一入江湖三十春(一)
楊逍和范遙正坐在酒肆的二樓喝酒。
蜀地的文君酒天下聞名,楊逍單手支頭頗為慵懶地斜倚在窗邊,一雙丹鳳眸微睞邊看着窗外的風景邊自斟自飲。
瀟洒閑適的動作自有一股風流蘊藉。
坐在他對面的范遙顯然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一張足可稱得上秀雅的玉容俊貌陰雲密佈,沉沉地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也不說話,就一杯接一杯地往肚裏灌着酒。
看着就像在借酒澆愁。
但觀他眼底神情,說是愁苦倒不如說是惱恨不甘居多。
楊逍想視而不見,但奈何范遙終究壓不下一腔憋悶,他將杯中酒再次一飲而盡后,“哐”地重重一聲砸在了桌上。
“你說!我范遙到底哪裏配不上她?!”
杯中殘存的酒液因為他含怒下沒能收斂的力道濺了出來,楊逍根本不消抬眼看過去就動作異常熟練地避開。
范遙話中指代的“她”,他也瞭然於胸。
黛綺絲,明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龍王,數月前從波斯明教遠道而來中土明教的使者,一個容貌和名字一樣美的女人。
她一經出現,絕色的容顏就艷驚四座。
讓教中上下許多人拜倒在了她的裙下,楊逍的好兄弟范遙就是其中之一,而他倆這次匆匆離開崑崙也與黛綺絲有關。
大年夜的晚宴上,范遙請教主夫人代他向黛綺絲提親。
結果黛綺絲不僅斷然拒絕,甚至在陽夫人的再三勸說下直接拔劍架在脖子上,寧願去死也不願答應嫁給范遙。
原本范遙自視是明教的一眾追求者里與黛綺絲最般配,最有資格抱得美人歸的人。畢竟才及弱冠的他已是明教地位僅次於教主的光明右使,無論相貌能力都可稱的上一句人中龍鳳。
熟料黛綺絲這一手以死相逼真可謂是好大一個巴掌打在他臉上。
當時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范遙到底才二十齣頭的少年郎,年輕氣盛的他自覺丟盡了臉,在光明頂上待着怎麼都覺尷尬。
於是年關剛過,幾乎封山的大雪初初融化就迫不及待地從光明頂上下來,作為好兄弟楊逍自然義不容辭陪他一起。
……但現在他還真有些後悔了。
尚且不識情滋味的少年無法理解好友失戀的心情,面對已經聽了許多遍的抱怨楊逍一如既往敷衍地隨口附和,
“是是是,黛綺絲看不上你是她眼光不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天涯何處無芳草……”
范遙不知聽沒聽出來,又或許他只是需要找到一個宣洩情緒的口子就夠了。聞言眼裏閃過意興闌珊,冷嗤了一聲,
“芳草?哪來的芳草,這世上女子儘是庸脂俗粉!”
以范遙的相貌自來多的是女子前仆後繼,但尋常之人自傲如他可看不上,至少目前為止只一個黛綺絲能讓他眼前一亮。
而能和他引為知己,楊逍骨子裏的傲氣只多不少。
范遙本想自己這話會得到楊逍的贊同,但直到他又倒了一杯酒飲下,才終於聽到對面莫名靜了一瞬后輕輕響起的聲音。
“……那可不一定。”
范遙覺得有些不對,抬起頭來,就見坐在對面喝酒的楊逍不知何時停住了飲酒的動作,目光有些玩味地落在了窗外。
楊逍這樣的反應可不多見,尤其是在女人的話題上。
要知道他這位楊兄弟雖然看着就長了張風流面相,但實際還是個愣頭青,連讓范遙都忍不住心動的黛綺絲在他眼裏都能無動於衷。
范遙帶着些稀奇跟着往窗外看去。
如今年關剛過,還殘留着一絲新年的喜氣和熱鬧,樓下的集市裡人群熙熙攘攘,小販們叫賣着,百姓們高聲來往談笑。
而就在這樣一副充滿着市井煙火氣息的平凡畫卷里,一道雪白麗影不知何時出現分外格格不入地穿行在人山人海中。
烏黑的發,雪白的衣。
那是一個看身形只有十幾歲的韶年少女。
全身上下的打扮極為素凈清麗,遠遠看去既像潔白的雲,又像無暇的雪。
鴉發用雪衣同色的緞帶半挽半散,腳下是月白錦緞的鞋,只楚腰間懸挂着一支十分精緻看着便價值不菲的玉笛。
臉上卻戴着一木製的惡鬼面具,十分猙獰可怖。
面具遮掩了她的容貌,但纖微的身姿和滿身純凈空靈的氣質卻無一不讓她在紛亂嘈雜的芸芸眾生里宛如鶴立雞群。
一個最恰當的詞來形容那便是,出塵絕世。
根本不必多問,范遙一眼望過去就確定楊逍看的是她。
也許是滿腹的憋悶讓他故意想和好友唱反調,又或許是出於別的什麼,范遙稍稍提高了些聲音有些刻意地道,
“面具丑,說不定底下的臉更丑。”
十五歲的方艷青自小居於遠離人煙的深山之中,她是第一次離家,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
漫步在集市上面具下明亮的眼眸滿目新奇地左顧右盼,對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有着純稚地探索欲和好奇心。
看什麼都新鮮,看什麼都有趣。
周圍市井中最為平常的吵鬧聲也覺得是無傷大雅的背景伴奏,直到耳聰目明的她捕捉到一道不太和諧的聲音。
方艷青順勢抬眸看去,就見一風流瀟洒,一翩翩如玉的兩個俱着白袍的少年郎正坐在一旁客棧二樓臨街的窗邊看着她。
眉如墨,眼若星,衣勝雪。
風姿卓越的二人臨窗洒然對飲的一幕幾乎如水墨畫般,暗暗吸引了周圍無數人的目光。
方才說話的正是其中後者。
初出江湖的方艷青自然是不認得他們的,儘管知道那人口中所說的對象是她自己,但她並不在意旁人對她容貌的評價。
隔着從樓上到樓下的一段距離,三人眸光兩兩相映。
宛如純澈見底的一泓清水的雙眸里不含任何常人面對惡意該有的憤怒或是厭惡等激烈的情緒,只有淡淡的好奇。
滿足了好奇心方艷青很快便不在意地轉開了目光。
但少女漫不經心的淡淡一瞥卻讓兩個原本姿態輕浮的少年郎不約而同地一怔。
……好美的眼睛。
早早就踏入江湖的兩人見過三教九流里的魚龍混雜,各種形形色色包含着貪嗔痴的眼神,卻從沒見過這樣過分乾淨透亮的一雙眼,好似人世間的種種慾念都不沾染她分毫。
此時范遙已然知曉自己錯了。
即使沒見到少女面具下的容顏,但有這樣一雙美的眼睛,又怎麼會貌若無鹽?
但只一瞬,少女便毫不留戀地轉頭繼續顧盼四周,沒再向樓上那兩個陌生的少年投注一絲注意。
這對楊逍和范遙又都是稀奇的。
以他們的形貌氣度早已習慣無論到哪都引人矚目,不說以往,如今就不知有多少女子正含羞帶怯地時不時向他們看來。
但唯獨這戴面具的少女看向他們時,沒有絲毫驚艷動容,就和看着周圍的一切沒什麼不同,不,甚至不僅如此。
應該說就像他們倆的賣相對於她來說其實還遠沒有那些路邊攤子上再尋常不過的貨物來得吸引人。
“這是什麼?”
方艷青看着那插在稻草上一串串的紅果,晶瑩的外衣映着果子紅艷艷的顏色越發鮮亮,散發著甜甜的香味。
她的嗓音就和氣質一般都是極清極淡的,彷彿此時春寒料峭時節的山澗泠泠,帶着無法忽視的冷意。
語氣是純然懵懂,配上一身出塵的白衣倒真像第一次踏足這滾滾紅塵的謫仙。
小販打量了一眼對面少女腰間懸挂的玉笛,以為是哪家第一次出門的深閨小姐。
熱情地笑着招呼道,“這是糖葫蘆吶,用山楂裹上一層糖漿,又酸又甜吶!小姐來一根?”
“糖漿?是蜂蜜嗎?”方艷青卻是再次問道,她想着袖中藏着的玉蜂蜂蜜,儘管有些不同但也是類似香甜的味道。
這下小販都覺得驚奇了,不知道糖葫蘆還情有可原,但怎麼會有人連糖漿是什麼都不知道呢。
“呵……”
樓上仍然在對飲着,只是范遙不再發牢騷,楊逍繼續自斟自飲,但兩人的目光卻都時不時落在樓下那道雪白的身影上。
見着這一幕,楊逍不禁輕笑出聲。
范遙轉頭就清楚地看到了好友眼裏濃厚的笑意和興味,他莫名有些不快,“又不是三歲稚童,連這點常識都無,不過又是些欲擒故縱的小把戲。”
方艷青內力深厚,自然清楚聽到了這話。
也聽出了是方才樓上那同一人。
面具下細長的黛眉微微蹙起,只覺這人很無禮,但陌路之人的妄加揣測不必多加理會,因此她連再回頭看一眼都未曾。
於是楊逍和范遙只看着那少女遞了一顆銀珠給小販,摘了一根糖葫蘆便揚長而去。
烏黑的墨發混着雪白的緞帶飄揚,明明腳下好似並沒什麼大動作,卻很快就消失在人海。
楊逍和范遙都再次眼前一亮。
楊逍情不自禁出聲贊道,“好俊俏的輕功!”
那一顆銀珠少說也有一兩銀子,莫說一根糖葫蘆,就是小販手裏的百來根都不能抵,但她給的卻理所當然。
倒是真的不諳世事。
更何況還有那彷彿凌波微步的絕妙輕功。
楊逍摩挲着手裏的酒杯,嘴角慣常輕佻的笑意加深,覺得這姑娘的來歷很值得探究。
范遙沒說什麼,但方才陰鬱滿是刺人戾氣的面孔早已恢復了沉靜,目光凝視了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好一會兒。
街道上的熱鬧依舊,人群依舊來來去去。
這本就是人世間最尋常的緣聚緣散。
不管是看着遠處已經失了芳蹤的人海暗暗有些可惜的楊逍和范遙,還是早已離開的方艷青都未把這場偶然的相遇放在心上。
他們甚至都未曾有過一句對話。
這段萍水相逢就宛如微風拂過只是似有若無地在有些人平靜的心湖上留下淡淡漣漪,很快便又恢復了平靜。
卻未曾想到未來的愛恨糾葛是何等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