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江湖三十春(四)
第二日,天光晴好。
冬春交接,積雪還未完全化去的時節很難見到這般和煦的日光,這個時候坐在二樓臨窗的位置吃着早飯沐浴着晨光,可謂是相當愜意的事。
素來懂得如何享受生活的楊逍和范遙自然不會錯過,不過與昨日不同的是他們今日待的不是酒肆,而是客棧。
概因身邊多了一個人。
方艷青剛剛在客棧的房內沐浴換了一身白衣,她其實每到一處城鎮都有這個習慣,只是因為人多嘈雜所以從不住下。
用內力烘乾不久的烏黑鴉發顯得更為蓬鬆滑亮,沒同昨日那般用雪色的緞帶半挽半散,為方便全部編成了一條大辮子。
長長的辮子從身後繞過一側肩頸垂在胸前,為綺年玉貌氣質卻過於冷清的少女更添了幾分符合年紀的青澀嬌俏。
坐在臨窗的位置居高臨下地看着底下的一切的確是頗為獨特的感受,是與身處期間的眼花繚亂完全不同的。
彷彿來往百姓的爭吵笑鬧、眾生百態都盡收眼底。
方艷青因此一時看了許久才回過神,大概只有這時她沉靜如鏡湖的眼底才能見到那清冷外表下藏着的少女靈動。
期間她看着風景,楊逍就含笑看着她。
至於范遙,他昨晚似乎一夜未睡因此從早上就心情不好,等處理了那些百姓的事來到客棧后就一直在喝着悶酒。
比起昨日明顯是發泄不甘怒氣,今日他眼底青黑,滿身鬱氣直像黑雲罩頂又悶不吭聲的模樣才真真像極了借酒澆愁。
終於,方艷青總算迴轉了目光。
她目光略過范遙雖見他心情不愉但因為兩人多有爭執關係實在說不上友好,便只停頓了一瞬又看向了身側的楊逍。
“那些百姓之後可會安好?”
方艷青不是第一次遇見元兵,但她以往遇到的多是元兵劫掠百姓村莊,或是路上欺男霸女等事。
只需要將元兵殺了百姓們自會掩藏屍體,隨後裝作若無其事自然就神不知鬼不覺,但這次的情況卻不太一般。
昨夜他們遇到的那兩百人小隊的元兵是奉了命徵召百姓為大元皇帝的壽誕準備生辰綱做苦役,這就在朝廷那裏掛了名。
因此即便被救下,那些百姓仍然不敢離去。
他們的戶籍已經報上去了,沒有及時到服役的地方就算回家也會被發現,到時這隊元兵的失蹤恐怕也會算在他們頭上。
救人救到底,聽完這些百姓的哭訴求救後方艷青也不想因為她救了他們反而連累得過後背上殺害元人的重罪。
但她從前本就自幼生活在極為單純的環境裏,就連為人處世都相當青澀,又哪裏有什麼經驗處理這麼複雜的情況。
好在方艷青沒經驗,楊逍和范遙卻很有經驗。
明教的據點隱藏在天下各處,他們昨夜去尋找獵物的時候就用特殊的暗號聯繫了附近據點豢養的飛鴿通知了教眾。
於是今日一大早當思索了一夜如何處理的方艷青醒來時,就看到一小隊十數人看似是普通鏢行的人馬前來。
還不等她提起警惕,就見楊逍和范遙迎上去,顯然他們是互相認識的,而後那些百姓就交給了那些鏢行打扮的人帶走。
見他們一行人顯然有規有矩的,出於一起殺元兵的信任以及她和楊逍相交認識到的為人,當時方艷青並未多置喙。
但此時不免再詳細問清才能完全放心。
楊逍見她剛坐下便被窗外風景吸引,回過神后又關心起被帶走的百姓,就是不記得自己到現在還未吃早飯。
他不由覺得有些好笑,於是拿了公筷一邊親自每樣菜都夾了些到她碗裏,一邊溫聲向她細細解釋道,
“那都是我明教的人,多年來我們明處暗處都一直在進行抗元大業,對於處理這種情況簡直再熟練不過了。”
“關於這事的結果,肯定是能叫你放心的。”
其實給對方夾菜這種事對於他們這樣未婚的男女來說過於親密了,尤其他們仔細算來其實還認識不到一日的時間。
但由楊逍坦然自若的態度做來相當自然,也或許是他容貌天生眉宇間自帶的風流洒脫的氣度的緣故。
方艷青不通人情世故就更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了,聽他這麼說便才放心了,隨即明眸中含着真心實意地讚歎輕聲鄭重道,
“明教大義也。”
她這樣單純率直的人顯然不會說什麼客套的假話,在知道明教被視為魔教后還會說出這話便是發自內心這樣認為。
楊逍自然看的出來。
他十幾歲便踏入江湖,那時仗着武功高強年少輕狂,後來遇到陽教主被他武功為人折服加入明教。
他對陽教主對明教感情極深,但江湖上其他所謂的名門正派卻高高在上地將之視為魔教,態度十足十地鄙夷厭棄。
雖然以楊逍狂傲不馴的性子,不但不會因此自卑反省,而是反過來鄙夷名門正派滿口虛偽的禮義廉恥。
但能聽到外人,尤其是從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英雄神鵰大俠的後人真心稱讚他們明教也足以讓他心情暢快大笑出聲。
就連一直好像事不關己喝悶酒的范遙都抬眼道,“還算你有眼光,沒和那些虛偽的名門正派一樣。”
說完他又重新低頭,沒人注意到哪怕方才他是在向方艷青說話目光卻都有些刻意地沒和她的眼睛對上。
楊逍笑完后想到什麼復又看向方艷青,還含着笑意的丹鳳眸里閃動着明亮的光,足可見他此時略有些興奮的情緒。
“方姑娘,你既然認可我們明教,那不如加入明教?與我們教中的兄弟一起共商抗元大業!也算繼承先祖遺志!”
百年前宋廷仍在,蒙古南侵,大俠郭靖黃蓉夫婦率領武林眾英雄死守襄陽數年,期間神鵰大俠楊過亦為其出力良多。
而楊逍此時提出這個建議既是有看出方艷青對元廷亦深惡痛絕的志同道合,當然也出於自己的一點私心。
一旁的范遙停住了斟酒的動作,卻沒說什麼反對的話。
“不,不用了。”
不通世故的少女不會說謊也不會用委婉的說辭拒絕,方艷青很乾脆地搖頭,清麗的面容神情依舊是那般平靜淡然。
“我要去找我父親,這是我下山唯一的目的。”
說這句話時她一向情緒極少的眼眸內閃過一絲明顯的嚮往,纖白的手指輕輕撫摸着腰間那支不離身的玉笛。
任誰都看的出尋找父親這件事對她的重要性。
儘管被拒絕了有些可惜,不,應該是很可惜,但楊逍也沒有勉強方艷青加入明教,左右以她的性情也不會有與明教刀兵相對的一天。
方艷青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楊逍和范遙本來是因為躲避尷尬離開光明頂,算是漫無目的,但經過昨天的事後現在也有了。
蒙古皇帝要過壽,他們明教怎麼能不湊湊熱鬧呢?
既然各自都有要去做的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江湖兒女本也瀟洒快意,沒必要做那種黏黏糊糊的小兒姿態。
於是吃過早飯後,三人便在城外分別。
在方艷青即將轉身離開前,楊逍突然叫住了她,從來時就一隻手背在身後的他突然拿出了一頂雪白的帷帽給她。
“戴上吧,沒了面具只怕你很不習慣吧。”
他唇邊笑意仍然如初見時輕佻風流,總是顯得多情又似無情的丹鳳眸溫柔地看着面前少女時卻多了幾分真切的情意。
方艷青生的仙姿佚貌,風華絕代。
即便戴着面具時尚能如鶴立雞群被楊逍和范遙注意到,今日一路上已不知惹了多少人目不能移,頻頻回顧愣神不已。
楊逍注意到她當時有些不適地輕蹙着眉,便在剛才路過集市時悄悄買了一頂帷帽,他覺得應該比面具適合她。
方艷青對於這頂及時雨的帷帽沒有拒絕。
她自小與母親和師姐妹們生活在一起,大家態度都恬淡平常,她雖然猜到那些人過於熱情的目光是因為她的容貌卻無法理解。
方艷青伸手接帷帽,但楊逍卻沒有立刻鬆手。
她不解地看着他,卻見他目光也緊緊盯着她,眼眸里是她看不懂的有些灼熱的情感,但最終楊逍只是輕輕笑道,
“拿了我的帷帽,可就不能忘了我。”
“不會忘。”
方艷青回答地很肯定,她不知道楊逍為什麼這麼說。
她是第一次離開家,楊逍和范遙不是她第一個遇到的人,但那些人多是擦肩而過,轉眼便相忘於江湖。
不說處處刺她的范遙,楊逍與她性情相投無一處不適又互相知道對方的來歷,他目前無疑是與她結緣最深的人。
看她態度這麼理所當然,楊逍才覺滿意地加深了笑容。江湖廣闊,今日相見,一旦別離再要相逢有時便是數年。
他最終只能輕緩又珍重地道,“有緣再會。”
方艷青終於離開,這次沒有人再叫住她,只是直到她行出數里后情不自禁地回首顧盼后卻還能見到身後兩道影子。
一直目送着她,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