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寨16
重新回到717,溫涼看到屋子裏一個疲憊的背影。
廖春生坐在那間狹窄的屋子裏,腳邊是一具早已被歲月風乾的嬰孩屍體,那是蘇黃月娥剛出世就被自己親生父親狠心摔死的孩子。
溫涼放輕腳步走進去,但廖春生還是發現了他,他幽幽嘆了口氣:“本來我都已經忘了,現在可好,又全都想起來了。”
溫涼走到他身邊,廖春生抬起頭來,他的臉孔變得一片慘白,終於有了死人的樣子,額頭那個彈孔倒是因為時間久了,看着沒有剛剛在八樓那麼猙獰了,只讓人覺得可憐。
溫涼說:“你一直沒有離開這裏,是為了黃月娥是嗎?”
“是我連累她。”廖春生說,“如果不是因為我忍不住安慰她,或許她不會遭遇這麼多不好的事情。”
“那和你有什麼關係,害死黃月娥的是蘇益民。”溫涼打量了屋子一圈,最後目光定格在天花板上。
溫涼第一次進九龍城寨密室,嬰靈就是在天花板上蹦躂,踩穿了一個窟窿;後來溫涼到了八樓育嬰堂,廖春生為了讓他逃跑,給他開的通路也是八樓和七樓之間的一個孔。
想到這裏,溫涼爬到桌子上,伸頭去看那個破掉的天花板窟窿,很快,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在F座717的天花板夾層里,靜靜地躺着一具早已白骨化的男性屍體,屍體的顱骨眉心正中有一個無比清晰的彈孔。
“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都守在這裏嗎?”溫涼跳到地面上,問廖春生。
“其實我沒能當場殺死王雄虎,在我死後,他還多活了幾個月,一直到重案組的兄弟們帶着證據上門抓人。這裏發生過很多稀奇古怪的事,他大概是怕我死後冤魂不散找他報仇,所以把我的屍骨藏在天花板上,又放了邪神像鎮壓我,使得我沒法離開這附近。”
溫涼終於明白了自己一開始在抽水馬桶水箱裏找到的那尊邪神是怎麼回事,原來那是用來看守廖春生,不,應該說是廖國邦這個忠魂的。
“黃月娥的魂魄歸一,了卻心愿,已經走了。”溫涼說,“我和我的同伴送她走的,你放心吧。”
廖國邦看向溫涼,嘴巴動了動,溫涼說:“先別忙着說感謝,比起黃月娥,你不覺得你還有一筆更大的債沒還嗎?”
廖國邦站起身來:“你是說……”
“當然是王莉美,今晚六點十八分,我為你們辦喜酒,你可一定要出席。”說完,溫涼便將那尊被雨夜屠夫踢殘了的邪神像帶走,順手扔到了外面的下水道里。
現在,真的到最後的賽點了。
溫涼回到C座,乘坐電梯上了24樓。電梯門打開,一陣晚風吹了過來,24層樓的天台門開着,透過那扇門能看到即將沉落天際的夕陽。
溫涼走到天台上,看到一個梳着兩條麻花辮的少女坐在天台欄杆上,兩條腿在半空隨意晃蕩。他走過去,給她看自己掌心裏的東西。
“你的名牌,幫你拼完整了。”溫涼的手掌上赫然是一塊小小的石刻名牌,上面寫着“九龍寨”三個字。
九龍寨城誕生於宋朝,清康熙21年更名為九龍汛,1847年清政府擴充九龍汛為九龍寨。秦小九,清朝的九龍城寨,這個不起眼的小人偶竟然就是這座城寨的城靈。
秦小九回過頭來,少女如花般嬌艷的面龐上五官精緻,但如今卻出現了一道一道深深淺淺的裂縫,像是一尊被歲月風化蝕刻,即將崩毀的雕塑。
“九龍城寨已經不存在了,我是不是也應該死了才好?”她又回過頭去,像是在喃喃自語般,出神地望着天邊的火燒雲,“就像這日頭,屬於我的歲月已經不在了。”
“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亘古不滅的東西,不論是高山滄海,或是古木建築,每一樣東西都有走到終點的一天。就算是太陽,今天落下明天升起,也不過是壽命比大家都長一點而已。”
“是啊,”秦小九喃喃自語,“大家都離開了,這裏只剩下我了。”她指着那些如同蟻巢一般擁擠的建築一間間給溫涼看。
“這兒有過許多都市傳說,那間屋子裏住過一家三口,單親母親捨不得自己的女兒受苦,死後還滯留在家中替兩個女兒做飯,直到屍體傳出惡臭,鄰居發現不對勁報警;那邊那棟樓看到了嗎,那裏曾經有一對母女吵架,女兒從樓上一躍而下,一命嗚呼,母親受不了打擊,在家中懸樑自盡,死後母女兩人仍逗留在家中不肯離去,還嚇到過巡邏的差人;還有那邊……”隨着秦小九的述說,九龍城寨中曾經發生的樁樁件件皆如同昨日一般歷歷在目。
“不知道是他們孕育了我,還是我滋養了他們,百年來,我看着他們生老病死,愛恨離愁,我以為這一幕永不會落,但他們如今已經不需要我了。”
“怎麼不需要你呢?”溫涼說,“在現實中,九龍城寨已經被改建成了九龍公園,現在是老百姓休閑時常去的地方。”
“九龍公園是九龍公園,不是我。當城寨拆除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死了,剩下的這個只是一縷殘魂罷了,哎,你幹什麼!”
溫涼沒等秦小九感嘆完,竟然一把抄起少女,直接往樓下跑。
“還有你的用,你堅持一下,別這麼急消失!”
秦小九一臉懵逼:“什麼、什麼用,你要我幹什麼?”
“主持婚禮。”
“誰的?”
“廖國邦和王莉美啊,還能有誰的!”
傍晚六點十八分,夕陽掛在地平線上,烏鴉發出嘎嘎叫聲,九龍城寨的荒涼愈發明顯。如果說剛進來的第一晚,這裏給人的感覺是空城,到了今天,已經是廢城了。然而隨着第一聲鞭炮炸響,整座城如同被重新點燃的蠟燭一般,迅速地活了過來。
溫涼還記得他從廖國邦住所找出來的那張日曆,5月18日宜遠回,忌嫁娶,但那是陽間的嫁娶,陽間的忌諱恰恰是陰間的適宜。
將白蠟點燃,嫁衣備妥,溫涼與獨孤明一起將王莉美的東西與廖國邦的骨骸放在一起,敬天地兩杯濁酒,燃清香叩謝神恩。
“王小姐,雖然我不知道冥婚的規矩,但我把你要找的人帶回來了。”溫涼說,“王莉美、廖國邦,良辰吉日已到,今天就是你們的婚禮,請你們速速入席。”
冷風吹過,帶着嗚咽,燃燒的白蠟上的火焰幽幽轉為藍色,遠處忽而響起幽遠的嗩吶鑼鼓聲,慢慢的,原本一片漆黑的城寨中,燈火一盞盞亮了起來,紅色白色的燈籠從四面八方搖晃着聚集到此,紗幔懸垂下來,隨風輕擺,紅白各佔一半。四處皆是鬼影憧憧,小孩子發出歡喜的笑聲,大人們湊到一起,嘴裏嘰嘰咕咕說著聽不懂的吉利話。
王莉美穿着忠伯準備的紅色綉金線的嫁衣,沒有戴紅蓋頭,手裏捧着花,婀娜多姿地走來。她比照片上看起來要更年輕、更美麗,除了手上還能看到淡淡的切割痕迹,幾乎像個屏幕上的大明星,她先進到場子裏,低着頭,靜靜地等待着。
不知是誰高聲喊:“新郎入場。”
過了一會兒,廖國邦才慢慢走了過來。他沒有穿忠伯準備的婚服,而是着了一身警服,滿臉通紅,臉上有些不自在。面對眾人的道喜,他顯得十分尷尬,徘徊許久,才敢慢慢走到王莉美跟前。
“春生……”王莉美含羞帶怯,“我終於等到你了。”
廖國邦顯得很為難,他看了眼溫涼,又看了眼王莉美,最後嘆了口氣:“小美,對不起。”他低聲但清楚地道歉,“連累你被害是我的錯,但我無法接受你的好意,我對你真的沒有那種意思,你知道的,我一直只把你當妹妹……”
王莉美怔怔地看着他,眼淚一滴滴地落了下來。
獨孤明在旁邊輕輕用手肘捅溫涼:“溫哥,現在怎麼辦啊?”
溫涼:“……”他也想問怎麼辦啊,本來以為把冥婚搞定就一切都結束了,誰想到還有這一出,怪不得忠伯說這事不好辦。
不知什麼時候,周圍的喧鬧聲都靜止了,不知哪個小鬼不懂看風水,大聲問:“他們怎麼還不拜堂?”結果被大人一把捂住嘴,拖着潛入了地里。
陰風陣陣,王莉美的臉色一時鐵青一時漲紅,身上的傷疤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似乎正在極力剋制。廖國邦也很尷尬,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他想要解釋,又嘴笨。這個哪怕死後也能震懾雨夜屠夫的警察,在王莉美的生氣面前,竟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秦小九猛然喊了一聲:“它來了!”
獨孤明嚇得一愣:“誰、誰來了!”
一陣狂風刮過,所有燃燒的蠟燭全部熄滅,清香折斷,冥婚的紙紮人偶紙牛馬全都被吹得翻倒在地,廖國邦一步跨前,將王莉美擋在身後,看向天空中翻滾的烏雲。
那裏頭彷彿有什麼怪物將要出現,黑色的雲層翻攪不息,惡臭瀰漫。沒有什麼能力的小鬼們全都四散而逃,眨眼之間就跑了個乾乾淨淨。
“是蘇益民和虎哥他們,也是曾經控制你的東西。”溫涼說,“他們是這個九龍城寨里百年來盤踞的惡,不是我們能對付的。”
獨孤明傻眼了:“什、什麼,你也不能對付?”
溫涼:“你是不是瘋了,我只是個新人。”
獨孤明:“……”你現在跟我說你只是個新人?!
溫涼大聲喊:“秦小九!”
秦小九:“?”
溫涼說:“這是你地盤,你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
秦小九:“???”
溫涼:“我和獨孤明要準備交卷了,你可別連累我們。”說著,溫涼對獨孤明說:“準備好了沒,咱們陳述交卷刷完成度,我說上半截,你說下半截,最後一句我們倆一起說,跟緊了,務必確保最後一個字同時說完,跑!”
獨孤明:“哈?”
天空中的黑雲翻騰,中間出現了一張張醜惡的鬼臉,有蘇益民、雨夜屠夫、虎哥等人,它們呼嘯着沖溫涼與獨孤明俯衝而下,似乎想要把他們吞吃掉。
溫涼邊跑邊喊:“系統,開啟密室通關陳述。”
狂風大作,暴雨滂沱,系統在溫涼的耳邊發出提示聲音:“叮,學員溫涼,您選擇開啟【密室·九龍城寨】情節陳述,請您確認是/否?”
溫涼喊:“獨孤明,快!”
獨孤明踉蹌了一下,趕緊也跟着道:“系統,開啟密室通關陳述。”
兩人同時選擇了“是”,兩團光芒縈繞在兩人身周,如同保駕護航。
“學員溫涼/獨孤明,系統已為您開啟陳述交卷模式,您有10分鐘的時間進行陳述,如陳述出錯或不完整,您將直接被淘汰。”
溫涼深吸了口氣:“九龍城寨已經消失於現世,但在另一個世界的九龍城寨仍然還存在,這裏存在的是九龍城寨的虛影,也是百年來這座城寨中所積累的各種‘人氣’,是歲月痕迹,是世事變遷,是心愿、是悔恨、是不忿、是糾結,是善的積澱,也是惡的行屍。”
獨孤明說:“黃月娥耿耿於懷自己做錯的人生選擇和死去的孩子,王莉美想要找到廖春生並嫁給他,廖春生也就是廖國邦記掛着黃月娥的命運和自己沒能成功剷除黑惡勢力;蘇益民偏執極端自甘墮落,虎哥等人只想着爭名奪利,坐享人上人之福……”
溫涼又說:“這座密室本來不該成為密室,因為它在現實早已不存在,這座密室之所以還存在是因為還有人執念不散,畫地為牢,自困於此。”
系統冰冷的聲音響起:“是誰執念不散,是誰自困於此?”
溫涼頓了頓,腦海里清晰地浮現了那個名字:“是秦小九。”
九龍城寨歷經百年滄桑,看盡人世悲歡離合,無數生靈在此棲息又在此逝去,他們賦予了這座城以靈魂,又在這座城的照看下揮別人世。如今,九龍城寨已經被剷平,重建為公園,而這座城的城靈卻也因此迷失在歲月洪流中,找不到歸家的路。
“叔叔,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請你,幫幫我……”
小布人偶飛到空中,形象飛快變化,一時是風姿綽約的時髦女郎,一時又是被生活重擔壓彎了脊樑的中年男人,一會兒變成白髮蒼蒼慈祥和藹的老太,一會兒又變回那個梳着麻花辮,一臉純真的小女孩。她伸手輕輕一抓,那些邪惡黑氣便被她握在手中,纏上她的胳膊,蔓延向她的心口。
“秦小九,你知道的,那些惡並不是你的死敵,那也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看不上的、割捨掉的一部分,但是割捨不代表不存在,就像九龍城寨被拆除了不代表人們不再記得你,反而你的過去,你的輝煌,都更深刻地留在了人們的記憶中,你從一座城變成了一個傳奇。
“只有你自己才能解放自己,你本來就知道你的路在哪裏,只是一直沒敢邁出那一步罷了。”溫涼說,“秦小九,沒有人是不會長大的,沒有事物是不會改變的,城市也一樣,有城市老去,就有城市新生,再不舍,再難斷,我們終歸還是得向前走。”
秦小九胳膊上的黑氣逐漸被逼退,稀鬆的氣體逐漸被壓實,凝聚到一起后,變成了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黑曜石珠子。秦小九將黑氣捻成線,串成珠子,戴在脖頸上。黑色的珠子,潔白的皮膚,襯得長大后的秦小九美得如同妖一般,她用一雙鳳眼瞄了溫涼一眼,輕啟朱唇。
溫涼大喊:“獨孤明,最後一句,現在跟我說,學員溫涼……”
獨孤明已經看傻了,一個指令一個行動,立刻呼喊系統:“學員獨孤明……”
溫涼、獨孤明同時道:“陳述完畢!”
秦小九聲音清亮:“九龍城寨密室,即刻起,為溫涼開門。”
“叮,學員獨孤明,恭喜您已成功完成……”
“叮,學員溫涼,恭喜您已成功完成三星密室【九龍城寨】逃脫任務並刷新任務完成率,您已獲得【勢力:九龍城寨】應援力10點,【密室:九龍城寨】將補錄您的印戳並再度關閉,歡迎您繼續參與挑戰!””
兩個聲音同時落下,一陣白光閃過,溫涼發現自己出現在了一間純白色的房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