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晝光明燦,落在滿園林木間,將翡翠葉染成可愛的金綠色,細葉承接不住過多的流光,光就自葉的縫隙間漏下來,縕縕絮絮地流淌,將地面也染上一片鎏金。
狄珠立在院中,闔上雙眼,髮髻間一隻銀鳳振翅欲飛。稍時風起,她似有所感,嘴角含着笑意,回首望曲無思一眼,揚聲道:“看好啦!”
清風澹澹,枝葉扶蘇,幾片落葉如蝶翼般翩然而下。
狄珠輕輕垂下頭,柔柔抬手,似要理一理髮髻,幾點銀光卻自發間、指尖如流星般疾掠而出,眨眼間,落葉還未至地面,已被釘在樹上。
她輕巧地轉了一圈,又有銀色流光自腰間,鞋底飛出,細如花蕊,急似閃電,斜射而出,“錚”地刺入檐角青瓦。
琉璃瓦如一塊柔軟的豆腐,毫無抵抗地被銀針分為兩半,墜落地面,“咔啦”一聲,摔成幾瓣。
狄珠停下手,盈盈立在院中,對着曲無思一揚眉,笑得恣意又輕狂。
任何人能在一年間將暗器磨練出如此成就,都會比她還要得意百倍。
更何況,她最稱意、耗費最多心血的暗器還沒有用出來。
少女負手立在院中,仰着頭的樣子很是驕傲,在曲無思看來卻如一隻偷了油的小老鼠一般可愛。少女臉上依舊帶着魚鱗般密密匝匝的紅斑,曲無思卻像瞧不見一樣,只覺她整個人如珠玉一般發出光暈。
曲無思不由也笑了出來,這笑卻帶着輕鬆和釋然,既然少女有了這樣的本事,她再也不必擔心朋友出了谷后舉步維艱。
曲無思淡笑道:“你這暗器功夫,再配上你毒藥上的造詣,只要不是江湖一流高手,盡可以應付得了。”
少女卻神神秘秘地一笑,悄聲道:“我還有一手,保證就是一流高手出現,也有還手之力。”說完卻不動彈,隻眼巴巴地直直盯着曲無思。
曲無思看着她兩隻墨玉似的眼珠子圓潤潤亮晶晶地盯着她,滿心期待她接着盤問的模樣,心中好笑,遂順從她心意問了出來:“依我看,你展露出的這手暗器,已是江湖一流水準。你竟還有暗器比這威力更上一層?”
狄珠這才心滿意足,不疾不徐拔下鳳簪,卸了耳環,除去指尖銀戒,脫下腕間細鐲,又自腰間抽出銀絲,將手中幾樣東西輕巧地一擰,一掰,一轉,她手中動作極快,顯然是做慣了此事。
不出半盞茶功夫,這些暗器已被拆解重組,手中只托着一根六寸長的圓筒,一端尖細,閃着森冷的銀光,另一端則立着一隻含珠銀鳳,日光一晃,鳳翼輕顫,栩栩如生。
狄珠捏住鳳翼輕輕轉動,霎時間,一蓬銀光傾瀉而出,如驟雨疾風,掠至半空,銀光又分作幾道,一道掠過屋檐,檐角一滴水水將墜未墜,銀光閃過,正將它切作兩滴;一道蹭過朱紅的廊柱,將朱漆劃破,露出內里的木紋;一道沖向廊下,一朵開得正艷的海棠花霎時絞得粉碎。
銀光各自擊中目標,又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形,匯成一道,收回筒中。
這才是她真正想做的暗器。她帶着無比的耐心,每隔幾月,交給無花一張圖紙。每張圖紙都是一件精妙的暗器,或為簪,或為戒,或為環,圖紙由簡單漸漸複雜,他只會覺得狄珠製作暗器的功夫日漸長進,絕想不到這些小巧的簪環合起來才是它的最終形態。
就是這樣,她也不能完全放心,幾樣核心部件,都交給曲無思幫忙,分別打造,至此方成。
它或許比不得暗器之王暴雨梨花釘在威名,但狄珠自信總有一天,她會讓它江湖聞名。
她收攏手心,嘴角一抿,歪頭的模樣像只討喜的鳥兒,她盈盈笑道:“這一下,可比的上一流高手么?”
曲無思笑嘆一聲,道:“這招一出,就是我也沒有還手餘力。”
“啐,自誇一流,好不知羞……”
“有一流的暗器,自然也可以有一流的掌法……”
“你有一流的掌法么?”
“我有一流的朋友,她呀能做出一流的暗器……”
歡聲笑語,漸漸隱入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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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夜,寒月如鉤。
冷月灑下清輝,披在人身上,如掛了一層白霜,寒氣侵肌。
四處皆寂,只三個瘦長人影相對,被月光拉得老長。
纖長些的是曲無思,稍嬌小的是狄珠,佝僂的自然是皇甫高。
距狄珠假意自毀容貌之事已過去了三個月,石觀音已徹底對她不聞不問。
石觀音近日擄了個俊秀傲氣的少年郎,正是新鮮得趣的時候。狄珠遠遠看了一眼,那少年昂着頭,一身傲氣像只羽毛潔白的小公雞。
她心知,若他傲氣維持得久些,石觀音對他的興緻也會褪去得慢些;若他幾日內丟盔棄甲,奉上真心,那不出幾日便會被石觀音棄如敝履,像他的前輩那樣掃着沙漠中永遠掃不完的風沙。
若他一直不肯屈服,那麼他的下場……狄珠回頭看了身邊的皇甫高一眼,臉上一圈圈的皺紋,無聲地訴說著多年經受的苦難,雙眼灰茫茫地凝視着虛空,整個人似是只剩了一副空架子。
昔日華山七劍之首,橫劍江湖的皇甫高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三人默默無言,轉過幾處幽深微暗的洞穴,路過險峻陰森的奇石怪岩,怪風陣陣,揚起黃沙,明月也漸漸蒙上昏黃之色。
走在前頭的曲無思停下腳步,深深凝望着狄珠:“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到這裏便是徹底出了谷,你、你要小心珍重。”
淚珠在眼眶裏滾來滾去,狄珠握着曲無思的手,心中滿是不舍。
年歲漸長,曲無思正如原書所說一般,越生越美,美到令人不敢攀折。月升孤林,她靜靜立在那裏,正如寂寂軒窗下,落一朵墨蘭——極致的孤傲與幽艷。
狄珠心中一緊,自懷裏取出之前沒用完的紅茸草膏,交予曲無思,道:“你也像我之前那般,讓她以為你毀了容,再設法逃出來吧。”
曲無思淡淡一笑,如空谷幽蘭一般靜謐淡雅,她輕聲道:“可一不可再,你已用過一次,我若故技重施,她必生疑竇,到那時,就連你也過不了安生日子。你放下心去吧,我自會另尋方法。”
狄珠心知曲無思說得一字不差,也只得咬牙鬆了手,誠摯道:“曲妹,你放心,只要我尋着辦法,一定將你也救出來,你、你千萬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