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地獄
“桑頓太太,你不覺得住的離工廠那麼近,有點吵嗎?”還沒進入工廠,僅僅是稍微靠近,莉迪亞的耳朵就承受不住這隆隆的轟鳴聲。
桑頓太太似乎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愣怔了片刻,才回答:“當然不會,我還沒有高貴到忘記我兒子權力和財富的來源。莉迪亞小姐,難道這噪音影響你的睡眠嗎?”
“沒有,我睡得很好。”
范妮遮住嘴說:“約翰是曼徹斯特的法官,媽媽一直為此驕傲,不過我不知道這和我們非要住在這裏有什麼關係。”
莉迪亞正仔細聽范妮講話,沒注意到桑頓太太推開了門。
瞬間,一切都呈現在眼前。機器的聲音變得清晰,彷彿一直捂着耳朵的雙手被驟然扯下,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變大了,一股腦地往她的耳朵里鑽。
有幾縷棉絮隨着門的打開,向外飄來。其中一小撮棉絮砸到了莉迪亞的臉上,她怔怔地把它從臉上拿下來,看着手中潔白如雪的棉花。
“快來啊,莉迪亞,你在那兒傻站着幹什麼?不是你要來參觀的嗎?”
范妮不耐煩的催促使得莉迪亞如夢初醒,她丟下棉花,大步朝前走去。
在桑頓太太的帶領下,她們逐一參觀了每個車間。
莉迪亞對出現的每個新事物都很感興趣,喋喋不休地拉着桑頓太太問東問西,她捧場的反應極大地滿足了桑頓太太的虛榮心,對於莉迪亞的問題,她展現出從未有過的耐心,不僅有問必答,還儘可能地介紹詳盡。
參觀原料室的時候,桑頓太太發現一個童|工在偷懶,而且看起來狀態很不對勁,一番逼問下,這個孩子承認他因為生病無法完成工作。
桑頓太太大發雷霆,叫人去喊這個孩子的母親過來。
“哦!可憐的孩子,他病成這個樣子不該出現在這裏,確實應該叫他媽媽帶他回家看醫生!”莉迪亞同情地說道。
自從進入工廠,莉迪亞就注意到這裏的工人很多都是孩子,她很不解,也很同情,還央求桑頓太太放了這些孩子,被桑頓太太有理有據地擋了回來:“如果不是我提供工作給這些孩子,那他們會更可憐。”
聽見莉迪亞天真的發言,范妮不屑地說:“莉迪亞,你把我媽媽想得太善良了,她叫這個孩子的母親來,一定是要開除這個孩子!”
“什麼?”莉迪亞感到整個人都遭受到了震撼,小臉不可思議地皺成一團,想要繼續說什麼卻被范妮打斷。
“看!這個孩子的母親過來了,”范妮指指前方,在工頭身後,一個女人正低頭快步朝這兒走。
桑頓太太果然如范妮預料的一樣,她先是嚴厲地訓斥了這個女工,然後就說要解僱這個孩子,女人凄凄哀哀地訴說家裏的艱難,祈求桑頓太太保留這個孩子的工作。
莉迪亞看不慣這場景,正要衝上前,卻被范妮拉住了胳膊。
“不!不要去!你會惹怒媽媽的。”范妮一臉恐懼,顯然是被之前桑頓太太訓斥女工的場景給嚇到了。
她拉着莉迪亞的手後撤,試圖遠離矛盾中心,卻被莉迪亞反握住,拉着她往前走。
莉迪亞握住范妮顫抖的手,不容置疑地看着她:“你的話一定比我的管用,所以,你最好也來幫忙求情。”
范妮掙脫不開,視死如歸地跟在莉迪亞身後,看着她衝到桑頓太太面前,怒氣沖沖地說:“他只是一個可憐的孩子,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
一時間,車間裏的人都安靜下來,非常驚訝地看着莉迪亞。
在這裏,從來都沒有人敢反駁桑頓太太,她在工廠中享有的崇高地位不亞於桑頓先生。
工人門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穿着一身黑綢衣服,昂首挺胸地在車間穿梭,高高在上地巡視着這份產業,彷彿女王巡視自己的領地。
“你覺得你有資格插手我的決定,還是你冒犯的語言能夠幫他們求情?”桑頓太太對莉迪亞毫不客氣的話很是不滿,看到范妮躲在莉迪亞身後的軟弱樣子,更是惱怒。
莉迪亞有些啞然,卻依舊不服氣:“抱歉,桑頓太太,我剛才有些着急,但是你應該能理解我的心理吧?任誰知道這個可憐的孩子將要被解僱,都不可能平心靜氣!”
說完,她扯扯范妮的袖子,示意她該開口了,范妮卻始終低着頭一言不發。
“范妮,如果你支持你的朋友,那麼你現在應該說些求情的話,如果你支持我——你的母親,你剛才就應該甩開莉迪亞小姐的手,並向她嚴肅地聲明你的想法!”
桑頓太太很不高興,范妮軟弱猶豫地簡直不像桑頓家族的孩子,但現在不是教育女兒的合適時機,她只是簡短地表達了一下自己的不滿,便轉頭對女工說:“你家裏還有其他的孩子嗎?”
“有的,太太。”
“你把這個孩子帶回家,一個小時內,如果你能把家裏的其他孩子帶來就能保住這個位置。”
女工感激涕零地帶着生病的孩子走了。
莉迪亞感到很驚奇:“桑頓太太,我以為我的求情並不成功,不是嗎?為什麼你會答應替他保住這個位置?”
“莉迪亞小姐,如果你真的想要開工廠,那麼你從現在就要開始好好學習,自己動腦子想想,不要什麼都問。”
她忽然有了一個猜測:“難道你原本就不打算解僱這個孩子?”
“差不多。”
“為什麼?”
桑頓太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抿住唇,似乎有些不耐煩。
“你知道原因嗎?”莉迪亞試圖從范妮那兒得到答案,不過她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問錯了人,“哦,你肯定不知道,你比我還蠢,如果加德納舅舅在旁邊就好了,或許我可以問問他。”
“莉迪亞,你才是愚蠢的!”范妮有些生氣。
莉迪亞笑嘻嘻地說:“親愛的范妮,不要生氣啊,我可沒說我聰明,剛才我的原話是‘你比我還蠢’,你不明白什麼意思嗎?”
莉迪亞的態度,讓范妮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她不想讓這個唯一的朋友認為自己連玩笑話都不能,她趕緊收回剛剛撅出去的嘴唇:“我才沒有生氣。”
前面就是紡織車間了,范妮認為這是一個顯示她熱情大方的好機會,立刻指着面前的門,語速飛快地說:
“哦!裏面是紡織機——除了蒸汽機以外最有意思的機器,上千台紡織機同時工作,震撼極了!”范妮把莉迪亞推到門前,“你該走在最前面推開這扇門,我想你保證,這就像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門!”
桑頓太太看了一眼范妮,范妮立刻就把放在莉迪亞腰上的手縮回去了。
莉迪亞沒有察覺身後二人的舉動,她小心翼翼地把雙手放到門上,稍微低頭弓腰,以俯衝地姿勢猛地推開了門。
入眼的是一片白色,漫天飛舞的白色棉絮,比其他幾個車間都要嚴重,如果說其他車間裏的棉絮像小雪粒,那這個車間裏的棉絮就是聖誕節夜晚的大雪,紛紛揚揚地飄灑。
還有無數台蒸汽驅動的紡紗機器,穿着淺色衣服的工人穿梭其間,小孩子在地上撿拾棉絮……
“好漂亮!”莉迪亞伸出雙手,陶醉地仰看着漫天飛絮。
“莉迪亞小姐,你是第一個誇這兒漂亮的人,要知道,上次來參觀的那位夫人,可是把這兒稱作白色地獄。”桑頓太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哇哦!”莉迪亞顧不上回應桑頓太太,她跑到前邊,捧起一把棉絮,一口吹散,然後蹦蹦跳跳地跑去看這些神奇的機器。
她繞着這些機器跑了一整圈,也沒看明白它是怎麼工作的,便抬起頭尋找桑頓太太和范妮,一仰頭,剛好對上來自二樓的桑頓先生的目光,她笑着朝桑頓先生揮手打招呼。
桑頓先生似乎也要展露笑意回應她,但是莉迪亞打了幾個猛烈的噴嚏,導致她沒能看清楚他到底笑沒笑。
由於莉迪亞不像其他淑女那樣文雅,她打噴嚏的動作毫不收斂,聲音甚至大到范妮能夠在嘈雜的車間聽清楚,並確定莉迪亞的方位,她匆匆走過來。
“莉迪亞,你怎麼跑得這麼快!”
“阿嚏!阿嚏!”莉迪亞又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范妮非常嫌棄地把手絹遞給莉迪亞:“哦,上帝啊,這是淑女應該有的樣子嗎?你就不能壓制一下你的聲音嘛!”
“哈哈哈哈!這裏的棉絮可真不友好!如果我在這兒多呆幾天,我的鼻子一定會變得比媽媽的神經還要脆弱!”莉迪亞接過手絹,非常大聲地說。
由於她笑的時候嘴巴張得太大,不小心吸進去了一朵棉絮,卡在喉嚨里,上不去也下不來,痒痒的刺激得她咳個不停。
“呼!”莉迪亞剛把棉花咽到肚子裏,就看到桑頓先生下樓走過來。
“莉迪亞小姐!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應該能夠看得出來這裏並不適合你,”他語氣有點凶,也不知道是誰惹他生氣了。
他轉頭看向范妮,很威嚴的說:“范妮,你身為主人,怎麼能放任莉迪亞小姐在這裏到處跑!你難道不知道這裏有多危險嗎?”
“危險?”莉迪亞很不解。
“這些機器都是很危險的,它們的力量非常大,甚至可以在瞬間奪取人的生命。”桑頓先生解釋道。
“哦不,別再說了!不要提那件事!”范妮驚恐地尖叫,她似乎已經猜到了桑頓先生會說什麼。
范妮的異常表現激起了莉迪亞的好奇心,她作為梅里頓最擅長傳播新聞的人,打聽消息,幾乎已經成為刻在骨子裏的本能。
“桑頓先生,是什麼事?”莉迪亞期待地問。
“這是一件很血|腥的事情,不適合讓年輕的小姐們聽到,你只需要知道這些機器很危險就足夠了。”他原本就不打算向莉迪亞說這種事情,卻沒想到敏感脆弱的范妮一下子就聯想到這件事,並且尖叫出來,
“可是范妮也知道這件事!”莉迪亞探究地向范妮看去。
“不,我不知道這件事”范妮警惕地朝後退。
“你也看到范妮有多害怕了,難道你就不顧慮她的感受嗎?”桑頓先生對於莉迪亞這種不合時宜的刨根問底有些反感。
莉迪亞朝着范妮做出一個朝外“請”的手勢,不懷好意地笑笑:“難道你想再聽一遍這件事?”
“你會後悔的!你會做噩夢!”范妮惡狠狠地丟下幾句話,就趕緊朝外跑,生怕走慢了會聽到那些駭人的事。
“哦!她可真好玩!要是她是我妹妹就好了,”莉迪亞哈哈大笑,對桑頓先生說,“現在可以說了吧?”
“當然,只要你不害怕就行。去年,格里戈的工廠發生了兩起事故,一個工人被走架機削去了雙腿,還有一個孩子在清理傳送龍帶的時候被絞掉了胳膊。”
“那,那他們後來怎麼樣了?”莉迪亞的聲音有些顫抖,因為害怕,她甚至忘記了尖叫。
雖然桑頓先生一再提醒,但她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慘事,梅里頓可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失去雙腿的工人因為失血過多去世,孩子還活着,被送回了濟貧院,後面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上帝啊!濟貧院?難道他是一個孤兒?”莉迪亞故意大聲且浮誇地問,以便顯得她沒那麼害怕。
“是的,他是被格里戈先生從利物浦濟貧院裏招募來的童|工,確切的說是買斷,不過他已經失去了勞動能力,顯現這份買斷合同也就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