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玉僧(四)
時下城裏不纏足的姑娘難得一見了,就是小門戶里,為能給姑娘尋個好夫家,也時興給姑娘們纏足。
姑娘們也喜歡,雖然是因為男人喜歡。男女關係往往就是這樣奇怪的相輔相成,相生相剋。了疾從來跳出紅塵,只在岸上泠然旁觀。
今番因為大堂兄的死,使他一個出家之人不得已又跳回家來。細細檢算,竟有一年沒見過他大伯。聽說他腿腳逐日不便,闔家到廟裏進香祈福之列,他是一貫不去的。
大老爺獨住一處,這屋子沒有場院,院門進來就是抱合的游廊,中間圈着一方天井。天井內設一口大缸,用來接四面檐上的雨水。
四片屋檐圍得太緊,一束光落在缸內,裏頭的鯉魚彈了彈了尾,揚起幾滴微弱的水花。水光折進對面正屋裏的牆上,幾點金齏,在黯沉的屋子裏格外醒目。
腳下一律沒有門檻,了疾剛進屋,便有個小廝推着根四輪木椅打卧房裏出來。怪道剷平了門檻,他大伯如今走不得了,全靠這輛四輪椅活動。
了疾感到一陣久違的悲哀,迎到右首罩屏內合十,“給大伯請安。”
大老爺是個乾瘦的老頭子,髮鬢花白,滿臉溝壑。其實不到六十的年紀,卻顯出七八十的老態。
他痴獃呆的眼慢吞吞地將了疾從腳照上去,空張着嘴,發著“嗯嗯”的傻兮兮的呆笑。整張嘴裏,只剩左邊牙齦上還剩一顆牙齒掛着,像個黑魆魆的無底洞前遮了一叢無濟於事的荒草。
小廝將了疾請到梳背椅上,叫丫頭看了茶,“老爺去年就不會講話了,人也越來越犯糊塗,今天倒像是認出了鶴二爺,還曉得笑。”
了疾斜着眼看四輪倚上的老頭,心內有一陣哀憫不能言說,只得勉強一笑,“也好……否則聽見大哥沒了,大伯還不知怎樣傷心。”
那小廝又接了丫頭端來的果碟子進來,擺在小几上,陪着說話,“正是鶴二爺說的這話。老爺最疼我們大爺的,偏大爺又走他前頭去了。虧得如今不曉得事,說了他也是傻笑。”
這會快趕上開午飯,人也差不多餓了。小廝見了疾只吃茶,便將果碟子捧到他眼皮底下,“鶴二爺揀塊果子吃,這是從新大奶奶娘家帶回來的。”
了疾從不食雜,聽見這話,倒是很給臉面揀了一塊,“你們新大奶奶娘家是做的什麼勾當?”
“就是賣面果子的。他們章家有幾間祖屋,當中正好有間向著街面上。她哥哥讀書不成,就學了這手藝,開了面果子鋪。”
自幼出家的緣故,了疾沒有富貴人家的高眼,看待眾生一向平等,“不容易。他們家都有些什麼人口?”
小廝笑答:“當爹的死了十幾年,現剩個病殃殃的老母,一個哥哥,一個嫂嫂,兩個小侄子。貞大奶奶在家呆了這些年,哥哥嫂嫂嘴上不說,心裏早煩了。”
了疾低着眼看汝窯盅內的茶湯,輕盈單薄的草青色,有些像月貞跑在路上的樣子,看似活潑鬧騰,卻使人感到心曠神怡的恬靜。
這樣簡簡單單的姑娘,進門便守寡,又是到這樣他們這樣的人家,他的佛性忍不住為她揪起一點心。
“一會二爺是回家用飯還是在咱們這邊用飯?”
那小廝驀地問,了疾拉回神來應,“噢,下晌廟裏的十幾個徒弟過來,我要接引他們,只好就在這頭用飯。”
“那小的叫廚房備好齋,送去太太屋裏,您在那屋裏陪着用。”
了疾道了句“多謝”,又將眼落在四輪倚上。大老爺一雙空洞的眼痴痴地望進虛空裏,微張着嘴發笑,淌了滿襟黏糊糊的唾沫。
小廝掏出帕子去替他揩,他嗓子裏益發拼着力笑,只笑出“嗯嗯”的含混的聲音。
“大伯。”了疾喊了他,又無話可說,在梳背椅上睇着住他,像一位佛陀,目中的悲憫始終帶着一點淡遠的距離。
他那雙半闔的眼徹底一扇,立起身來,“我先告辭了,請費心照看大老爺。”
小廝將他送到廊廡底下,他由右首廊下繞出去,斜篩下來一條光,絕望地扣着他的身,欲留留不住,他一徑出了院門。
下晌小慈悲寺的眾僧到齊,次日天不亮月貞要到靈前去,因此早早就歇在屋裏同珠嫂子閑話:
“噯,我問你樁事,太太怎的不同老爺在一個屋裏住?上晌鶴二爺去給太太請安,我聽見太太說叫他去老爺屋裏給老爺請安。怎麼你們大家裏,夫妻倆不住在一處的?連老爺我都還沒見過呢。”
珠嫂子擱下綉綳,謹慎地把貼在窗紗上瞟了眼外頭,“見與不見都不要緊,老爺犯糊塗了,就是去見,你們也說不上話。”
“犯什麼糊塗?”
“老爺頭幾年腿腳就不好了,後來慢慢的路也走不動。一病拖着一病,去年又啞了,腦子也徹底不省事。大夫說受不得吵鬧,太太當著家,常來常往的人回話,怕吵嚷着老爺,就將老爺騰到僻靜些的屋子裏去了。”
月貞因問:“老爺跟前都是誰侍奉呢?”
“一個小廝,幾個丫頭。”珠嫂子搖頭嘆息,“倒是有好幾房小妾,可她們到底年輕,嫌老爺病了邋遢,不願去侍奉。太太也懶得管她們,隨她們在家裏閑着。”
月貞腦子裏漸漸活動起來,猶猶豫豫似乎有話要說。忽然聽見一聲金鑼響,遠遠的,振得人神魂一抖。
珠嫂子瞥着窗紗道:“大約是和尚們在試傢伙,子時就要開壇,明日卯時你就要到靈前去燒紙,今晚可得早些歇着。”
窗外業已黃昏,太陽迸發出熱烈的余影,是金紅色的光,撒了遍地。地上彷彿燒起來,卻燒來幾分涼意。
次日天不亮,便有兩個婆子來請月貞到靈前侍奉。月貞換上嶄新的麻孝,跟着往外頭去。婆子在前打着燈籠引路,一面囑咐,“貞大奶奶,這會還不許哭,等一會日出東方,見光了你再哭。”
喪事也經過幾遭,還沒聽過這個說法。月貞因問:“這是什麼講究,也是鶴二爺說下的?”
“噢,這倒不是,是咱們鄉下的老說法。不見光哭死人,哭聲就是把人的魂魄挽住了,叫他不能安寧。迎着日出哭最好,他的魂魄跟着引魂的陰差去,不能駐足,哭聲就是送他了。”
這卻為難了月貞,哪有那樣巧的眼淚,迎着日頭說來就來,“我前幾日夜裏分明聽見有人哭靈的。”
婆子笑道:“唷,那可不一樣,咱們是下人,哭一哭沒要緊。您是大爺的妻室,您哭他,他自然捨不得跟陰差走了嚜。”
月貞雖不信這些說法,也只得照辦。沒要緊,反正是將就死人。
遐暨靈堂,廳門大開,靈前左右各燒着兩排新換的白燭,微弱的火苗子被風吹得打偏,然而風一停,立時高漲,竄成了一根根火炷。
換班的下人先到靈前磕頭,無聲無息的退出去,讓月貞進門。
前頭躺着口偌大的棺材,上了黑漆,燭光在上頭躍動,像是亂糟糟的詭異的舞蹈。靜得真可怕,月貞忙扭頭,伺候紙臘的兩個丫頭就立在身側,卻是吐息無聲的,不過好歹是活着的人。
她扭回來,棺材前頭豎著靈牌,紅漆描的名字。那名字她聽得少,稱呼他一貫是“大爺”,“李家大爺”,因此她默念起來感到陌生。卻是一記鮮艷的烙印,永遠刻在她的命運里。
她對着那名字捉裙跪在蒲團上,接了丫頭遞來的紙錢,心裏懷着一絲虔誠燒過一回紙。
留神扭頭瞧廳外的日出,天沒亮,一輪月光光地懸在場院對面的廊檐上,映着黑的瓦,是一整片黑幕。下人們穿着素白的衣裳在底下長廊來往,七七八八的人,卻是靜悄悄的。
這是死人的地界,月貞忽然感覺到死亡的荒寂。
這會才見一班和尚打對過大門進了場院來,領頭的正是了疾,身披大紅袈裟,手捧木魚,原來將將卯時。了疾領着一班和尚到廳門前,自己先進門,跪在領一個蒲團上,這是他為人親者的禮節。
月貞起身接了丫頭遞來的紙錢,轉而遞給他。他燒完起身,向月貞合十作揖,“大嫂請節哀。”
月貞心裏是沒有哀的,只有一點被周遭沉寂烘托出的惶然。此刻他低垂的嗓子打破這種弔詭的沉寂,使她不由得大鬆了口氣,“你們這就要開場了么?”
“他們拜過就開場。”
說著,他向廳外招招手。和尚們一個一個地進來合十祭拜。他讓到一邊,與月貞並立一處。
和尚們身上帶着濃濃的檀香,廳內也點着香,熏得周遭闐滿古樸腐舊的氣息。月貞是新人,有些不適應,安定不下來,眼珠子低着轉一轉,又轉到了疾身上。
沒法子,眼前這些人里,她與他算是最熟的。她只能同他說話,“我剛還想哭來着,可這會太陽還沒出來,他們不許我哭。一會太陽出來,我只怕我又哭不出來了。”
了疾也不知她哪來這麼些話講,看她有些怯怯的,只得耐心寬慰,“實在哭不出來就算了。這是鄉下的規矩,其實沒什麼道理。”
“他們說算是送你大哥。”
了疾彎起一點笑,“人死如燈滅,送不送他,他看不見也聽不着。”
月貞兩眼在他身上滾一圈,有些詫異,“這可不像你們出家人說的話。他要是看不見聽不着,你還來做什麼法事?”
最後個和尚進來拜過,了疾也要出去了。他擦身而過,嗓音泠然,“做法事不一定就是為超度死人,也為超度活人。”
月貞迎着他的背影望出去,場院當中擱着的個新的鎏金大火盆,由了疾敲着木魚領頭,和尚們繞着火盆慢悠悠打轉。嘴唇翕動,唱着嗡嗡的經文。月貞儘管聽不懂,也不妨礙她的眼睛跟着了疾打轉。
洶洶的火光點亮了晦暗的黎明,跳躍在了疾的平靜的面龐上。或許是出家人的關係,看淡了生死,不像家裏別的人,裝也要裝出悲痛的模樣來。他不用裝,大家也不會怪罪他,只覺得是他出家人悲喜不露於色。出家人就是有這點好處。
然而他最大的好處,在月貞看來,還是長得好看。似乎在他淡如綺月的目光里,沉默着不同於人的良知與智慧。
月貞對好看的東西總能輕生好感。在家時聽見賣花的老婆子吆喝,她偶然也要拿兩個銅板去買一支來戴。
她嫂子總說她:“買這些沒用的東西又不能當飯吃。姑娘不當家不知道柴米金貴,只曉得亂花錢。”
話雖如此講,可她嫂子自己也站不住腳,常也買些絹花來戴。月貞不愛同她吵嘴,便笑嘻嘻地說:“我打扮得好看些,給說媒的人瞧見,自然也給我說個好看的相公嚜。”
她嫂子搭口啐道:“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本來你這八字就難嫁,還挑三揀四嫌這個嫌那個的。”
月貞咕噥着駁她,“過日子,看都看不順眼,還說別的?”
嫂子笑她,“你有人要就阿彌陀佛了。等着吧,遲早等成個老姑娘。”
終於叫她等來了李家,卻被騙了,大公子長得也不好。不過算是嫁出來了,從此家是再回不去的。她哥哥嫂子好容易將這燙手的山芋丟出來,一定不肯再接手回去。
思量着,邊上有個丫頭輕輕扯她的衣袖,“貞大奶奶,太陽冒頭了,該哭了。”
月貞朝天上眺望,天際將將翻了一線紅光,也不知什麼時辰。她“嗚哇”一嗓子,回身跪在蒲團上。
難得回想回想家裏逼窘的境況,果然有些催人眼淚。
她這一嗓子嚎出來,連了疾也一驚。他將半闔的眼炯炯睜開,正轉到廳前,看見月貞瘦瘦弱弱地跪在那裏,肩膀一抖一抖地抽動,哭得比上回在他姨媽屋裏情真意切許多。
他心裏有些發緊,手上的木魚也敲得緊了些,替她在心裏誦禱了一段別的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