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玉僧(五)
這一念間,晴日半出,暖雲初生,靈堂的沉寂漸漸被來客打破。誦經聲,唱喏聲,摩肩接踵地迎來送往,闔家遞嬗忙碌起來。
賓客弔唁后,男女分開,挪至靈堂兩面的耳房內歇息。男客是兩宅里的男人坐陪;女眷則由琴太太同了疾的母親並兩位奶奶招呼。
琴太太先到了,客還零星。她不急着進耳房,由個老媽媽攙扶着,跨進靈堂來。底下丫頭忙搬來根杌凳擱在火盆前,先緊着她燒了回紙。
月貞跪在旁邊,挪轉膝蓋請安。琴太太噙着點淚花,低手拈帕蘸蘸她滿面的淚漬,“吃過早飯沒有?”
“趕着到靈前來,還沒吃過。”
琴太太些微板住臉,“這些老媽媽婆子們,鬼摧的似的。急什麼,卯時到這裏來就是了,怎麼早飯也不叫你先吃?還捱不捱得住?”
月貞點頭回,“捱得住。”
琴太太朝廳外望一眼,“這會在做法事,你暫且離不得。再捱一陣,一會晌午回房去吃好的,啊。”
說著叫跟前服侍的馮媽傳話給廚房,刺參鮑肚,總之不能虧待月貞。
天花亂墜的好東西,月貞聽得兩眼發昏,哈喇子險些淌出來,趁跪着,便磕頭謝過。
琴太太又再囑咐兩句,給馮媽攙起來,欲往旁邊耳房招呼女客。退到門外,回身看月貞,她跪向靈前,又哭起來,肩頭一聳一聳的,眼淚落不完,哀慟得時宜事宜。
那馮媽低聲向琴太太笑道:“咱們這新大奶奶真是的,哪裏來的這些眼淚?”
“管她哪裏來的。”琴太太微笑着睇住月貞的背影,“曉得裝樣子就好,難得是裝得像。不跟現在的年輕姑娘,心裏想什麼都掛在臉上,白叫人看笑話。”
其實月貞也是年輕姑娘,不過二十歲。但跟十四.五的嬌滴滴的千金小姐比,年紀算很大了。
但琴太太喜歡這樣小門戶的姑娘。門當戶對的媳婦,娘家勢力也大,輕易做不到她的主,人家有靠山。月貞好,娘家不可靠,落到她手上來,往後就只能聽她的。
馮媽忙點頭說是。
背後忽然來客,吆喝了一聲:“哎唷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大公子怎的好端端的就沒了?太太請節哀!”
琴太太一回身的功夫,臉上已重掛悲愁,“就前頭成親那天,吃多了酒,迷迷糊糊地碰在桌子角上。真是天要煞我,叫我從此不知怎麼活!”
廊底下走來兩個錦緞素裹的夫人,疾步來拉她的手,安慰來安慰去,總是那些話。
月貞跪在廳里側耳聽覷,一行人轟轟烈烈地進了耳房去了。漸漸又添了新動靜,兩邊耳房裏都像是開了牌局,唰啦啦,唰啦啦……翻了一局又一局。
笑語寒暄,熱鬧非凡,喪禮成了個沸反盈天的集會。月貞錯亂得簡直不知作何情緒,該悲還是該喜?還是接着悲吧,總不會給人挑出什麼錯。
慢慢將眼睛哭腫了,有婆子攙她起來,悄么說:“奶奶去吃午飯吧,今日可以歇着了,明早再到靈堂來。”
眾僧也收了神通,由了疾領着,到預備好的廳上用飯。這是規矩,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誤法師吃飯,因為他們受了十誡,是不吃晚飯的。一日統共兩頓飯,給耽擱了那還了得?
月貞不曉得廟裏的規矩,把跪麻的膝蓋搓了搓,趁亂碾上去,追上了疾,“鶴年,我不認得回房的路,你引我一程好不好?”
一班和尚隨之止步,紛紛合十行禮喊“女菩薩”。
月貞敷衍地回了個禮,扇扇衣袖,兩隻又紅又腫的眼睛只顧水汪汪地將了疾望着,“珠嫂子又給派到廚房去幫忙去了,沒跟着我來。”
那兩籠濕噠噠粘成簇的睫毛呼扇呼扇地眨着,叫人不忍心拒絕。
出家人最是與人方便,了疾隨手叫住個小廝引眾僧去飯廳,將手裏的木魚交給個和尚,“你們先去用飯,不必等我。”
那僧立掌應了聲“是”,帶着眾人隨小廝去。
一班人走遠了,在那的曲折花磚路上。和尚們青灰的袍子曳擺着,一個個黑影排列着,像一繩上牽着的犯人在苦行。
了疾領着月貞朝另一條路上去。仍舊是他在前頭走,月貞捉裙在後頭小跑着跟。日影正中,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氣,臉上卻帶着笑。
無端端的,她說:“你們家的親友好多,虧得辦喪事,不叫我到跟前認人,否則這個那個的,把人腦子也繞暈了。”
了疾回首瞥她一眼。她早曬出了一額細汗,浸得皮膚泛着粉,眼圈還是紅紅的,瞳孔給一上午的眼淚洗得澄明清亮。
了疾一貫不多話,卻忽然答非所問,輕聲勸她,“大嫂,你也該把這宅子裏的路記一記。從此這是你的家了,哪有家門也不認得的?”
其實月貞認得路,不過是尋個借口。但這話還是猶如一記榔捶往她腦子裏敲了下。她來了這裏幾日便亂了幾日,大家不得空過問她,她也自慌自亂了幾日,沒有空閑想後事。
原來在這亂糟糟發昏的功夫,命運就一錘定音了——她死了丈夫,那個“發脹的饃饃”沒來得及為她打算以後,她像個沒吃飽飯的人,娘家回不去,還得在這條路上獨個朝前走。
她娘家一直沒來人,才辦過喜事的人家不能來弔唁,怕彼此衝撞。她也不得回門,統統給喪事絆住了腳。
她是一個人卷在這紅白漩渦里,倏然感到些孤獨惶然。她朝前緊追兩步,將了疾背上的袈裟揪住一點,“你是常在那邊宅子裏住,還是常在廟裏住?”
了疾朝背後抬了下手,把袈裟一彈,將她的手振下去,“出家之人,自然是離家而居。大嫂怎的問這個?”
月貞又要抬手去扯他的袈裟,又想起自己如今是個正兒八經的寡婦了。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了疾雖然是個和尚,可也是個男人。
路上來來往往的家丁僕婦,恐怕惹人非議。她把手收回去,握在袖裏,在他後頭輕輕嘆息,“我在這裏,除了太太,就只與你多少算是個熟人。我想你在家多住些時日,我好放心些。”
了疾回首瞥她一眼,轉了回去,“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親朋師友,夫妻兄弟,都有散場的一天。”
說得月貞悲從中來,四下里看看,已走進密匝濃蔭處來,周遭沒了人。
她鬼鬼祟祟地壯了壯膽,又掣住他的衣裳一點,“昨日太太還講,你母親記掛你,你就不常回家來陪陪她?廟裏有什麼好的,吃的白菜豆腐,睡的硬炕薄褥,哪裏比家裏?”
了疾向背後抬手,再度將她的手彈下去,“紅塵痴纏,六根不凈,還如何修行?”
他手裏的菩提珠子打得月貞手背一痛,卻不死心,再去揪住他一點袈裟。
然而又沒話好講了。他們不過說過幾句話,論親戚,這頭還有親兄弟妯娌,比他更近,她求不着他。
片刻的寂靜里,濃蔭里的蟬聲一浪一浪地翻湧出來,叫得天昏地暗。
了疾卻不再彈她的手了,回身睇她一眼,有些語重心長,“大嫂,天道機緣,即來則安。你不要怕。”
月貞被說中了心事,反倒不好意思地鬆了手,在後頭亦步亦趨,逞強裝樣子,“嗨,我倒不怕別的,誰還欺負我不成?只是這家裏我誰也不認得,前些日子只在房裏不見人,還不覺得。今天到這裏來,猛地一看你們家好多親戚,非富即貴的。我一個窮丫頭,怕往後與他們說不到一處去,丟你們的臉面。”
了疾放緩了腳步,一顆一顆地撥動着菩提珠,“阡陌萬千,並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一條路。你過你的,他們過他們的。”
月貞上前走在他身邊,重拾了一點信心,“你們這些做和尚的總把事情說得簡單。”
“簡單點好。”
月貞斜上去睇他一眼,太陽光刺眼得緊,襯得他的側臉溫和而肅穆。但他的溫和淡得彷彿沒有熱度的,隔着敬而遠之的距離。
了疾將她送到月亮門外便駐足。門內有幾間空屋子,原本是用來招待逢年過節來的女客的。因為大爺死在屋子裏,月貞暫且搬到這裏來。
按琴太太的意思,等忙過後事,將那屋子重新裝潢過,再叫月貞搬回去住。
月亮門裏頭靜悄悄的,處處蟬嘶鳥啼,珠嫂子還在廚房幫忙沒回來。月貞捉裙上了兩個石蹬,回首招呼,“你要不進屋吃杯茶?”
了疾立掌在門下,朝有禮地微笑,“多謝大嫂,我不進去了。大嫂回去洗把臉歇一會,好用午飯。”
話音甫落,月貞肚子裏咕嚕咕嚕叫了兩聲,她臊得紅了臉,低頭把那不爭氣的肚皮望一望,“我其實不怎麼餓,我一向抗餓的。大概是哭得太久的緣故。可見哭喪也是個力氣活。”
正說話,卻聽窸窸窣窣的,有兩個丫頭擔著一個五層大食盒過來,喊了聲“鶴二爺”,又對月貞福身行禮,說是給她送午飯來。
月貞忙道謝,貼着洞門讓一讓,聽見了疾清潤的嗓音喊她:“大嫂,快進去吃飯吧。”
月貞餓得很了,不再與之糾纏,“耽誤你吃飯了。”
他嘴裏說不妨礙,然而終歸是耽誤了。大富人家,哪裏會缺一頓齋飯吃。可他們出家人不非時食。
因為送月貞,了疾錯過午飯,便餓了這一天。夜裏回到那邊府里去,掌上燈,手攝心念做晚課,反省這一天的修行——
大體上是沒有什麼有損心德之事。除了做法事時開了個小差,單獨為月貞誦禱了一段經文。
他閉着眼想,不妨事,出家人憐憫眾生,月貞也不過是眾生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