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玉僧(三)

聽玉僧(三)

月貞一廂情願的覺得,了疾的目光大約就是這點“特殊”,好像在暗示日後將有綿延繾綣的故事。

她不由得心生一絲竊喜與得意,忙把腰肢提起來,點頭應,“回太太,我正是整整的子時生的。”

琴太太笑着握一握她的手,“你新媳婦,還沒規規矩矩見過家人,原本不該叫你到靈前去會那些親戚朋友的。這會也顧不上了。他是你的丈夫,你去替他守一守,好不好?”

這哪有不好的,月貞當即應下。

琴太太登時笑得前仰後合,直向了疾贊月貞,“哎唷外頭背地裏都議論我,說我揀你這大嫂做兒媳婦,是因為你大哥不是我親生的,我偏心,不肯費心周旋他的婚事。還當我不知道?那些眼皮子短的人哪裏曉得我的苦心。月貞家中雖然不富裕,可我們這樣的人家,又不缺銀子使,娶個大富大貴的做什麼?第一等要緊,是人善心純。”

說到此節,月貞麵皮一紅,垂下臉去。了疾暗暗將兩人睇一眼,維持着謙卑有禮的微笑。

漸漸,琴太太的笑顏有了些微收斂,“都說月貞命硬克夫,哪裏曉得聘她進門,正是為她這八字。去年有個道士到家來說下的,你大哥的命宮剛硬易折,倒要尋摸個更硬的壓一壓他才好。”

了疾因問:“姨媽什麼時候請的道士?”

“去年夏天你大哥身上不好,吃了幾副葯不見效,我就想着別是惹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原本要到廟裏尋你做場法事的,誰知趕上你在靜修。恰好有人薦了個老道,我想神佛都是一樣的,就請了他們來。做了兩天,你大哥果然就好了。”

說著便眼眶紅了,淚迷瞳孔。

她拈着帕子搵一下,抽搭了兩下鼻翼,“只可惜你大哥沒福,沒等到月貞。月貞才進門,兩個人還沒謀面,他就去了。我早就吩咐那些下人將那張桌子收了,他們偏生偷懶俄延,等這陣子忙完,家裏這些下人也該教訓教訓!”

那條天水碧的帕子在她手上折了折,小方塊中間落下沉甸甸的一片淚漬。月貞垂着臉斜暗暗斜窺,心裏忍不住讚賞她收放自如的悲喜。

到底是有經歷的女人,樣子裝得比旁人要像些。要不是月貞偶然撞見過她從容得發冷的眼,險些也要給她騙過去。

月貞忙掏出自己的帕子遞給她,心下答謝她不計較她命硬克夫之事。這太太儘管有些虛情假意,卻未曾為難過她,她是知道好歹的。

她也順應時勢地抽抽鼻腔,“太太千萬節哀。”

琴太太迎頭接了帕子,倏地欠身將她摟在懷裏,拍打着她的背哭嚷,“我的兒,你也可憐,才進門就沒了丈夫吶!”

月貞撲在她軟乎乎的胸口,不甘落後,應聲而哭,“太太保重自己要緊。您放心,大爺雖然去了,從此就是我做媳婦的代大爺在太太跟前盡孝!”

兩個女人抱作一團,簡直大慟撼天。

了疾靜眼旁觀,泄露一點沒奈何的晦澀笑意,闔上了眼,立掌在胸前,默了句“阿彌陀佛”。

哭過一陣,琴太太鬆開月貞,忙把自己與她的臉都揩拭一番,“好好的,咱們又哭起來,瞧鶴年還在這裏呢。”

了疾忙合十作揖,“不妨礙。”

他一發聲,月貞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唯恐方才哭得醜態盡顯。她忙將眼淚搵干,雲鬢輕扶,低着臉只聽他們說話。

琴太太這廂也揩了把臉,叫丫頭端了一甌新鮮果子上來,裏頭盛滿奼紫嫣紅的李子與荔枝,水滴滴的嬌艷。

月貞家裏雖不至於吃不起飯,可荔枝這列精貴鮮果吃得少。好容易買上一回,嫂子也是藏着掖着給她的孩子吃。她瞥那碟子一眼,將兩腔唾沫咽了咽,不敢唐突去拿,怕惹人笑話。

那一眼正好給了疾瞧見,他擱下菩提珠,揀了兩顆荔枝,一顆遞給月貞,“今年荔枝出得晚,恐怕不夠甜。大嫂別嫌酸,嘗個新鮮。”

又親自剝了一顆,遞給琴太太,“姨媽請吃。”

琴太太咬上一口便皺眉,“是不如往年的甜。”

沉默了會,琴太太像是鑽研着在想什麼,末了胳膊搭在炕桌上一笑,“真是老了,你瞧我這記性,叫月貞來,原是要說個什麼的,這會又忘了。算了,改天再說,月貞,你明日到靈前去,來弔唁的親友也不要你招呼,你只管在靈前燒紙侍奉,忙過這一陣再拜兩邊府上的長輩親戚。鶴年,你去瞧瞧你大伯,他晨起還哼哼着念叨你呢。趁這會親友還沒登門,我先歇一歇。”

月貞與了疾便起身行禮,琴太太也立起身來,向卧房那張十樣錦的門帘子隱去了。

屋子全套的家私塗著油光光的黑漆,唯獨那片門帘子跳着一抹嬌艷的顏色,粉得陳舊,像墳前炮仗的紅粉紙屑,在經久的風霜里褪了色,襯得陽光也鬼魅。

月貞心裏驀地打個冷顫,同了疾一併退出屋去。

到廊廡底下,澄明的晨曦正爬到門上,一條寬廊猶似鋪了條長長的金紅毯子。地磚上好像忽然間長出些絨毛,月貞腳下輕飄飄,身上暖洋洋。

場院裏陸續進來些回話的管家婆子小廝,統統身穿素縞,腰間扎着麻孝。一律不準底下僕婦裝黛,個個臉上皆是慘淡的灰白。外頭靈堂又忙開了,他們向兩人匆匆見了禮,趕着進屋去回話。

場院那端,正對着兩扇髹黑的院門。門板上油油地返照着太陽光,刺人的眼。月貞笑着抬袖擋一擋,提着裙跨出去。

她的笑聲引得了疾睞目,察覺他在看着自己,她有點不好意思。

哪有剛死了丈夫就眉開眼笑的?她便忙收了笑顏,吭吭整了整嗓子,把一點好天氣帶來的好心情抑低下去,“你的俗名叫李鶴年?”

因為方才哭過一場,嗓子沙沙低低的。了疾還記得她那些痛悲之詞,彷彿一首輓歌沒唱完便戛然而止,轉哼了恬淡的調子。有些微妙的彆扭。他瞥她一眼,輕輕點頭。

月貞又問:“你與先夫是堂兄弟,你叫他大哥,那你年紀是比他小多少呢?”

“小五歲。”他頓了頓,又補一句,“我十九。”

“那你還比我小一歲。”月貞迎面笑着,“你們那邊府上兄弟幾個?”

月貞一行與他說話,一行眼觀六面。腳下是一條鵝暖石鋪的小徑,濃陰密匝,遍地碎金。草木里夾着土腥味與微弱的蟬鳴,沒有風,和軟的春色發著悶。

頭上的枝葉一動不動,月貞仰頭望着,要不是葉罅里有太陽光閃過去,她以為這些草木都是死的。

有輕微的“嗑嗑”聲在響,她斜挑着眼看了疾。他則目投前路,眼睛裏空無塵埃,垂着的手裏捻着一串黑黝黝的持珠。

撥一顆,就“磕”地響一下,那聲音像有人在嗑瓜子,僻靜里挑起一絲凡塵的生機。

他沒留神要回她的話,斜睨她一眼,見她目光還在等待着,便笑了下,“我們那頭也是兄弟兩個,我頭上還有位兄長。”

她慢悠悠踱着步子,把手上的絹子閑散地甩着,“我們這頭的人,除了太太,我都還不曾見過。這陣子忙,他們也不得空來見我。”

了疾淡淡點頭,默然不語。

月貞疑心他態度冷淡,然而斜眼窺他,發現他面上始終帶着薄薄的一點微笑。她猜他只是不大愛說話,修行的人,一貫好靜。

可月貞是個散漫性子,她的美是潺湲的,止不住,靜不得。大概是小門小戶,父親早逝,母親不中用,再多嘮叨,也不能完全拘束住她。

哥哥更不大懂管束姑娘。也極有可能是懶得費神管她,放任她有些像個野孩子。

她把繡鞋輕輕抬起來踢路上零散的石子,還嫌靜得慌,又墊着腳抬手去折一片巴掌大的樹葉。扯了兩下,扯得一棵樹嘩啦啦響,那聲音陡地將一條死氣沉沉的林蔭小徑劈開,也劈開了這大悲大白的世界。

鬧起來,她高興,又頑皮地扯了幾下枝葉。了疾眼睛晃了晃,再將她鄭重地打量了兩眼,抹平了心裏那點彆扭,眼底總算投射着一點欣賞的意味。

他稍稍抬手,將那片樹葉折給了她,“大嫂死了丈夫,卻並沒有一點悲痛的樣子。”

說得月貞臉色一窘,舉起那片樹葉將臉擋着,怕他是興師問罪,怪她不是個賢德婦人。

然而她在樹葉後頭偷偷瞟他,他又是風輕雲淡的,並沒有任何責備的神色。

她適才掣下那片葉,扭頭拿眼將前後的路照了照,見沒人才放心,往他身邊挨過去,“這話你說起來我才敢對你講。你叫我怎樣傷心呢,我真是一點不認得他。我也是給說媒的人哄騙了,她們說你大哥如何如何好。那天你大哥受傷躺在床上,我偷着瞧了瞧,肥得那樣……”

她把嘴撇着,心裏滿是看不上。但她的心思轉得快,頃刻又恐對死人不敬,忙搖搖手,“算了算了,他死都死了,我也不好嘴上再糟踐他。你們出家人常說的那句話,要積點陰德。”

了疾噙着一點笑,眼底又變得空蕩蕩,不存任何喜與悲的心事,“大哥從前的確算得上一表人才,是這幾年才發的福。話雖然這樣講,但有時候發起來的,未必是福。”

月貞沒聽懂他平淡語調里的深意,只慨嘆道:“你們男人就是這點好,不像我們女人,省一口吃的省得像是吃不起,其實是為怕發胖。”

“你們男人”四個字如同塵埃,在了疾心裏微渺地彈動幾下。他自以為早已超脫男女,男人女人一向在他眼裏都是人,可憐可恨又可悲的人。

然而此刻,他想到了男女在身體上的不同來。實在不該這樣聯想。

他向前路望望,一條路劈成了兩條,分向兩頭。要分道揚鑣了,他還有話未講,嗓子忽然有些喑喑的低沉,“大嫂屬羊,子時出生?”

月貞眉攢疑惑,“怎的?”

他將一邊唇角輕輕提了提,像個神秘叵測的提醒,“您這八字可不怎麼好。”

月貞只當是在諷她,驀然又想起與老禿子的舊仇。這些出家人就愛給人批八字,故弄玄虛,自顯高明!

她橫他一眼,“最討厭你們這些道士和尚,空口白牙的,張嘴就說人家不好。八字就一定是準的?要都是準的,那些人也不必爭名逐利了,掐個八字打一卦,是好是歹,只在家裏等着就是了,還費力鑽營什麼?”

言訖,那素白的裙邊一揚,轉向了另一條路上。了疾在後頭望她兩眼的時間,風便吹散了他喉間一縷嘆息,他也轉背向另一條路上去了。

不一時,袈裟忽然給人在後頭掣了下,回頭一瞧,月貞拉着他的衣裳,低着臉卻又不甘服軟地剔他一眼,“鶴年,我不認得回屋的路,你領我回去行不行?”

了疾攢眉問:“伺候你的人呢?”

“你說珠嫂子?她幫着靈前傳送東西去了,不得空。”

了疾折身在前帶路。他個高腿長,行如疾風,叫人跟不上。走了幾步,沒聽見她的腳步聲,他才回頭瞥一眼,“快跟上。”

月貞忽然笑了,捉裙向他側立的影跑起來,一雙大腳在裙底踏得平穩而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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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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