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玉僧(二)

聽玉僧(二)

新雨洗芙蓉,正是菡萏初香,紅粉縹緲。霽霧漸漸散開,露出園曲濃苔。

和尚的目光在初開的雨霧中顯山露水,恰便似這暖絨絨的四月天,叫人心裏生出一種隔靴搔癢的不痛快。

而這不痛快里,又無故使人抱上一線難耐的期待。

月貞仰着臉,剎那忘了身處何地。像在《西廂記》風月情濃的普救寺,又似在《牡丹亭》的春夢梅樹下。

那都是她淺顯見識里,情與愛最美的發源地。

她自顧着暈頭轉向,那年輕僧人卻“吭”地咳了一聲,將嗓音復轉得和軟客氣,“戒僧從假山後頭走出來,沒留神瞧見前路有人,怪戒僧眼力不好,萬望女菩薩寬恕。”

倏地從一屆俗女給人捧成了女菩薩,月貞更有些志得意滿。前愁舊恨一併了結了,暫忘了從前那老禿子說她的不是。

她飄飄然半搦腰肢,眼睛掩在臉畔垂着的孝巾後頭,羞赧地望他一眼,“是我出言不遜,小師父請別怪罪。”

和尚面帶笑意,眼目空空地合十,“不敢不敢。”

月貞嘴裏敷衍着“客氣客氣”,一雙眼只顧不安分地往他臉上溜。

和尚莞爾一笑,向前擺出一隻袖,“借過。”

月貞方才應過神,這小徑湫窄,她擋了人家的去路。她忙往邊上讓一步,將嗓子提一提,笑得嬌中帶媚,“小師父請。”

“多謝女菩薩。”

和尚稍稍點頭,擦身去了。月貞在後頭駐足半晌,眼看着他挺括的背影朝林蔭里漸行漸遠。切碎的陽光落滿他寬大的袈裟,成了無數釵光珠翠扣住他的肩臂。

富貴榮華在挽留他,他卻從容不回身。

這世上,有兩種男人夠不着,一是龍椅上坐的天子,二是蓮座下跪的戒僧。前者慾念滔天,後者豁達無求,都不是女人能輕易轄制的。

月貞撞見了第二種,背地裏撇嘴搖頭,滿是嗚呼哀哉的惋惜。這樣好看的男人竟然做了和尚,真是暴殄天物!

倘或她那英年早逝的丈夫生得這幅皮囊,她恐怕是割肚剜腸也不舍他死了。

這一陣外院傳來的隱約悲痛哭聲,恰當地為月貞這點惋惜錦上添花,譜成了一段莫名纏綿的惆悵。

一回身,竟有兩隻吊梢眼迎面映來,唬得月貞倒跌一步,連拍胸口,“我的珠嫂子,你走路也不出個聲!跟個鬼似的,兀突突飄到人後頭,好端端的人也給你嚇出病來!”

這珠嫂子是連日來伺候月貞的年輕媳婦,李宅一位管事的老婆。

珠嫂子尖尖的臉配着一雙吊梢眼,一臉刻薄相。為人卻和善,拉着月貞直哎唷,“我的奶奶,我尋了您大半日了,您倒跑這裏來逛,急得我都要去告訴太太了!”

月貞滿不在乎,“急什麼?我不在屋裏,總是出來走走嚜,難不成還會插上翅膀飛了不成?”

“怕你想不開呀!”珠嫂子嗔怪一聲,轉而拉着月貞的手拍了拍,“前幾日你在屋裏只是哭,又不大與人說話。伺候的人都提着心,只怕大爺去了,你做奶奶的心裏不好過,出什麼岔子。”

這一向月貞為表哀思,不得不做出個痛心疾首的樣子,一日裏帕子也要哭濕個二三條,哄得底下人揪心提神,只怕新娘子跟着尋短見。

當下珠嫂子着眼細窺,見她面上不似前幾日慘白,有了些氣色,心下落下塊石頭,點頭笑着,“好好,曉得出來走走散悶就是好的。要我說,你與大爺話也沒說上一句,不至於傷心到那份上。”

月貞登時有些發窘心虛,忙將話鋒一轉,扭頭瞭望那和尚的背影,“噯,珠嫂子,那和尚是請來做法事的吧?不在前院待着,怎麼往咱們家后宅跑?也沒個人攔他。”

“怎麼,你竟不知道他?”

“誰呀?”

珠嫂子朝那輪隱約的背影眺望過去,扇了扇眼,“他是右邊宅里的二公子李鶴年吶,出家有個法名,叫了疾。往這後頭來,一準是往太太房裏去請安。你出閣前,媒人就沒告訴你?”

李家的境況媒人倒是講過,不過當時月貞聽她嫂子轉述時,只被她未來丈夫“貌比潘安才比子建”這話蒙了心,落後的事一個字沒聽進去,只顧着暗裏春心萌動發花痴。

珠嫂子提着臂膀撞她一下,“右邊府上的二老爺與咱們家大老爺是親兄弟,早年分了家。偌大個園子中間砌了堵院牆,分成了兩處宅子,那和尚就是那邊的鶴二爺,四歲的時候得了個怪病,請了多少大夫也瞧不好。後頭那府上去了個老和尚,說是要化他出家,才能度化病劫。憑他母親如何捨不得,最後吊著口氣要死了,實在沒法子,放他給那和尚抱了去,這才好了。”

聞言,月貞咂舌驚嘆,“還有這種怪事情?”

“可不是?可見神佛的事情不好說。他如今在南屏山底下的一間寺廟修行,那廟叫小慈悲寺,有二十幾個弟子,他是住持。”

月貞掩着袖咯咯發笑,“這樣年輕就做住持?能服眾?”

“那廟是他們那頭捐錢建的,能不服嚜?”珠嫂子笑盈盈感嘆,“那頭有錢,老爺在朝廷里做官,底下做着錢莊的買賣。別說咱們錢塘縣,整個杭州府的大錢莊十家有七家都是那府上的產業。”

聽得月貞如痴如醉,想起她嫂子從前說的話。這李家分了家,那頭是當官的,還做着錢莊的生意。這頭無人做官,做的是茶葉買賣。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在這錢塘縣,右邊李家排第一富,這邊李家就排第二。

兩人并行往屋裏回去,月貞難捺好奇,挨着珠嫂子低聲問:“我不大明白,你們家這樣的家世,怎的不說個門當戶對的小姐,反要我這樣一個野丫頭?我家雖然祖上也讀書,可到這會,就剩那間面果子鋪與幾間破屋子,雖不至於吃不起飯,也是勉強餬口。況且我沒爹,母親身子骨不好,哥哥也沒甚大出息,就不怕辱沒了你們家的門楣?”

珠嫂子搖搖頭,同樣疑惑,“我也不曉得,這門親事是太太拿定的。我們底下人都說,大爺不是太太生的,因此太太不肯在大爺的婚姻上頭費心,隨便揀一個。”

月貞聽了有些不悅,暗睞她一眼。她也自知講錯話,忙橫過眼來訕笑,“我真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你可別多心,咱們處了這幾日,你看我是那狗眼看人低的人?”

月貞勉強一笑,“你看你,我也不是那多心的人吶。”

兩女慢條條地踅入月亮門,漸漸日影正中,徹底撥開輕煙。陽光落在身後,照着花牆上綠絨絨的厚苔,造出生機勃勃的繁榮。

這繁榮是假象,月貞心裏有數。李家大公子雖然是前一位太太生的,也是嫡出的長子。即便是庶出,這樣的人家也沒道理要聘她一個窮丫頭為妻。

她左右想不明白,夜裏輾轉難眠。便起身掌燈,卻無事可做,只好挪到榻上發獃。

紗窗外,月亮彎得似一隻半闔的眼睛,目光冷淡而平靜。

那眼一眨,冷淡里添了絲庸俗的生氣,朝月貞掃了掃。

月貞把臉垂下去,心虛地接受着這對眼睛的掃蕩。

晨起屋裏去了個丫頭,說是太太叫她,有話對她說。到這屋裏,對着這位和顏悅色的太太。驀地想起那日痛徹心扉的哭聲,將一位母親痛失長子的心境表達的淋漓盡致。

但這位太太是繼母填房,與繼子能有這麼深厚的母子情?月貞不由大膽猜測,恐怕太太同她一樣,都是在裝樣子走場面。

“月貞。”

倏地驚得人惶恐,月貞手腳也不知該往哪裏擺,忙在榻側福身,“太太,您吩咐。”

大家規矩月貞出閣前跟着嫂子學了些,不過嫂子也不曾與富貴人家打過交道,學得不像個奶奶,倒像個端茶遞水的小丫頭。

可巧有個丫頭端茶進來,用木案盤托着,月貞忙上前將上頭的汝窯茶碗接過來,低着腰捧給太太,“太太請吃茶。”

太太人稱琴太太,四十上下的年紀,一張小圓臉搭着兩隻圓滾滾的眼睛,顯出一點與年紀不相宜的純真。年輕時候大約是個美人,又有一張小嘴巴,因為治喪,只塗了一層淡淡的胭脂,開合起來像泡在水裏的西洋粉珠子在活動。

這琴太太呷了一口茶,帕子蘸蘸兩邊唇角,“月貞,你這幾日還住得慣不慣?”

月貞將裙底兩隻腳併攏,規規矩矩地站着福身,“慣的,勞太太惦記。”

琴太太將她從頭望到尾,又從尾望到頭,慈愛地笑了笑,“大爺兀突突地沒了,上上下下亂得很,一時顧不到你。你有什麼不慣的,就對珠嫂講。她侍奉你還盡心?”

“媳婦沒什麼不慣的,珠嫂子也很好。”

琴太太點點頭,張了嘴待要對月貞說什麼,門上的太陽光卻倏然暗了暗,走進來一個人。

琴太太把目光投過去,微笑起來,“鶴年,快來坐,見見你新大嫂子。”

進來的果然是昨日那和尚,今日像是要開壇做法事,換了件大紅袈裟,裏頭是蜜合色大袖袍。他立掌向罩屏內走來,向月貞客氣地行了個禮,“女施主好。”

月貞不覺彎上唇角,立時又機敏地斂了那笑,暗瞥琴太太一眼,淡淡福身還禮,“小師父好。”

虧得琴太太沒留心她,目光仍在了疾身上,叫丫頭搬了根圓杌凳在榻底下,指他坐,“你這孩子,什麼女施主女菩薩的,張嘴總是這些稱呼。未必出了家,父母親人一概都不認了?你母親昨日還同我抱怨,說你回家來也不陪着她說話,只關在房裏念經做功課。”

了疾聽后,慢慢點了兩下頭,笑着改了稱呼,“姨媽,大嫂。”

月貞對過榻側站着,看見他點頭時將下嘴唇咬了下,笑得無羈而靦腆。嘴唇給他咬出一抹妃色,印在白白的皮膚里,顯出別樣精神。

她正看得走神,琴太太回過頭向她引薦,“他母親同我是親姊妹。我們姊妹嫁了他父親大伯兄弟倆,親上作的親,內內外外的一家人。你也不要叫他小師父,他是堂兄弟,你們一輩爺兒們里,屬他年紀最小,叫他鶴年就是了。”

月貞半垂着臉瞅了疾一眼,兩片丹唇磨了磨,用低得沒人聽見的聲音喊了聲:“鶴年。”

琴太太也使丫頭搬來根杌凳叫她坐,“坐下說話,老站着腳也站酸了,我從不叫媳婦立這樣的規矩。”

說著,圓眼滾到月貞裙底下,瞧見一雙大腳便別開了眼,又轉向了疾,“什麼時辰開壇做法事?趁你大嫂在這裏,你說給我們聽。”

了疾將手搭在膝上,兩廂點頭,“我算了時辰,今日子時開壇,落後五日都是晨起卯時做法事。廟裏十五個僧侶下晌就到,還要請姨媽騰屋子安置他們。開壇后,屬蛇屬虎的人忌在靈前侍奉。得一位屬羊的,子時出生的人在靈前燒紙。”

“家裏屬羊的倒有,只是子時整出生的,這倒難了……”琴太太一面嘀咕,倏地將眼落在月貞身上,“月貞,我記得你的八字是子時生的?”

聞言,了疾也將目光倏然落到月貞臉上,眼色有些含混而沉重的機鋒。

難得他肯如此鄭重地瞧月貞一眼,叫月貞冷不丁想起故事裏那些才子佳人的相逢,比方那日的風如何暖,日如何晴。

反正書里那些有情人的相遇,總是有些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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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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