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眼前的女子至多不過雙十年華，一襲白衣青衫，淺青色的寬袖逶迤垂下，青絲如墨，只以一根碧玉簪挽着，眉黛鬢青，冰肌玉骨，其容貌之昳麗，舉世罕見。

此時正值月中，漫天星輝灑下，更襯得她恍如謫仙。

小倩也算見過不少美人，她們一干妖鬼皆是被樹姥姥收留，以色相誘惑男子，容貌自不必說，皆是人間少有的絕色，小倩自己也常被姥姥稱讚，說她容貌有攝魂之姿。

然而眼前人的絕世容光，卻讓她也忍不住自慚形穢。

小倩不知姥姥修鍊了何種功法，竟在短短數日內便變了一個人。

原先的姥姥因修鍊魔功，周身常年縈繞着血腥陰冷之氣，往往讓人不寒而慄。

眼前的姥姥身上卻不見絲毫妖邪，氣度清逸，超凡脫俗，不像妖怪，倒像是一心清修的神仙高士，讓她不由得想起生前讀過的莊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如冰雪，綽約如處子，吸風飲露，不食五穀。

見小倩失神不語的模樣，晏清微微挑眉，“怎麼了？我變了個樣子不習慣？還是這副模樣很嚇人？”

她花了幾日時間，徹底吸收了槐樹姥姥的記憶，又參考了從玉葫蘆中得到的幾門上古玄門修鍊功法，總算摸索出了一條適合自己的修行之道。

這幾日吸收日月精華，又有玉葫蘆相助，才短短數日便順利修復碎裂的內丹，恢復修為，重新幻化出了人形。

草木精怪本無性別，外形全由自身選擇，可男亦可女，原本的槐樹姥姥都是以龍鍾老婦的相貌示人，如今換了個靈魂，外在形貌自然不同以往。

小倩回過神來，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被女子的容貌所惑，臉上頓時通紅，吶吶道：“不……是您太好看了……”

晏清輕笑，也不再逗弄她，抬頭看向大殿的方向，“走吧，先去把麻煩解決掉。”

蘭若寺大殿內，柴豹環視一眾妖鬼，心道大王所料不錯，那老太婆果然受傷不輕，不然不會至今還不露面。

看着眼前風情各異的美人兒，柴豹忍不住吞了吞涎水，這些女妖女鬼以往都只聽那老太婆的吩咐行事，白白便宜了那些凡人，如今也該讓他嘗嘗滋味了。

柴豹本性貪婪好色，見眾女鬼都神色冷肅，唯有小蘭氣沖沖瞪着他，薄怒輕嗔的嬌態委實動人，頓時心癢起來，伸手便去抓人：“小娘子這般美貌，過來陪我喝杯酒解悶。”

經過這幾次試探，他心下已經認定了槐樹姥姥傷重不敢露面，言行也越發放肆。

小蘭見那一雙黑漆漆的爪子朝自己伸過來，頓時花容失色，雙手急揮，咬牙怒道：“給姑奶奶滾遠點！”大紅色披帛飛出，化作一條手臂粗的艷紅毒蛇，張口向柴豹手上咬去。

柴豹嘻嘻一笑，完全沒將這點小把戲放在眼裏，右手一捏，紅蛇當即碎裂成泥，消散無蹤。

小蘭悶哼一聲，嘴角流下一道鮮紅，軟倒在地，嬌美的面容慘白如紙。

柔兒等人見狀，紛紛上前，各施法術阻擋。

只是雙方實力懸殊，竟無一人是柴豹的對手，不過片刻，柔兒等人也被擊飛，委頓在地。

眼看着柴豹的鬼爪越來越近，小蘭避無可避，正在這時，一隻纖白素手突然出現，“啪”的一聲在柴豹臉上甩了一耳光。

一個身着紅衣的女子顯出身形，冷冷看着柴豹，女子一身大紅色喜服，容貌秀美之極，一雙明眸卻寒冷如冰。

小蘭頓時一喜：“玉娘姐姐!”

柴豹被那雙眼睛看得心下發寒，想起方才的耳光，神情頓時陰鷙：“臭娘兒們，竟然敢暗箭傷人，看我不撕了你的人皮！”當即嘴巴大張，吐出一個漆黑如墨，散發著瑩瑩綠火的骷髏頭。

那骷髏頭上的鬼火十分霸道，玉娘心知厲害，身影在虛空中騰挪，險險避開。

柴豹獰笑一聲，雙手一揮，骷髏頭上的鬼火頓時四散開來，四面八方攻向玉娘。

玉娘面色一變，祭出一方喜帕將周身圍住，鬼火未傷及分毫，只是玉娘來不及鬆口氣，便見喜帕被鬼火侵蝕，大紅的顏色一點點消退。

柴豹此時反倒不着急了，猶如貓捉老鼠一般，好整以暇的逗弄，“只要你肯好好服侍老爺，我就放你一馬，如何？”

玉娘充耳不聞，咬緊牙關，臉色也越來越白。

眼看着對方搖搖欲墜，就要支撐不住，柴豹心下得意，正欲開口調笑幾句，忽然身上一寒，似乎被什麼極可怕的存在盯上了，頓時大驚，想轉頭卻發現動彈不得，背上彷彿壓了數十座山嶽，連脖子都直不起來。

玉娘見柴豹冷汗淋漓，神色驚懼，心下正疑惑，忽覺壓力一輕，接着一道清潤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玉娘，你且退下。”

玉娘頓時神色一松，“是，姥姥。”收回喜帕退下。

小蘭柔兒等人也都又驚又喜，向出現在上首的身影拜下：“恭迎姥姥出關。”

柴豹這才知道今夜踢到了鐵板，不禁暗暗後悔，想起槐樹姥姥以往的手段，心中越發驚恐，張口便要求饒，卻發覺連嘴也張不開，只有牙齒咯咯作響，明明已經沒有體溫，此時卻不禁汗濕了後背。

剩下的鬼卒與狼鬼也都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晏清看向柴豹，對方周身黑紅色的濃霧，這便是殘害生靈的罪孽，原主的記憶中對東南鬼王手下的幾名心腹幹將也有所了解，這柴豹生前原是一隻豺狼妖，食人無數，后被玄門所殺，魂魄卻逃了出來，入了鬼道。

柴豹生前殘暴狡詐，吞食無數凡人血肉，死後化鬼更勝普通厲鬼，投到東南鬼王座下后立下不少功勞，極受重用。

其他鬼卒與狼鬼身上也都沾滿了血腥。

晏清神色淡了下來，“以往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既然自尋死路，那就送你們一程。”也沒心思廢話，右手微揚，一道劍光射出，數十名鬼卒與狼鬼便都化為飛灰，消散無蹤。

柴豹面色大變，心知不妙，施展全力祭出了法器往外奔逃，還未邁出一步，便覺身上一疼，四肢齊斷，接着項上一輕，頭顱已經落地，圓睜的雙目中儘是驚懼之色。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從晏清出手到柴豹隕滅，不過須臾。

眾人這才看清她指尖夾着一柄寸許長的小劍，韭葉寬，劍身通體碧綠，晶瑩剔透，泛着淡淡月華般的清霜之色，寒光四射，神光隱隱。

玉娘等人還未從姥姥的新容貌中回過神來，又被這一出神入化的手段震懾地說不出話來。

還是小蘭最先回過神來，歡喜道：“還是姥姥高明，一出手就叫這老鬼無處可逃。”

柴豹一死，百年修為盡散，屍體也無法再維持人形，片刻后便徹底消散，只剩一個漆黑的骷髏頭掉落在地上。

小蘭氣不過，便要上前踩碎，卻被晏清攔下，“等等，別妄動。”

小蘭不解，卻也不敢違逆，乖乖退下。

晏清運轉法力，眸中金光一閃，便看到骷髏頭中蟄伏着一道漆黑如墨的暗影。

果然不出所料，晏清微微一笑，道：“沒想到老朋友聽聞我受了傷竟親自來探望，如此盛情，實在令我不勝感激。”接着笑容一斂，冷冷道：“既然來了，那便留下吧！”

話音未落，一道黑光從柴豹頭顱中飛出。

晏清冷笑一聲，手指微彈，劍光瞬間分化為千百道清光，追擊而去，只聽天際一聲尖嘯，那道分神也被劍光絞的粉碎。

東南地界，一座巨大的古墓內，黑衣壯漢驀然睜開眼，張口吐出一大口黑血，心中驚疑不定，不是說槐樹姥姥被蜀山老道士天雷劈了，傷勢嚴重，怎麼實力反倒更勝以往？還變了副模樣。

想起方才被劍光絞碎的那道分神，東南鬼王神情越發陰鷙，這分神附體是自己的獨門秘法，對方是怎麼看出來的？！而且他若沒有看錯，方才對方所使的法術分明就是玄門中劍仙的手段！

槐樹姥姥明明是妖怪，怎麼會道門的御劍之術？！

對於東南鬼王的懷疑晏清並不知曉，不過知道了也不會在意，她雖然還沒能完全煉化玉葫蘆，但已經從中學會了不少奧妙的法術神通，和好幾種實用的陣法符籙。

光是觀想上古星圖就讓她獲益匪淺，雖然修為不夠，每次只能觀想半個時辰，但連日下來，她的神識已壯大了數倍，一身修為早已今非昔比，以她如今的修為，對上東南鬼王也絲毫不懼，不然方才也不會出手了。

晏清把玩着手中的飛劍，心中頗感滿意，這飛劍才祭煉不過數日，今日小試鋒芒就有如此威力，果然沒讓她失望。

心神一動，長劍變成一粒劍丸，隱入掌中。

以往原主的攻擊手段都是依靠本體龐大的根須，只是草木精怪根腳脆弱，只要一日沒有真正化形，本體仍是草木之身，最懼雷火，十分脆弱，

因此晏清從玉葫蘆中得來靈感，閉關期間煉製了這柄飛劍，是她取本體的一根樹枝祭煉而成，心意相通，如臂指使。

原是仿上古時候的四象劍陣，目前雖然只練成了一柄，但威力已十分不凡，不但鋒銳無比，其上更有無數符文，專破敵人的法術神通，對付尋常妖鬼綽綽有餘。

殿內一片寂靜，眾人面面相覷，心中都是滿腹疑竇，晏清此番模樣性情大變，自然讓眾妖鬼心下猜疑，但樹姥姥積威甚重，一時也無人敢多問。

晏清心中也有數，沉吟片刻，將寺中的其他妖鬼也都召了過來，道：“我原本受佛前香火熏染，方開了靈智，一心清修，走的也是正道，只可惜數百年前人間遭逢亂世，我被亡魂怨念所污侵染，亦步入歧途，鑄下這許多錯事，此番經歷生死，反倒因禍得福，破開了我心中的魔障，回複本心。

日後自當棄惡向善，重修正道。

你們跟隨我多年，也犯下不少罪行，日後須當積修功德，以贖罪孽，若願意去投胎的，可自行離去，我不會阻攔，若願意留下，我也會教導你們修行之法，何去何從，你們自己決定。”

說完離開了大殿。

眾妖鬼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姥姥跟變了個人似的，原來如此。

她們跟隨姥姥最長的有百來年，像玉娘小倩等人也有十來年，對姥姥的來歷也有所耳聞，聽了這番說辭倒也沒有懷疑。

只是要不要離開，眾人卻有些猶豫不決，面面相覷，接着便都看向玉娘，“玉娘，小倩，你們向來最有主見，是什麼打算？”

玉娘環視眾人一眼，淡淡道：“我不會離開，你們想走的自己走便是。”說完衣袖一拂，消失不見。

小蘭低頭想了想，片刻后也做了決定：“我也不走，反正投胎做人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繼續跟着姥姥。”

小倩沉思良久，最終也決定留下，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投胎也沒有什麼好下場，而且誠如小蘭所言，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即便再次投胎為人也還是受苦。

還不如繼續當鬼，自由自在，豈不比做人自在。

蘭若寺旁的亂葬崗百年來不知埋了多少屍骨，有一些是客死異鄉被家人安葬於此的，這個年月大多如此，因帶着棺木上路十分不便，多半都是就地掩埋，日後再遷墳。

譬如小倩，便是在路途中病故，被家人安葬於此。

更多的還是戰亂年間死亡的，當時兵荒馬亂，民不聊生，或病或傷，死後無人認領，便被棄屍於此，最後都被野狗啃食，屍骨不全。

百年下來，孤魂野鬼不可計數，大部分無甚執念的都去投了胎，還有一部分卻是怨念太重，不肯往生才留了下來。

女妖們也商量了一番，與其出去被其他大妖怪奴役，還不如繼續跟着姥姥，畢竟如今的姥姥不再逼迫她們害人，還會教她們修行功法。

因此最後除了少數幾人選擇投胎，大半的妖鬼都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