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忙跪倒在地,“姥姥恕罪,我們見姥姥許久不曾出關,心下擔憂,正巧今晚抓到一個活口,這才擅自取了精血送來,不知打擾了姥姥練功,求姥姥饒命!”
夜風拂過藏經樓檐下銹跡斑斑的銅鈴,發出一陣陣凄冷的叮噹聲,給幽謐的夜晚更添了幾分寒意。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無數條手臂粗的根須在地上快速蠕動,將二人團團圈住。
小倩兩人猶如置身蟒蛇堆中,渾身寒毛直豎,卻不敢有絲毫動作。
良久,方聽到一道淡淡的聲音道:“放下吧,我傷勢已無大礙,修養兩日便可。
而且此番還因禍得福,另得了一段機緣。
這一段時日正要參悟修鍊新功法,此番閉關少則三五日,多則數月,無事不必前來驚擾。
另外你們這段時間也謹慎些,交代其餘人,緊守門戶,不許外出,也不必再去弄精血,免得又把那些道士和尚引過來。”
兩人聞言一怔,心下雖然好奇這新機緣是什麼,讓姥姥像變了個人似的,卻也不敢多問,忙答應了:“謹遵姥姥之命。”
聶小倩心裏更是鬆了一口氣,她本就是被槐樹姥姥脅迫才會幹這些害人的勾當,心下常常不安。
這些年被殺的雖多是盜匪賊寇之流,死不足惜,但也有不少普通人,即便知道那些人都是貪財好色之徒,但也罪不至死。
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如今雖無法贖罪,但能少害幾個人,自己心裏也能好受些。
直到出了碑林,回到亂葬崗,兩人才鬆了口氣。
小倩抬手拭汗,忽然心中一動,有些遲疑道:“小蘭,你有沒有覺得今夜姥姥好像與以往好像有些不同?”
她們幾天才找到這一個活口,若是按姥姥平日的脾氣,即便不重重懲治,也不會這般輕易放過。
而今夜姥姥不僅沒露面,還因為怕引來和尚道士便不再讓抓活口,實在不像姥姥平日的作風。
難道姥姥這次的傷真的十分嚴重?那所謂的機緣又是什麼?
小倩並不清楚姥姥受傷的經過,她們這些鬼魂修為太低,白日陽氣太盛,無法顯形,都只在骨灰罈中沉睡。
只知道前幾日姥姥被一個蜀山的老道士追殺,雙方鬥法,姥姥被對方引來的天雷所傷,之後便閉關不出。
小蘭也才鬆了口氣,搖頭道:“我都快嚇死了,哪裏還注意得到這些,許是你聽錯了。”
小倩心下疑惑:難道自己真的多想了?只是姥姥的聲音也與平時不同,雖然壓低了聲音,但不似往常的蒼老陰冷,反倒柔和了許多……
小蘭見她蹙眉凝思,忍不住輕推了推她,“姐姐,你在想什麼?馬上就要天亮了,咱們趕緊回地下吧。”
小倩回過神,應了一聲,只得將心裏的那絲疑惑壓了下去。
兩人都沒注意到的地下,一條極細的根須慢慢縮回大槐樹根下,一切重歸寂靜。
藏經閣內,一雙清亮的雙眸慢慢睜開,環視周圍,深深嘆了一口氣。
晏清明明記得自己在病床上閉上了眼睛,沒想到一睜眼卻來到了這個奇幻的書中世界,還成了聊齋中惡貫滿盈的炮灰:拆散聶小倩寧采臣,最後被燕赤霞一劍斬殺的大反派樹妖姥姥。
接收了槐樹姥姥遺留下來的部分記憶,晏清才大致了解了始末。
原來這槐樹姥姥原是千年前蘭若寺的一位高僧所植,因常年聽寺中高僧講經,又受佛前香火熏陶,漸漸有了靈性,后經歷百年修行方開了靈智。
槐樹姥姥修行近千年,原先走的也是正道,眼看着終於修成妖丹,可幻化人形,只要繼續潛心修鍊,假以時日功德圓滿,就可真正褪去草木妖身,化形成人。
誰知百年前忽逢亂世,連年戰亂,民不聊生,寺中的一眾僧侶四散逃命,蘭若寺自此衰敗下來,寺外也成了亂葬崗。
偌大的一座古剎自此成了骷髏遍地的墳場,堆積的屍骨成山,夜夜鬼哭,怨氣瀰漫。
槐樹姥姥被怨氣侵染,亦墮入魔道,不再按部就班吸收日月精華修行,而是專門吸食青壯男子精血練功,以活人心肝下酒。
因原主的真身是槐樹,又沒能真正化形,無法挪動,而草木精怪的本體便最大的弱點,槐樹姥姥行事謹慎,極少親自出手,都是靠威逼手下的數百女鬼替她誘惑行人以供修鍊。
聶小倩等一乾女鬼的骨灰罈便是被槐樹姥姥控制,埋在樹根地下,不得自由,亦無法投胎轉世,才不得不聽從樹姥姥之命,以財色.誘惑行人攝取精血,近百年來害死的人命便有成千上萬,可謂是罪孽深重。
數日前一名蜀山老道路經金華,發覺此地妖氣衝天,特意趕到蘭若寺除妖。
雙方鬥法半日,那老道士道行極深,修行的又是道門正統雷法,專克妖邪。
槐樹姥姥不敵,被對方引來的天雷擊中了妖丹,最後藉著秘法拚死一擊,重創了對方,才逃脫了性命。
但槐樹姥姥本就修鍊的邪道功法,急功近利想走捷徑,修行卻從未修心,妖丹破裂之際被魔功反噬,終是魂飛魄散,芯子才換成了晏清。
晏清前世也只是個普通凡人,她的名字原是祖父所取,取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意,從中便可看出長輩對她寄予的厚望。
只可惜晏清天生心疾,自幼體弱多病,人生大半的時光都只能躺在病床上,與湯藥為伍。
好在她並沒有因此荒廢人生,雖因常年卧病,無法外出,但時常翻閱家中典籍,寄情書畫。
後來便開始將自己那些天馬行空的故事付諸於畫筆,從十幾歲開始便出版了不少畫本,短短數年便聲名鵲起,極受歡迎。
她家境殷實,也不缺吃穿,乾脆將所有稿酬都捐了出去,成立了一個慈善基金,用來救助那些家境困難的病患、孤兒、女童。
回想她上輩子,雖然只活了短短二十三年,但也沒什麼遺憾,家人對她十分疼愛,而且即便多病,她也盡自己所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也幫助了一些人,沒有虛度人生。
從十八歲開始,她便做好了死亡的準備,每多活一年都是賺來的,最後的那一年飽受病痛的折磨,活着已經成了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死亡反倒成了解脫。
興許也是先前行善積德有善報,如今才重活了一回,只是沒想到一轉眼換了個世界不說,還變了物種,成了反派大妖怪。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於她而言,能白得來這一世,已經是上天恩賜,再沒有什麼可奢求的了。
只是現在的這個身份着實有些讓人頭痛,雖然槐樹姥姥已死,但她既然繼承了這具身體,自然也要承擔這份因果。
她能做的便是儘快提升修為,積修功德,消解因果,償還原主犯下的罪孽。
不過在此之前不能露出行跡讓人懷疑,槐樹姥姥手下的一干妖鬼原就是被逼效命,根本沒什麼忠心可言,且原主以往造孽太多,不止正道得而誅之,還有其他妖魔鬼怪在一旁窺伺。
妖魔本就是弱肉強食,更不忌諱吞噬同類,這個世界沒有黑山老妖,卻有其他的妖魔。
江南地界有一鬼王,生前是大盜,殺人無數,死後也成了厲鬼,身死之地正好是古戰場,吞噬了無數怨魂,連地府鬼差都不敢近身,因此自封東南鬼王。
這鬼王不僅喜吸食人魂精魄,還吸收吞噬其他厲鬼妖物修鍊,座下有數千陰兵陰將,與樹姥姥分庭抗禮。
對方早就垂涎原主的千年修為,只是鑒於姥姥的手段一直不敢妄動,一旦自己顯露弱勢,很快便會被其他妖怪分食乾淨。
因此當務之急便是儘快養好傷勢,恢復修為,才能有自保之力。
想到此處,晏清凝神靜氣,將神識沉入自己識海中,卻發現識海中靜靜浮着一枚小巧精緻的玉葫蘆,散發著淡淡金光。
晏清看着識海中萬分熟悉的玉葫蘆,又驚又喜,心念一動,葫蘆便出現在手中。
這玉葫蘆只有小指頭大小,通體瑩潤無瑕,只在葫蘆嘴處有一點芝麻大小的黃斑,這一切她都再熟悉不過,正是她自幼佩戴的護身葫蘆。
她記得很清楚,這羊脂玉葫蘆是晏家祖上傳下來的,祖母因她出生時體弱,特意選了這枚葫蘆玉墜,又親自為她求了高僧開光,以做護身之用,她戴了二十多年都不曾離身。
只見到這葫蘆,心中便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親近之感,彷彿血肉相連一般。
晏清將神識沉入其中,腦海中頓時多了一段記憶,才知道自己此番穿越正是託了葫蘆之功。
原來這葫蘆本是洪荒異種,乃是天地初開時的一顆先天靈株葫蘆藤上結的第八個葫蘆。
這葫蘆被一位大能所得,原本打算煉製成防禦法寶,誰知還等不及煉製成功,便發生天地異變,洪荒破碎,後來人神兩界分離,這葫蘆也流落人間,不知怎的落到了晏家祖上,代代傳了下來。
這葫蘆雖生出了靈性,但本身沒有靈智,只是記載了它從誕生到被煉製的記憶,機緣巧合認了晏清為主,才在她靈魂消散前帶她來到這個世界。
晏清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這葫蘆雖然只是件半成品,但對她而言已經足夠了。
這個世界只是三千世界中的一個小世界,神魔鬼怪的實力也遠遠不如上古時代,有這件防禦法寶在,她的性命可以無憂了。
況且玉葫蘆雖然沒什麼傳承功法,但它經歷了洪荒的無盡歲月,見證了滄海桑田的變幻,礙於葫蘆的視角,影像有些局限,但光是這其中展現的上古時代的星空圖,各大種族的修鍊方法,便已經是一筆巨大的寶藏了。
只是如今她修為不足,無法看到全貌,不過這些都不着急,貪多嚼不爛,重要的還是先療傷恢復修為。
想到此處,晏清神識沉入丹田,便見丹田中一枚赤黑色的妖丹,丹面佈滿細紋,似乎隨時會碎裂。
晏清心神一動,玉葫蘆便移至丹田,識海中的元神也盤膝而坐,凝神閉目,運轉功法。
法力隨着心念流動,玉葫蘆也如呼吸般一吞一吐,淡淡金光隨着法力在體內流淌,受損的經脈慢慢癒合,內丹上碎裂的細紋也一點點慢慢變少。
晏清閉關修行,聶小倩等人卻不知道她們的姥姥已經換了人,依舊提心弔膽等着姥姥出關。
與此同時,槐樹姥姥與人鬥法受傷之事也在江南妖鬼界傳了開來。
不少妖魔都蠢蠢欲動,誰不眼饞槐樹姥姥的千年修為,只是想起對方以往的狠辣手段,一時都不敢妄動。
東南鬼王卻絲毫不懼,這次樹姥姥受傷,便是難得的時機,只是他也不是沒腦子的,樹姥姥素來姦猾狡詐,指不定是藉機故意設了圈套,因此思量再三,只派了座下幾名鬼卒以送禮之名過來試探。
初時幾次都被小倩等人糊弄過去了,只是眼看姥姥閉關到了第九日,還未出關,東南鬼王卻又派了人過來。
這次領頭的是名老鬼,身材矮小,兩隻漆黑的鬼爪又尖又長,身後跟着數只高大的狼鬼,每隻都有一人多高,一雙雙本是眼睛的地方卻只有兩隻幽深的窟窿,亮着兩點綠瑩瑩的鬼火,冷冰冰盯着眾人,讓人不寒而慄。
老鬼垂涎的眼神在小倩小蘭等人臉上來回睃巡,陰森森笑道:“三日後是我們大王七百歲冥壽,特意遣我等前來給姥姥送請帖,此外聽聞姥姥受傷,還準備了好些補品,還請姑娘傳話,讓我等見姥姥一面,也好回去交差。”
小倩一眼便看出對方修為遠在自己之上,知道這次恐怕沒那麼好打發。
東南鬼王的殘暴狠戾在江南妖鬼界中都是出了名的,平日裏就以吞噬同類為樂,若是女鬼女妖,吞吃前還要折磨凌虐一番,之後才吸干精元。
這老鬼早就對蘭若寺的一眾妖鬼垂涎欲滴,一旦知道姥姥重傷,立馬就會如鬣狗一般衝上來撕咬分食,她們這些人也必會淪為老鬼的腹中餐。
小倩極力鎮定下來,按住了就要發火的小蘭,無視對方噁心的眼神,冷靜道:“請稍等,我這就去通傳。”
老鬼一點兒也不着急,笑嘻嘻道:“小倩姑娘只管去,我有的是時間等。”
交代小蘭柔兒等人盯住對方,小倩匆匆來到後院。
藏經樓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門前碗中的精血也絲毫未動,數日過去,碗中原本鮮紅的精血業已乾涸,變成了黑紅色。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小倩的一顆心越發沉了下去:難道姥姥傷勢太重,竟然連精血也吸收不了?
忽然一道清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倩,外頭來的是什麼人?”
聲音清潤,猶如珠玉相擊,十分悅耳。
小倩不由得一呆,隨即回過神來,雖然心中大為疑惑姥姥聲音為何變得如此陌生,但姥姥積威太深,她也不敢細想,急忙收斂心神,垂着頭恭敬的將這幾日的事說了,擔心道:“姥姥,今夜東南鬼王又派了名鬼將過來送請帖,直言一定要見姥姥一面。”
說完低着頭不敢動作,忐忑不安等着。
門內響起一聲輕笑,“既如此,那我便去會一會罷。”
只聽“吱呀”一聲,藏經樓的大門無風自開。
聶小倩心下鬆了一口氣,抬眸望去,頓時愕然,到了嘴邊的“姥姥”二字也吞了下去,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