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秘密調查員梅洛
琴酒承認,自己的不幸就是從那個保護科學家的任務失敗之後開始的。
——他當然沒能追到暗殺者,但是儘管如此在案發後還是留在了現場附近,伏特加他們被他派去繼續追蹤暗殺者的蹤跡,而他本人則聯繫上組織在警方那邊的線人,用一種非常迂迴的方式試圖研究警方得到的辦案資料,看能不能從中得到一些線索。
但是當然了,什麼線索也沒有得到。他從線人那弄到了殺死科學家的那把兇器的照片,但是也僅僅是照片而已。
殺手戴着手套,沒有在兇器上留下任何指紋,他和警方共同的線索就是刀柄上的那行英文縮寫,但是琴酒其實認為那行縮寫毫無意義:這都是什麼年代了,難道現在的殺手還會跟古典風格的偵探小說里的角色一樣把自己的姓名首字母刻在刀柄上嗎?那串縮寫是個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刀具商的名字縮寫的可能性都比是那個殺手的名字縮寫的可能性大。
總之,他們在案發現場附近白忙了半夜,在凌晨時分在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離會場最近的組織據點,基安蒂罵罵咧咧,科恩沉默不語,連伏特加都皺着眉頭,龍舌蘭則是根本不知道跑到那裏去喝酒了。
就在這樣壓抑的氣氛中,朗姆打了電話過來,口頭上說是要“了解這次任務失敗的詳情”,實際上似乎對琴酒的失敗有點洋洋得意的——他這個態度讓琴酒隱約覺得大事不好,果然,天亮之前Boss本人的郵件就發了過來。
Boss在郵件里說得言簡意賅,而且異常無情——
Boss:休息一段時間吧。這樣的錯誤之後不要再犯了。
……想必很多社畜都有這樣的經歷,某天你的老闆和顏悅色地跟你說:“最近休息一段時間吧,不要想太多。”——那麼你最好馬上提起警惕!在矽谷打工的程式設計師們都知道,每當自己的老闆大發慈悲給自己開一段帶薪休假,就說明自己不要是降職就是要被辭,而且還以被辭退居多。
至於“休息一段時間”在琴酒身上的體現則是:他原本日程表上排得滿滿的外勤工作在第二天就全部蒸發,基安蒂和科恩還是照常有狙擊訓練和研發部門的武器測評,甚至伏特加都因為一個涉及到據點轉移的工作被別的小組調走了,但是琴酒依然無事可做。
等到他們所在的據點裏的人走得一乾二淨之後,琴酒忽然發現,他現在能做的工作只剩下填小組的任務資產□□報銷單。
琴酒:“……”
他去財務部門送報銷單的時候還碰見了同樣去報銷的波本,這傢伙肯定從朗姆那混蛋那兒聽說琴酒被Boss停職的消息了,要不然都沒法解釋他臉上為什麼一直笑眯眯的。
“我來報銷朗姆老大最近出公差的機票,”他帶着那種讓人打心眼裏不舒服的、甜蜜蜜的笑容說道,“琴酒,你也親自來填報銷單啊。”
……干!
如果沒有任務失敗的前情,琴酒會選擇冷嘲熱諷回去,但是鑒於一切的根源都是他的外勤任務失敗了,所以他只能憋屈地憋住。如果在這種時候行錯一步,再被Boss知道了就不好了。
於是,他就這樣憋憋屈屈地過了三天,直到第三天,貝爾摩德打了通電話過來。
這事其實細想有點奇怪,因為以貝爾摩德的性格,她本應該在琴酒這邊任務出問題之後第一時間衝到事發的第一線冷嘲熱諷——甚至都不是打一通電話來冷嘲熱諷,而更可能是“打扮成酒吧侍應生親自給琴酒端酒的時候順便冷嘲熱諷”之類的,但是她沒有。這幾天她過得安安分分的,完全沒在琴酒面前或者組織的任何一個據點裏出現,連波本都開始在琴酒面前陰陽怪氣了,貝爾摩德也還是沒出現。
俗話說得好,“孩子靜悄悄,必定在作妖”,貝爾摩德的忽然消失讓琴酒有點心神不寧,總覺得什麼更倒霉的事情即將發生。以至於貝爾摩德打電話來的時候他還在心裏想着“原來終於來了嗎”:但是令人感覺到出乎意料的是,貝爾摩德在電話里依舊一句沒提他任務失敗的事情。
“琴酒,你在據點裏嗎。”這個美麗的、令人難以捉摸的女人這樣說著,“我二十分鐘後會去找你一趟,有個新任務交給你。”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是Boss親自交代的任務。”
然後,這個說話從來都喜歡說一半留一半的女人就這樣掛斷了電話。
琴酒盯着不斷發出忙音的電話,罕見地有點發愣:這事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都很奇怪,既然Boss已經讓他“休息一段時間”,那麼又為什麼要親自給他安排任務?如果是Boss親自安排的任務,為什麼要讓貝爾摩德來轉達,向以往一樣直接由Boss發送郵件不行嗎?最重要的是,為什麼貝爾摩德要親自來?這個據點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高層公寓,如果不是工作需要,貝爾摩德一貫不喜歡來這種沒趣的地方的。
但是現在再怎麼想也不會得出答案,他只能在原地乾巴巴地等了二十分鐘,在整個過程中很罕見地感覺有點心煩意亂。
二十分鐘之後,據點的門果然打開了。
這個據點的鑰匙貝爾摩德也有,琴酒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看她推門進來。他上次見到貝爾摩德好像還是兩個月之前,而現在這個女人顯然依然閑適而美艷,果然別來無恙。
貝爾摩德踩着高跟鞋緩步踱進屋裏,臉上掛着那個令人感覺不太愉快的、神神秘秘的笑容——一個身高才到貝爾摩德胸口下面一點的小男孩牽着這個女人的手,跟着她一起走進了據點。
……在此之前,琴酒對這個忽然派發下來的任務有諸多猜測,但是也絕對沒想到這個任務最終以這種奇怪的方式拉開了帷幕。這座琴酒和他的手下們常用的據點裏藏匿過軍火和其他違禁物品、濺過至少八個人的血、地板上躺過死去的叛徒的屍體,就是沒迎接過一個看上去頂多十歲左右的小孩。
這孩子按照組織的一貫習慣穿着一身黑色:黑色的小西裝、同色帶暗紋的領帶、白襯衫還有黑色短褲,更別提他還穿着小皮鞋和長度到小腿的針織襪——他甚至還戴着襪夾!就這樣形容吧:他瞧上去就像是個在英國那種貴的要命的男子學校里讀小學的小孩,他可以出現在人們腦海里任何一個充滿西歐風情的地方,但是不應該出現在日本,尤其不應該出現在組織的一個秘密據點裏。
“你好呀,琴酒,好久不見了。”貝爾摩德笑意盈盈地打了招呼,依舊牽着那孩子的手。
琴酒拋給貝爾摩德一個顯而易見的疑惑的目光,言簡意賅地問道:“這個是?”
“如你所見,一個小孩。”貝爾摩德笑眯眯地回答。
琴酒:“……”媽的。
這還沒完,貝爾摩德繼續說:“琴酒,Boss給你的任務基本上是這樣的:接下來一段時間,這孩子就交給你照顧了。”
就在這麼一瞬間,一個非常不敬但是也算是人之常情的念頭從琴酒腦海里一閃而過,他不太能控制得住自己地想着:難道這孩子是Boss的私生子嗎?——難道這孩子是貝爾摩德生的嗎?
天可憐見,任何一個聽多了“貝爾摩德是Boss最寵愛的女人”的說法的人都或多或少會有貝爾摩德是Boss的情婦的猜測……但說真的被貝爾摩德牽在手裏的孩子其實跟貝爾摩德長得也並不像:這孩子的臉圓圓的,勉強能看出一點屬於白種人的深邃輪廓,但是頭髮是黑色,眼睛則是極淺的褐色,瞧上去倒是沒有遺傳到什麼貝爾摩德的基因……
琴酒任這個不專業的念頭在腦海里旋轉了兩秒鐘,然後把它丟到了九霄雲外。因為這小孩緊接着彬彬有禮地開口道:“你好,琴酒。我的代號是梅洛,是Boss派來的組織員工福利情況秘密調查員。”
Merlot,一個紅葡萄酒的品類,這類葡萄酒的單寧含量低,口感柔和,是不太適合陳年的葡萄酒——此外,梅洛紅葡萄與著名的“紅酒之王”赤霞珠葡萄有一定的親緣關係,兩者釀造出來的酒的口感也有些相似,因此有些品酒師會刻薄地稱梅洛紅葡萄酒只是赤霞珠紅葡萄酒毫無特色的替代品。
關於酒類的種種知識從琴酒腦海里一閃而過,但是這並不重要,實際上組織內部的成員們被賦予代號的時候也沒那麼多講究。他的眉頭皺起來,聲音更加冷淡地重複了一遍:“……福利情況?”
Boss當然可以派個欽差大臣來監督組織的運營情況,畢竟據琴酒所知Boss目前應該是在歐洲。但是琴酒完全想不到的是,第一,這個欽差大臣是個看上去只有十歲的小孩,第二,這個小孩嘴裏說出了“福利情況”這個詞。
——就算是Boss打算派個人來,不也應該是來了解一下那些秘密科研項目的進度、組織幾個洗白企業的經營情況、再不濟來了解一下黑麥威士忌叛逃的事情嗎?
但是眼前這個格外小隻的“欽差大臣”顯然不是來了解這類事物的,這孩子帶着那種完美無缺的、充滿童真和安寧的笑容重複道:“是的,‘福利情況’。你應該也明白,現在歐洲那邊都很注重員工的基本權益,就算是組織的根據地在日本,Boss也希望這種重視能推而廣之……我這次來日本主要是了解一下組織中高層員工的基本福利制度、休假和各類補貼的問題,如果有安排不妥當的地方我也有權直接要求負責人進行調整——這部分內容應該明天Boss那邊就會用郵件直接群發給各部門的負責人,細節到時候你可以直接從郵件里了解。”
這孩子——梅洛——的目光雖然跟任何一個他這個年紀的小孩一樣天真無邪,但是從他的嘴唇里吐出來的詞語也有點過於少年老成了,聽上去就好像是個小孩偷背了公司中層管理人員的演講稿,簡直怪異極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把這個小孩派來的Boss,在做出以上決定的時候真的意識到了他們是一個根植於日本的犯罪組織、而不是一個有正經備案的清白公司嗎?
但是,忠誠的組織幹部是不會吐槽自己的Boss的,所以琴酒又憋住了。
此外,現在的琴酒真的是有點懷疑,眼前這個小孩是Boss的私生子,未來要接過組織掌權人重擔的那種,而Boss只是隨便給他編了個理由就讓他來了解組織的內部架構來了。
貝爾摩德則在這個時候適時地開口了,她說:“總之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琴酒你的任務就是在梅洛去進行他的調查工作的時候給他當司機……並且保護梅洛的人身安全:如你所見,這孩子現在完全手無縛雞之力,如果被有心人綁架就糟糕了。”
梅洛從鼻子裏可愛地哼了一聲,不滿地對貝爾摩德說:“槍我還是拿得動的!”
“好,好。”貝爾摩德用哄小孩的語氣說,伸手摸了摸梅洛的頭,“您最厲害啦。”
……這敷衍的語氣很值得吐槽,而且為什麼貝爾摩德在對這個十歲小孩用敬稱啊!
琴酒越來越懷疑這孩子的身份並不簡單,但是估計他永遠不可能得到答案了,甚至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Boss本身就是個行動詭秘的人,他為組織效力了這麼多年,也從未見過“那位大人”的真實面目,對方似乎就滿足於用郵件遠程遙控他們的行動。據說貝爾摩德肯定是見過Boss的真實面目的,但是她也並不是會隨意開口的人。
眼前這個代號是“梅洛”的孩子為什麼會忽然來到日本進行這種奇怪的秘密調查、他的真是身份是什麼、最終目的又為何,恐怕琴酒是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
他帶着這種複雜的心事注視着這個需要保護的孩子,而對方只是回給他一個看上去彷彿懵懂無知的笑容。
貝爾摩德就此告辭,顯然她的目的就是為了把這孩子安安全全地送到琴酒手上——現在琴酒真是搞不明白,Boss一方面禁止他出外勤任務,另一方面卻又把一個身份重要的小孩交道他手上照顧,到底是懷抱着一種什麼樣的念頭。
等到這個據點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梅洛絲毫不見外地走到琴酒對面的沙發前坐下了,顯然琴酒那令他的屬下們都有些害怕的兇惡面孔絲毫嚇不到這小孩。
……就是那兩條小短腿沒法完全挨上地板。
而梅洛坐下以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住你家。”
琴酒自己當然是有房子的,有一棟獨立的公寓是經營一個像模像樣的假身份的第一步。琴酒的公寓所在地地價十分昂貴,但是無奈他自己不怎麼去住:平常他都帶領着自己的屬下們腳不沾地地忙着各種任務,大部分時候在組織的各類安全網裏和衣而眠,把槍支和匕首放在枕頭邊上。他的那個“家”……可能保守估計已經有三周沒回去過了。
於是理所當然地,極其討厭自己的個人領地被侵犯的琴酒聽到這話就皺起眉頭來,他沉默了片刻,可能是在斟酌着到底要用什麼態度對待這位“欽差大臣”,最後他開口問:“有什麼必要嗎?”
“我知道你們這類‘保護’任務是怎麼進行的,無非是我睡安全屋的卧室里你睡安全屋客廳的沙發上什麼的,但是我不要。”梅洛給了一個很小孩子氣的、無理取鬧的答案,“我討厭睡在之前睡過別人的床單上,無論是安全屋還是酒店都不喜歡——而且我這次可能會在日本待上挺長時間,我才不要住在這種不知道死過幾個人的組織據點裏。”
琴酒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兩個。”
梅洛的目光在組織據點絲毫看不見血跡的地板上掃視了一下,然後說:“我就說吧。”
所以琴酒還能怎麼辦呢?琴酒只能嘆氣,然後硬邦邦地說:“我家裏有客卧,我這就打電話去預約家政。”
這是理所應當的:有些人就算是腦補琴酒穿着粉色芭蕾舞裙跳天鵝湖也沒法想像琴酒全副武裝地跪在地上擦地板,而事實證明琴酒確實是不會親自擦地板的類型。
就在琴酒站起身準備去找家家政公司的時候,梅洛在他身後毫無徵兆地說:“等一下。”
琴酒回過頭來看這個小孩,臉上明明白白地寫着“又怎麼了”,那真是一幅很臭的表情。
梅洛挑剔地、從上到下打量了琴酒一番,然後說:“如果你要跟我一起去見工作上要見的那些人的話,我不允許你穿成這樣出門。”
“……你說什麼?”琴酒微微眯起眼睛來,語氣不善地重複了一遍。在此之前,就算是貝爾摩德或者朗姆,都不會在他面前說“我不允許”這種詞。
梅洛從沙發上跳下來,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想讓一個穿着鬆鬆垮垮的風衣和套頭毛衣的人走在我邊上,咱們在馬路上走都有人會把你認成人販子的。”
他往前走了兩步,一把抓住了琴酒的袖口(普通小孩可不會這麼干,他們只會被琴酒嚇哭)。梅洛扯了扯琴酒的袖子,用那種被寵壞了的孩子的語氣斬釘截鐵地說:“所以,我們現在去趟銀座吧——正巧我飛到日本來也沒帶多少行李。”
琴酒盯着他,梅洛目光平靜地看回去,平靜到好像抓着□□殺手去逛街不是他剛才出的主意一樣。
也就是這一刻,琴酒忽然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可能沒那麼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