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確是僧王一百零八顆朝珠中的一顆。”劉健說,“不過,李哥說得對,你應該把它扔了。”
“不扔,就不扔。”張皮綆把朝珠塞回褲襠里,“等我有了娃,我把珠子傳給我娃。”
“張皮綆,真正強,麥稞地里殺僧王。”劉健笑着唱了一句童謠,“有這首歌流傳,還需要什麼珠子?”
“就是,就是。”老李頭拍着綆子說,“二爺說的對,綆子,聽叔的話,把珠子沉河吧。”
張皮綆沒有再說話,但一臉的倔強顯示着他的留珠的信念。
“綆子,珠子想留就留吧。但要隱匿保管,不可招搖示人。”劉健無奈,只得如此吩咐。
徐世德和老李頭也叮囑再三。
“二爺,飯菜來了。”劉光來到門外。
“送進來吧。”劉健說。
“是。二爺。”劉光指揮眾仆將幾籮筐饃頭,幾鍋面粥,幾大盤豆芽菜、黃菜、大醬和剝洗乾淨的大蔥、大蒜等拿了進來,擺放在矮桌上。
“二爺,我們剛吃了啊。”徐世德盯着熱氣騰騰的飯菜,有些不好意思。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綆子的兩眼早己冒出光。
老李頭也矜持不到哪兒去,飯菜在門外時,香味溢入齋堂,老李頭就開始吞咽口水了。
“徐兄,把人都叫起來一起吃。想睡吃飽再睡。”劉健是故意這麼說,他早聽到樓梯轉彎處貓着一堆人。
“不用叫。我們都來了!”樓梯口一下子湧出十幾號人。
十三條漢子都是劉健昨晚在劉府門前見過的。
“綆子,你還在這兒,我以為你跑了呢。”一個精瘦漢子不像在說笑地說著笑。
“彪子!你少說兩句!”另一個披髮壯漢打了瘦漢子彪一拳。
“狗蛋,你敢打我?!”彪子拉過一個胖子,怒目披髮漢狗蛋。
“你們都消停點兒,不怕讓外人看了笑話。”一個黑臉漢子吼了一句,頓時安靜了不少。
幾個人的口音有穎州府、有潯州府、還有廣西直隸州的,五花八門。在劉光等本地鹽山人聽來,如聽一群洋人在說話,一句聽不懂;但走南闖北的劉健,卻聽得一清二楚。
“諸位慢慢吃。”劉健抱了下拳,眼神一掃劉光,帶着眾僕人出了齋堂。
“二爺,謝謝。”徐世德喊了一句后,群豬拱食之聲響起。
“二爺,他們要在此多久?”下了樓基台階,劉光摒退眾仆,低聲問劉健。
“你需要知道嗎?”劉健臉色一冷。
“二爺。小的該死。”劉光連忙跪地求饒,“二爺,小的是說參禪閣的廚間依大爺吩咐,改成僧廚,原來咱的廚子都被換成大爺帶來的‘飯頭’,這二位大師做的飯,實不合咱俗人的口。”
“哦?起來說。”劉健問,“那今天的飯菜誰掌的勺?”
“回二爺,是聽軒樓做好,送過來的。”劉光起身,“在外放久涼了,去僧廚熱一下,那兩個飯頭還很不情願。”
“張北也去了聽軒樓?”劉健問。
“回二爺,是。”
“好,我知道了。等他們吃完飯,讓那個卷鬍子帶那個最小的後生出來見我,其他人不許出樓。”劉健擺擺手。
劉光應“是”打幹告退。
劉健回到石桌旁。
“二爺,綆子在嗎?”林大翠見四下無人,低聲問。
“他在裏面吃飯,吃完飯就出來。”劉健想了想,問,“大翠,
大廟仁口和尚你知道吧?”
“二爺,仁口禪師,我知道。”大翠看看劉健說,“小姐曾說仁口禪師除了沒頭髮,哪兒長得都像是您弟弟。”
“呵呵。那老夫也剃度為僧好了。”劉健摸了摸頭頂的辮子,笑了會兒,從懷裏掏出些銀票,遞給大翠。
大翠不接,劉健把銀票放到桌上,正色說,“大翠,你拿着。”
“二爺,這我可不敢收。”大翠連忙擺手。
“拿着。”劉健面露不悅,“明天我派人把你的正戶戶籍送到大廟,交給仁口禪師。大翠,你拿上,尋個僻靜之地,安穩過日子吧。”
“這……”大翠不知如何是好,終究不敢伸手拿放在石桌上的錢,對她來說,這些銀票是筆天大的巨額。
“這錢是拜託你替老夫照看一個人。收下吧。”劉健說。
“二爺,誰呀?”小翠伸手拿錢。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劉健笑笑,“他來了以後,你帶他去大廟找仁口禪師,禪師會安排你們的。”
“哦。”大翠掏出帕子,把銀票同大蒜包在一起,貼胸收好,問,“二爺,是綆子弟弟嗎?”
“是。”劉健笑了,大翠不像外表那麼粗獷嘛,“你倆到外地謀生,務必收斂,小心行事。尤其是綆子,你得盯緊他。切記。”
“是。二爺。奴婢記下了。”大翠用力地點點頭。
“唉!”劉健搖搖頭,“以後別稱奴婢。”
“是。二爺。”大翠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了。”劉健指尖點了點桌面。
參禪閣那邊,徐世德帶着綆子下了樓基,現出身形。
“二爺。”徐世德抱拳快步上前。
“徐兄。”劉健抱拳回禮。
“綆子?”林大翠雖已有綆子出現準備,但見到經年不見,依稀辨認出張皮綆,還是有些驚喜。
“林花子?姐,真是你?”更驚喜的是張皮綆。
林大翠一眼認出張皮綆,其實是因為綆子跟他爹張運久長得很像,跟他哥張皮繩,更像是一個模子裏頭刻出來的。
可惜張運久和張皮繩在加入捻軍黃旗后不久,先後戰死沙場。綆子與娘及寡嫂,無法生存,才投了張宗禹的捻軍。因為綆子年歲小,才做了黃旗隨營捻童。這才有了“真正強,殺僧王”的張皮綆。
張皮綆認出林大翠也沒什麼意外。林大翠幼時討飯,被野狗咬去了半邊眉毛,村人戲稱其為半眉林花子。如今即便十抹百塗、千描萬畫,那缺失的半彎眉毛,依舊是那麼與眾不同。
“綆子,你們怎麼認識?”徐世德很驚訝。
“趟主,我們是一個村的。”綆子拉着林大翠的手,對徐世德說,“小時候我們老跟在她後面玩。”
“還用石子打我呢。”林大翠摸着綆子的枯黃的頭髮,對看向她的劉健點了下頭,意思是我帶他剃頭、換裝。
張皮綆和一眾捻子一樣,沒有剃髮留辮。頭頂四周,后蓄的頭髮已然很長,頭髮在頭頂束起,髮髻用一根破布帶纏繞。這是前朝男子的髮飾,也是本朝嚴文禁止、明令可屠的髮式。
“有時候也扔窩頭。”張皮綆不好意思地笑笑。
“綆子,劉府不便留你,瓊花山莊你也待不得。”劉健耳聽得參禪閣門前眾捻子在跟守門的護院交涉着什麼,忙說道,“你跟你林姐走吧。”
“啊?”綆子沒想到劉健語出無情,轉瞬變要把他與眾兄弟們分開。
“也好。綆子,聽二爺的話。你們現在就走吧。”徐世德也明白過來,綆子留下,只會讓所剩無幾的捻子為了綆子的賞銀歹心叢生,而他又保護不了張皮綆。
“趟主,我……”綆子不舍,瞬間淚眼婆娑。
“走吧。”徐世德知道綆子這一走,兩人再無見面之日。
“那我去跟李叔他們道個別。”張皮綆真的不舍眾位叔叔哥哥們。
“我替你跟他們說。”徐世德也聽見樓基檯子上傳來的爭吵聲,大眼怒睜,瞪着綆子說,“別啰嗦!趕快走!梁王我去尋,綆子,你就別瞎找了啊。”
“那我走了。”張皮綆哽咽着跪地向徐世德磕了三個頭。
林大翠見狀,也伏身給劉建磕了三個頭。
“走吧,走吧。”徐世德也眼角濕潤,拉起綆子。梁王親自把綆子託付於自己,自己卻無法照顧周全。
“大翠,起來。從后道直接上山。”劉健托起林大翠,回身看了一眼遠遠站立的劉光。
“二爺。”劉光跑了過來。
“走莊子後門,送姑娘二人出庄。”劉健吩咐着。
“是。二爺。”劉光帶路,林大翠、張皮綆兩步一回沒入林間小道。
“徐兄,你的兄弟們有什麼打算?”劉健坐到石凳上,擺手讓徐世德也坐。
“二爺,聽您的。”徐世德沒坐,立在一旁。
“徐兄,你看這樣好不好?你的兄弟們願意留下的,我給他們辦人籍和正民戶籍,就留在這瓊花山莊,和莊上的人一樣出工拿月錢。”劉健把兜里的銀票、碎銀放到石桌上,“不願留的,把這些銀兩分了,自行離庄。不過,都必須剔發易服。徐兄,你看如何?”
“二爺,又勞您破費了。”徐世德低頭想了想,說,“我們還是都留一下吧,免得出去遇禍,牽連二爺、山莊還有劉府。”
“我們不在這兒!我們要回鄉!”精瘦的彪子帶着幾個兄弟闖了過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頭可斷,發不可剃!”彪子身邊的胖子也吵吵着。
跟在彪子身旁,極力阻攔他們的護院,見劉健投來讓他站旁邊去的眼神后,便拉着另一名還在拉扯彪子的護院,垂立到劉健身側。
“彪子!”黑臉漢子也追了出來,“雉河集被屠了幾次?你不知道啊!你桂平就能倖免?回鄉?回去送死還差不多。”
“你們太平軍怎麼認不清形勢呢?現在不似從前了。”那個叫狗剩的披髮漢子跟在黑臉漢子身旁,教訓起胖子,“就咱這頭髮、這衣服,出門就被清狗砍了。”
“都別吵了。”徐世德吼了一聲,大家安靜下來。他見只過來了六個兄弟,便問,“老黑,其它兄弟呢?”
“喏。”黑臉漢子老黑一指樓基上的護攔,說,“阿有、亮仔他倆在上面那兒看熱鬧,老李頭幾個去睡覺了。”
“去把都他們叫下來。”徐世德命令道。
“你去。”老黑指使狗剩。
“為啥是我?”狗剩瞥了一眼石桌上的銀兩,不舍地跑上樓。
“綆子呢?”胖子問。
彪子開始以為綆子去上茅房,但半天沒回,於是捅着胖子發問。
“綆子他嫂子來把他帶走了。”徐世德說。
“啊?”彪子大驚,與胖子互看一眼,滿臉金錠子飛了的表情。
“皮繩哥的老婆咋跑這兒了?”胖子不解。
“我也不知道。”徐世德厭惡的看了一眼胖子,一指身後山莊大門方向,說,“他們剛走,你追上去問問他們去吧。”
“哪有這麼巧的事兒?”胖子真準備去追,被彪子拉住。
“最好別讓清狗逮住,他可值十萬兩呢。”彪子失落地說。
那邊,狗剩帶着老李頭幾個人跑了過來。
“徐兄,你們商量,老夫不打擾你們。”劉健起身,抱了抱拳,帶着護院遠遠的迴避。
“二爺。”
“二爺。慢走。”眾人恭送劉健暫離。
“劉雄,你還是教頭吧?”劉健問身邊的護院。
“回二爺,還兼汐波樓的隊長。”劉雄抱拳回答。
“你去把莊裏隊長劉四、劉海找來。”劉健對另一個護院說。
“是。二爺。”護院得令,一溜煙跑了。
“劉雄,這幫人的來歷你知道吧?”劉健問。
“回二爺,昨晚府里隨侍劉福大人送他們來時,提了一嘴。”劉雄回答。
“一會兒,他們中有人留下,分到你的小隊。你待他們要跟莊裏的人一樣,不可惡待,也不可縱容。”劉健看着石桌旁爭吵的一群人,“若有多舌的,尋機殺之。”
“明白。二爺。”劉雄答。
“他們中有不願留下,非要走的,在過了養心湖的密林中,殺!”劉健冷冷地說,“任何人,不得出庄半步。”
“遵命。二爺。”劉雄打幹道。
“你下去安排吧。”劉健聽到徐世德等人的爭論已有結果,桌上的銀票銀兩已瓜分完畢,便踱步而去。
“是。二爺。”劉雄應答退下,組織安排人手不提。
“二爺。”徐世德抱拳施禮。
“二爺。”老李頭、老黑等幾人也抱了抱拳。
“徐兄。”劉健忙抱拳還禮。
“我們幾個打算歸鄉。”彪子為首的幾人圍在一起,“多謝二爺這兩天的照顧,二爺大恩容我等后報。”
彪子說完,率眾向劉健單膝跪地行捻軍拜謝禮。
“客氣啦。請起,請起。”劉健對彪子、胖子等六人虛抬雙手。
“二爺大恩大德,容當厚報。”六人起身,躬身抱拳。
“劉雄,替我送諸位豪傑出庄。”劉健對帶領一眾護院趕過的汐波樓隊長劉雄說。
“是。二爺。”劉雄笑呵呵地走上前。
走的人和留的人又互相道了道別,彪子等六人在護院的引領下,漸漸遠離眾人的視線。
“二爺,我等自願留下,聽從二爺吩咐。”徐世德抱拳,把身位放得很低。
“徐兄,一家人莫說兩家話。”劉健還禮。
“二爺。”眾人跟着抱拳施禮。
“諸位兄弟,此庄原是劉府的產業,現在歸後山觀音廟。但莊子的管理、開銷等,還在劉府。所以諸位留此,就如同留在劉府。只要在劉府,州縣官兵就不敢前來揖拿,所以各位請盡放寬心。”劉健對眾人說,“現在外面風聲緊,諸位暫且在此暫避風頭。待日後,風頭過去,各位盡可回鄉探親望友。”
“好。”老黑帶頭叫好。
“好。”眾人附和。
“劉四、劉海,你倆過來。”劉健對跑過來立在一旁的兩個莊子護院教頭招了下手。
“二爺。有何吩咐?”劉四上前打幹。
“二爺。”劉海打幹。
“徐兄,這位是瓊花山莊的護院教頭,劉四。”劉健給眾人介紹,“這位也是教頭,劉海。”
“幸會幸會。”
“劉教頭。”眾人相互見禮。
“這八位兄弟先分到汐波劉雄隊中。”劉健說,“你倆帶兄弟們去剃剃頭、洗洗澡、換換衣服,安排一下住處,講解講解護院職責。”
“領命。二爺。”劉四應答。
“是。”劉海答。
“徐兄,老夫先行告辭。諸位有何事不明,盡可問劉四、劉海。”劉健向眾人抱拳。
“多謝二爺。”徐世德抱拳相送,“煩請二爺費心梁王下落。”
“那是自然。”劉健應答。
“二爺慢走。”
“恭送二爺。”眾人相送,不提。
劉健返行,剛過養心湖水榭,就見一渾身是血的人從密林中踉蹌竄出。
不用劉健定晴便知是跟彪子離庄的胖子,他的身形在是人皆瘦的時下,很好辨認。
“他媽的!老賊!老子弄死你!”胖子一見劉健,兩眼冒火,發瘋一般沖了過來。
未及劉健動手,胖子被追到身後的劉雄一刀砍倒在地。
“小的該死!”劉雄見到劉健,忙曲膝叩首。
“不礙事。起來吧。”劉健看了眼仍在出氣的胖子,問,“其它人呢?”
“都解決了。”劉雄把大刀當胸扎入胖子體內,說,“我們刨坑埋人,這小子詐死,竄出了林子……”
“行了。”劉鍵打斷他的話,俯身拎起胖子,“以後注意就是。”
“謝二爺。”劉雄對劉健單手就拎起胖子一百多斤重的屍體,早已見怪不怪。
二人走入密林,十幾個護院在林中空地已挖了個一丈長、半丈寬、半丈深的大坑。彪子等五人的屍首,橫七豎八堆在坑旁。
護院見劉健前來,忙停下手中鋤、杴,“二爺”、“二爺”地問候起來。
劉健把死透了的胖子扔到彪子屍首旁,說,“繼續挖,深得一丈。”
“是。”眾護院繼續開工。
“二爺,這是他們身上的銀兩。”劉雄從手下手中接過銀票和銀兩,捧到劉健身前。
“銀票拿來。銀兩你們分了吧。”劉健接過銀票,取出火折,點燃燒了。
眾護院看得肉疼,卻也無奈。好在還有未沾血跡的散碎銀子,可以打打牙祭。
“你們都聽着:他們餘下的八個人,跟你們在一個隊裏,要當兄弟一樣對待。”劉健說完,笑了笑,“如果你們不想死,就不要提這事。”
“是。二爺。”眾護院齊答。
“劉雄,他們如有私自外出莊子,你怎麼辦?”劉健問。
“殺。”劉雄答。
劉雄可以說是劉健一手帶出來的,從武功到處事,極合劉健的意。
“你們手腳利索些。”劉健點點頭,放下心來,“老夫走了。”
“恭送二爺。”劉雄率眾護院送劉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