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人正是昨夜府門前,胸前扎着箭鏃的那名捻子。
“嗯。”大翠莫名地放下心來,“那夜,韓家老二到劉家,嗯……後來,我從韓小四那兒得知張宗禹叔和張皮綆弟弟落難,我便打暈他,冒充他出來攪和攪和,只想耽誤他們抓到人。”
“梁王張宗禹是征北主將張樂行的族侄,張皮綆是張樂行的侄孫輩。二人都是北張樓村的,都是你的恩人,所以你要救他們。”劉健明白了,對大翠掩而不提的插曲,也大概猜到了一二。
“是的。”林大翠答。
“大翠,這些事爛在肚裏,不要再跟任何人說了。”劉健認真地說。
“哦。”大翠點點頭。
“別不以為意,這關乎性命。”劉健加重語氣,“關乎很多人的性命,包括你的小姐。”
“知道了。”林大翠用力點點頭。
說話間,二人走出山道,面前豁然開朗。
一座綠竹環抱的山莊大門出現在一片開闊地前。
黑漆大門上無牌無匾,門前也無石狻猊等鎮宅辟邪之物,山莊的灰牆綠瓦皆躲在成蔭的竹林里,很是低調。
門前綠植叢中,掩映着一塊大石頭,石上雕刻四個燙金大字:瓊花山莊。
瓊花山莊是劉府劉庭方老爺眾多地產中最不打眼的一處。數年來,劉老爺夏日都會去各處莊園休閑避暑,可能是因為瓊花山莊離家近的地方,太熟悉,就沒風景了的緣故,劉老爺一次也沒來過瓊花山莊。
三年前,劉老爺去大廟遊玩,玩得起興將瓊花山莊連帶山下幾十畝沃田,一併捐給了後山大廟,並指名由一名法號仁口和尚負責打理。
此時,庄門緊閉。
劉健走上門階,輕扣門環。
子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名家丁見是劉健,忙出門相迎,滿臉堆笑打着干:“二爺,您請進。”
瓊花山莊雖然寄到大廟名下,但庄內護院家丁、僕人幫傭還是原來劉府雇的人,月錢也是到日子去劉府領。而發他們月例的人,就是二爺劉健。
“大翠,進啊。”劉鍵招呼落在身後不敢邁步進庄的林大翠。
“姑娘,您請。”家丁歲數不大,但很有眼色,見二爺都對這位丫鬟打扮的女人如此客氣,忙走下台階打幹相迎。
“嗯。”林大翠抬腳拾階而上,跨過門檻。
末后的家丁後生見大翠的大腳,忍不住想嘲,被劉健眼角隨意的一掃,嚇得連忙止了笑。
“二爺,您來了。”一名老僕跑到門廳,打幹行禮后,看了一眼大翠,低聲說,“二爺,人安頓在參禪閣。還有,大爺剛走,說回大廟了。”
老僕說的大爺不是劉庭方劉老爺,而是陳長平的大哥陳長公,此時已是和尚,法號仁口禪師。此人容后再表。
“知道了。”劉健道,“你們退下吧。”
“是。”
“遵命。”家丁、老僕打幹。
劉健帶着大翠走出門廳,前行十幾丈是瓊花山莊同樣沒有刻任何文字的第二道門,兩門之間是一片豎輔方磚的扁長空地,如同城池的瓮城。
一道門的圍牆是家丁僕人起居之所的一排土石結構房屋的后牆,二道門則是青磚建造的標準城牆。
高大厚實的城牆依山就勢環繞佔地一百八十餘畝的瓊花山莊。
城牆上除角樓外,還有數處高樓,是護院起居休息及各種守城器具存放之所。
城牆的垛口處站立有護院,見到劉健全都口呼“二爺”打幹行禮。
當然,他們在二丈余高海墁上,還有女牆擋着,二爺什麼也看不到。
早早就有人打開了雄偉壯麗的二城門,此刻眾護院列隊站在門前,打幹行禮。
“各自忙去吧。”劉健擺了下手,帶着大翠穿門而入。
出了二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碧綠茂密的青松翠柏林子。中間有條幽靜的石板小道,兩旁栽植垂柳。
二人沿彎彎曲曲的石板路行了半柱香后,遠外一座一進四合大院進入視野。
“二爺。”林大翠緊走幾步,一指四合院,問,“是去那兒嗎?”
“那兒不是參禪閣。”劉健笑笑,“那兒以前是議事堂,現在是禪房居所。”
“哦。”林大翠有些失望。
“大翠,看見西邊那個小亭了嗎?”劉健一指林中不遠處的只露寶頂的亭子,“那便是凈房。”
“啊?”大翠臉一紅,扭捏着跑了過去。
時候不大,大翠返回。
“有凈手水盆、有紙還有熏香。”大翠很興奮,“二爺,這兒就是瓊花山莊嗎?”
“對,這兒就是。”門外名石上寫有“瓊花山莊”四個字,劉健沒想到林大翠一個字都不認,遂問,“劉家少奶奶也不識字?”
“小姐也不認字。”大翠還在高興之中,“二爺,我偷拿了一張紙,沒事吧?”
“拭穢紙而己,怎麼叫偷呢?”劉健笑了。
二人在密林中繼續穿行,曲徑通幽,來到一彎小湖前。
湖畔立有名石,上書三個大字:養心湖。
湖面上九曲迴廊,亭台水榭,很有江南風味。
瓊花山莊是一座建築在山林中,集亭台樓榭、堂庭閣院一應俱全的龐大建築群。
身邊山清水秀,鳥語花香;遠望山巒雄峙,千姿百態;近看奇峰怪石,巧奪天工。
二人此刻無心賞景,穿過曲廊繼續前行。走過一座二層西洋建築風格的小樓和幾處幽靜的庭院后,登上一座小山坡,終於在坡頂一幢七層樓閣前停了下來。
“到了。”劉健走到閣前石桌石凳前,對大翠說,“大翠,你先坐這兒等一下。”
“好。二爺。”大翠也走累了,而且腿上還有傷,聽聞一屁股坐到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喘起粗氣。
劉健笑笑,沒再說話,轉身來到參禪閣下。
精美絕倫的參禪閣原名汐波樓,燙金“汐波”牌匾仍高懸其上。
參禪閣基座為磚石砌成的丈余方形高台,拾級而上才是主樓。主樓是木結構,歇山十字脊頂,四面斗拱飛檐,黃綠琉璃瓦頂。
“二爺。”幾個僕人見到劉健,比見親爹還親,跑下閣台,打幹問安。
“他們都還好吧?”劉健問。
“回二爺,他們都還睡着沒醒。”一個僕人頭目模樣的人躬身近前,欲言又止。
“劉光留下,你們退下。”劉健發話。
“是,二爺,小的告退。”眾人返身拾級而上。
“說。”劉健說。
“是,二爺。他們一十五人,昨晚一到這兒,就開始吵。晚食前分兩幫人吵,吃完晚食,分了三、四幫混着吵。要不是我們拉着,他們能打起來。他們說的都是南蠻土語,我們也聽不懂他們在吵什麼。一直吵到快日上三竿才消停。”劉光摸摸光溜溜的腦門,說,“後來吵累就陸續睡了。”
“胡說!”劉健假意瞪眼,“現在日頭還沒上三竿呢。”
“二爺,嘿嘿,我的意思是他們剛睡,時候不大。”劉光嬉皮笑臉地說。
“大食的飯準備了嗎?”劉健問。
“回二爺,準備了。”劉光答。
“先端過來兩份。”劉健放棄上樓,走向石桌,他已決定先吃完飯。
“二爺,您在這兒吃?”劉光看看石桌及石凳上的林大翠。
“快去。”劉健沒答,坐到林大翠對面石凳上。
“是。”劉光打幹退下。
堅硬細膩的青石打制的石桌、石凳,光滑溫潤。一桌四凳,面上均雕有線描蘭草圖案,顯得質樸淡雅。
劉健和大翠在石凳上等了一會,不見劉光返回。
劉健裝出不經意地樣子說,“大翠,綆子就在這裏。”
“什麼?”林大翠一愣,隨即發覺不恭,忙呼,“二爺,二爺。”
劉健沒說話。
“二爺,您說張皮綆在這裏?”林大翠指指高聳的樓閣問,“那禹爺呢?”
“我現在不是十分確定,這裏的綆子是你說的張皮綆。吃罷飯叫他下來,你幫着認認。”劉健說,“梁王不在這裏,去哪兒了,我不知道。”
“二爺,我隨小姐離開治雉河集時,才八歲;綆子更小,五歲童兒。”林大翠有些為難,“二爺,恐認不出來了吧?”
“咳。”劉健沒答,咳了一聲。
林大翠見狀,便不再言語。
須臾,劉光帶着幾名提着黑色大漆雙層提盒的僕人跑了過來。
劉光先來到劉健旁,打幹行禮后,起身指派其它僕人將提盒裏的飯菜榚點擺到石桌上。
不一刻,二碟四個饅頭、二碟四個綠豆糕、二盤帶湯蘇造肉、二盤黃豆芽炒肉沫、二碗花生紅棗大米粥、兩小碟大蒜、擺上石桌。
從樓基轉彎處,適時過來兩名僕人,手中托盤裏是兩杯蓋碗熱茶。
“還是張北的手藝?”劉健接過僕人奉上的筷子,隨口問。
“回二爺,正是。”劉光答。
同治初年,皇宮裏把大清初年睿親王多爾袞的“四格六法”考察評價官員的方法,運用到宮裏的人事安排、調動、任免上。宮裏從太監宮女到太醫御廚,每年年終都要考核一次,優勝劣汰。
去年末,宮裏太監總管安德海督考了他平生最後一次年度考核。
御膳房的鹽山籍的御廚張北,就是在這次考核中,因向尚膳正賄賂的銀兩不足,被無情放遂出宮。
張北回鄉,被劉府招用。劉庭方老爺吃不慣張北的京味菜,於是張北便被安排到劉老爺總也不來的瓊花山莊。
“你們下去吧。”劉健見林大翠立在凳后,連筷子都不敢踫,便讓一邊候立的劉光等人退下。
“是。二爺。”眾人打幹告退。
“大翠,坐下,吃。”劉健夾口豆芽,拿起個饅頭。
“二爺,我哪敢跟您同桌進食?”林大翠吞咽着口水。
“我說了,我們不是主廝。更何況你現在已是正民了。”劉健看着林大翠,命令道:“坐下,吃飯。”
“好,二爺。”林大翠扭捏的坐下,輕端粥碗。
“大翠,跟着我做。”劉健教起林大翠吃飯。
蘇造菜是葷菜,因為微微有些泛涼,菜湯表面有些凝固。劉健微皺了一下眉,夾了一筷子,放到掰開的饅頭中。
少焉,林大翠學着劉建的樣子,掰開饃,蘸點兒蘇造肉的鹵湯,筷子夾幾塊肉,塞進饅頭,大口啃吃起來。
“二爺,這是什麼菜?裏面的肉怎麼這麼好吃。”林大翠很快乾掉兩個夾肉的饅頭,一碗米粥也快見碗底,“在劉家,一年到頭,我也吃不上兩片肉。”
“這菜叫蘇造肉。是乾隆年間,御廚張東官五花肉加丁香、官桂、甘草、砂仁、桂皮、蔻仁、肉桂等香料,為皇上烹制出一道肉菜。因為張東官是蘇州人,所以這菜叫蘇造菜。”劉健只吃了一個饅頭,把碟里剩的饅頭和那碟蘇造肉推給林大翠,說,“當然,我們吃不起五花肉,這裏面是豬肺、豬腸、豬肝還有油炸豆泡,替代的五花肉。”
“比花肉好吃。”大翠把粥幹完,一粒米未留。
“這個你也吃了,不夠再讓他們上。”劉健端起茶,漱了漱口。
“二爺,夠了、夠了。”林大翠掰了一小塊饅頭,擦拭着自己那盤蘇造肉的盤子。
“我老了,吃不多咯。”劉健喝着熱茶。
“二爺,那我吃了?”林大翠看着劉健那盤未動幾筷子的蘇造肉。
“吃吧。還有這個綠豆糕。”劉健笑笑,“我老了,吃不得甜食。”
未幾,桌上碟空盤凈。唯二小碟大蒜,所剩頗多。
“二爺,蒜我收着,行不?”林大翠看着幾瓣剝得乾乾淨淨的大蒜。
“行。”劉健笑笑。
林大翠拿出一方帕子鋪在石桌上,將蒜從碟中捏出,放到帕上,兜起帕角,包裹好,塞入懷中。
“二爺,他們有兩個人醒了,好像吵着要吃的。”劉光跑了過來,打幹問安。
“我去看看。你們把飯好,送上去。”劉健起身,“大翠姑娘,你先在此小坐片刻。”
“是。二爺。”大翠起身行禮。
劉健邁步拾級而上,耳聽得參禪閣里兩個人在低聲說話,便示意立在閣門口的二名守衛護院不要聲張,駐足聆聽起來。
劉健練過奇功,耳力、目力異於常人。極其微弱的聲音,在劉健運氣傾聽來,亦如雷鳴;疏星夜晚,劉健也能視同白晝。
打幹的護院不知道劉健的異能,此刻躬身曲膝,一時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綆子,你聽叔說。”參禪閣二樓一房間,老李頭的聲音傳到劉健耳中。
“我不聽!我就要去找我叔。”綆子的聲音。
“別人你不信,徐趟主,你還不信嗎?綆子,我們不會害你。”老李頭說。
“我腦袋可值十萬兩。”綆子說,“以前跟叔在軍中,沒人敢打這主意;現在隊伍散了,你們誰不想抓我去領賞?”
“呵呵。我就不想。”老李頭說,“我都土埋半截了,要那些錢做什麼?”
“我和亮哥昨晚抬着戊戌叔來這的路上,戊戌叔就想殺我換錢治傷。”綆子哭着說,“要不是徐趟主出手救我,我早讓他扎死了。”
“你不是沒事嗎?”徐世德的聲音從三樓下到二樓,“再說戊戌兄弟不也死了嘛。”
“趟主。”老李頭施禮。
“我不管。一會兒吃了飯,我就走。”綆子順着台階下到一樓。
“我們一起走。”老李頭追了下來。
“別吵了,讓兄弟們多睡一會兒。”徐世德壓低聲音吼了一句,隨着“蹬”“噔”的腳步聲,他也下到一樓。
參禪閣原先是汐波藏書樓,劉庭方老爺將瓊花山莊給了大廟后,這裏近七萬卷的藏書便被運回劉府保存。
為此劉老爺專門在劉府後花園水榭旁,建了座五層高的汐波藏書閣,把府里及各處的藏書統統收入汐波藏書閣。
至此,劉府的藏書總數也已達到驚人的十二萬卷之多。
仁口禪師接手瓊花山莊后,將這裏改稱參禪閣,二至七層改建為禪房,一層建成齋堂。
不過大廟的和尚本就不多,這裏就更沒和尚來了。是以參禪閣劉府剩的家丁僕人,可以偶爾食些葷腥,也沒和尚來管。
“你們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劉健推門而入。
“二爺,您來了?”徐世德忙上前抱拳相迎。
“二爺。早。”老李頭和綆子也跟着低頭行抱拳禮。
“綆子,你就是張皮綆?”劉健開門見山。
“啊?”綆子抬頭,先看看劉健,又看看徐世德和老李頭,把頭一梗,挺胸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張皮綆,清狗懸賞十萬兩白銀抓的人就是我。”
“二爺。”老李頭堆着笑,抬手拍了綆子一巴掌,對劉健說,“二爺,別聽他瞎吹。昨夜我們來這兒吃飯時,小綆子喝了二兩馬尿,這會兒還說胡話呢。”
“對,對。昨晚他就坐在那兒喝的。”徐世德隨手指向旁邊。
參禪閣一層被仁口和尚佈置成四圓圈擺放方矮桌和蒲團的五觀堂。
徐世德指的座位正是“食存五觀”匾額下的齋堂案枱,一般不會有人坐那兒,甚至仁口和尚過齋,也不會坐。顯然徐趟主在說謊。
“我真的是張皮綆。”綆子急了,對徐李二人的好心遮瞞,起了逆反之心,手探進褲襠,掏摸出一物,說,“我就是殺死僧格林沁的張皮綆,這便是證物。”
張皮綆的手心裏,一顆黃金絛的翡翠珠子。
這顆珠子的大小、制式,確為親王之朝珠。
“綆子!”老李頭惱了,伸手去搶,“不是讓你扔了嗎?你怎麼還留着?”
綆子緊攥在手,“李叔,這是梁王親賞我的,我怎能丟棄!命丟了,也不能把它丟了!”
“唉!”徐世德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