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行,至親,孤客
那瞰南堡屹立丘頭,看着傲然孤立,實則後頭仍有一片軍營。順着山丘后較緩的一面延綿。城牆后另有大道下丘,連接驛道通往邊陲。
這凱國軍隊最基層的制列便是什,也稱二伍,含十兵,另設正副什長各一,共十二人。
五什一隊,含正副隊正。共六十人。
五隊為旅,含正副旅率。共三百人。
五旅為團,含正副校尉。共一千五百人。
四團為營,設一偏將。共六千人。
兩營為軍,設一將軍,便是祁貢那級,且配以一百親兵隊。共約一萬二千一百人。
而這南疆,便有五軍。未算屯種、工事、協運等承擔各類雜役的廂兵,共計已逾六萬兵力。
這瞰南堡軍營所留的兵力,現在正悉數進發邊陲。邕州城內,皆可隱隱聽見山丘后那千軍萬馬的動靜。
“小老闆,驛道此時定會塞得水泄不通。”陳掌柜備了馬車,一邊遞着行李,一邊焦急地勸阻圓兒:“老闆也未必就去了邊陲。你要不還是在這兒等等?”
圓兒嘴角一揚,搖搖頭道:“思竹叔,您別勸了。咱都知道他那脾性。現在烽煙至,軍將都趕往那邊。他怎可能閑得住?”
陳掌柜也知攔不住,最後只得遞上一個包裹。圓兒對這個倒是來了興緻,卻未打開,只拍了拍,掂了掂。裏頭應是一個食盒。湊近聞了聞,驚喜道:“霜糖柿干?”
“是,是。昨日老闆提到,給你準備些柿干。今早剛掛的糖霜。現正好拿着路上吃吧。”陳掌柜笑着,重新要回包裹,塞到馬車板上。
“這南疆的老驛道,可還能走?”圓兒斂了興緻,望着西城門方向問道。
陳掌柜一聽,皺着眉,小意說道:“可以是可以的……但大多是黑道的用。小老闆還是走新道吧!安全些。”
圓兒不置可否道:“出了西門再看看。”
陳掌柜自知是勸不住這娃的,趕緊掏出一塊木牌與幾錠銀子,關切道:“有啥事,報報咱樓的名,還是有用的。大不了,給些銀子打發得了。小老闆切莫與那些匪人鬥氣。”他頓了頓,想想還是不放心,又說道:“要不,我安排幾個人隨小老闆同去。”
圓兒擺擺手,拍了拍車板上裹着的槍,笑了笑。隨後便與書格乘着馬車,朝西門外駛去。
快出城門時,圓兒內心糾結了一翻,終是將襟里的晶璃抽出摘下:“嘿!替為師戴着。”他沒回頭,拍了拍後頭的書格,摸索着遞交過去。
書格先是頓了頓,看着那晶璃狀的東西,又瞬間意識到什麼,心一提,趕緊伸手接住。他的臉已是激動得微微漲紅。
“你替我保管。不然我怕遇到啥事,它萬一自行使了……”圓兒繼續驅着馬車,看着前方。
書格知道,圓兒這是怕再遇着什麼麻煩,他娘這昭一琉戴着,會像上次張月鹿時那樣自動使喚。怕這次萬一不再是招意,而是盡招……心念一轉,但這樣一來,真遇着什麼危險,可就一時少了救星。
心雖擔憂,但書格接捧着這枚昭一琉,心頭手上,仍覺得沉甸非常。
少時后,馬車已行至西門外。那新道口處,已是大批軍伍充斥,雖擠而不堵,隊伍正有序地前進。
圓兒毅然決定駛用老道舊路。兩匹馬拉着車,比數日前的牛車快了不少。主要其實還是不用遷就習練的書格。
這舊路確實不如新道寬敞。但路面雜石雖多,個頭卻不大,想必還是有人打理。
只那路旁雜草叢生,生機盎然之餘,夾雜着無序,一簇簇攔伸向路中。
圓兒這時在書格協助下,單手從食盒中翻摸出一塊柿干,本欲先品舔外頭掛着的糖霜,無奈馬車顛簸,嘴旁臉上幾處已粘了糖,就是沒舔着。小胖子卻仍是伸吐着舌頭,鍥而不捨。
書格見着滑稽,在旁偷笑,再次感慨,面前這位小兄弟、小老師,本質還仍是個孩子。
“圓兒,你官名叫啥?”書格終是開口,想試着打聽清楚這一疑惑。
“我就叫圓兒!我娘給我起的。”圓兒還是舍了細品慢嘗,瞬間騰出馭馬的手,雙手抓着柿干往嘴上一塞,狠狠地咬下一大塊,嚼着,嘟噥着。又繼續單手持起韁繩。
“那……你爹呢?”書格繼續小意問着。
“我爹在長安。只是我從小都沒見過他。”圓兒抬起小胖手,用手心肚一把蹭下粘在臉上的糖,然後貪婪地舔着手掌。
“為何?”書格邊追問邊在顛簸中擰開了水袋,想着這長安應該便是這凱國的都城吧。
“我娘不想我回去。我爹又不來找我,就先這樣唄。”圓兒繼續吮嘬着指頭,砸吧道。
書格給圓兒遞過一條沾了水的布塊。這是他昨晚吃飯前要來的,留着隨身清潔用。
他心裏嘀咕,圓兒這爹,莫非是哪個大戶人家,才整出這種豪門不認庶子的事。想着這娘不在身邊,爹不在跟前的,書格不由地流露出同情神色。
圓兒瞥了一眼,卻是頗熟悉這種神情,旋即笑道:“我不還有我叔嘛!就是那臭老闆!”說著又從盒裏捻出一塊柿干。
書格想,那……老闆就真是圓兒親叔了。老闆叫王荊二……親叔嘛,那圓兒就姓王……王圓?要不,簡單點,如自己從前那世——建國、建華的……在這裏就叫王建凱?噢!可以換個字兒,建……建成為竣,竣工!完竣!完竣盛凱!可以叫竣凱!多好聽!
書格自己嘰里咕嚕一翻嘀咕,已是竊笑不已,好一陣子才平復下來。圓兒自是不知書格在自嗨着什麼,就賞了他倆白眼。
“那……你娘呢?”書格繼續問道。
“我娘……在別處修行養傷呢。”
“你別怪我八卦。你娘她……啥境界?”
圓兒對八卦這詞的認知,自是與書格這時意思不一,便疑惑地看着書格。
“哦!八卦嘛。是我家鄉對別人家事、小道消息的統稱。古道是,陰陽成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而世上的小道消息、秘聞,根本還是原自男人女人,恰似陰陽,繼而發展出萬千秘辛。所以便用八卦來概稱這一切的事,也指代這打聽事的行為。”書格細說著,向圓兒“科普”着從前那世最有意思但無意義的事。
圓兒雖小,不大懂男女之事,卻覺這比方挺有意思。想想,倒不介意書格打聽。抻起胖臂蹭了把鼻子,自豪道:“我娘!過天浪極峰!與寧淵只差一線。”
書格雖早想過,此時得證,仍是激動得直瞪眼。他心中琢磨,這可是目前可以搭上的最強關係,最粗的大腿了。噢!不對。打過照面又能搭上的,目前最強應該是岳峙路老。但誰知他什麼時候正常,什麼時候瘋癲呢?
轉念又疑惑起,圓兒的娘都這境界了,又是被誰人所傷?十三絕嗎?
都這境界了,還能被哪個地主欺了身,當這單親媽媽?但他知道這些問題定不適合追問,便繼續琢磨着……
圓兒的娘……是過天浪極峰,昭一琉可提一境之威……那圓兒這……書格低頭摸了摸脖子下掛着的昭一琉。頓時覺得更沉了,但胸膛卻挺了起來,搖桿也直了直。雖然自己用不出,但這脖子上掛着的可是核武器呀!寧淵之下,打誰誰死。寧淵之上,打誰誰吐血啊!
書格眯眼笑着,心裏得瑟起來,也不打算繼續發問。他自認深諳八卦之術,一次不可問太多,不然招人嫌。要堅持只做收集者,不必過分追求八卦時效,無需像分享者那樣追新捧熱,刨根問底。來日方長,適時再找機會打聽,這樣既解惑,又不顯得自己那麼八卦。
“這邊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又是烽火傳信,又是老闆不辭而別的。”書格便問起了其他。
“我也不知道。我看不懂那烽煙信號。我叔也不是看烽煙的,他自有他的辦法。”圓兒又吃完一塊,嘟噥道。
……
邕州城裏,烽煙之事,雖未恐慌成亂,城外那陣陣軍旅步伐聲,也足夠讓滿城緊張。
上了年紀的人,都在叨絮,這烽煙已有許多年不見了。上回這般陣仗,還是十八年前的那次。
一孤客,騎着白馬,來到接燕樓前。
他並未下馬,只在門口朝裏頭眺了眼,便瞧見櫃枱中低頭翻冊記賬的陳掌柜。嘴角一勾,搖頭笑了笑。轉而到對街茶鋪,下來,卻沒栓馬。在鋪子上,找了個沿街的位置坐下。
那馬倒是乖巧,即便不拴,也是獨自立在茶鋪邊上。它抬起鼻子哼顫了兩聲,便低頭耷拉着眼小憩,甚是孤傲。
時值正午,鋪中客人不多,只有些腳夫與閑漢在吃茶,充當午飯。不時有人議論着先前的烽煙與密鼓。
茶鋪老闆見來人騎着白馬,定是有些出身,疑惑這人怎會舍了高大上的接燕樓,來自己這小鋪。
再細看這孤客,身批鬥篷連着帽,風塵僕僕掩真容……與那乾淨的白馬倒是對比鮮明。莫非是劫來的馬?
聞見這人點了壺茶,又叫了份果子。茶鋪老闆多個心眼,便親自來招呼。
“店家!”騎白馬的孤客開口道:“這對面的酒樓生意恁好,可曾擠兌過你這?”話語間,語氣平淡,卻攜着關切與嚴肅。
茶鋪老闆本是警惕,聽得這句噓寒問暖的,倒是稍鬆了心,雖仍好奇,卻爽快回答:“自是沒有的。逢年過節,還送些個酒、捎倆菜來。本就是有錢人家與軍爺去的多,與咱這小鋪子的客人不沖犯。況且,咱這鋪子和這一整街的租鋪,都是那樓東家的。不似別處,租金年年隨熱鬧勁兒,水漲船高。那東家十多年前開業,便也接了這條街的鋪。至今,也就跟着這昌盛世道意思意思,從不胡亂漲租。”掌柜倒也是個話匣子打開,邊叨絮,邊倒着茶。
“喔。你從過軍?”孤客上下打量了茶鋪老闆一眼,問道。
“是的。客官是怎麼看出來的?”老闆欣然問着。
“哼!他這東家倒是人好心善。怕是不愁錢,不缺銀子用度的好命。”孤客卻是沒有回答,也仍沒摘帽,低頭拿起茶。
那茶偏燙,茶老闆正想提示。但聽得這人這話,有些陰陽怪氣,摸不着意思,遂分了神。察覺時已沒來得及勸,孤客已一口喝下。
“店家!幫我個忙!讓夥計去對面幫我買壺桂花釀,再要兩份霜糖柿干。我聽說這樓的這兩件,最是出名。想嘗嘗。”說罷,摸出一錢銀子放在桌邊:“這,有多算跑腿。”
茶老闆自是欣喜,卻不貪婪,小意地多嘴問道:“客官何不自己過去,吃喝現成。那樓也從不欺客。這會兒樓里應還有空座兒……”
“你當我性孤僻,不喜人多熱鬧吧。”他說著,可聽得出自嘲意味,又喝下一口茶。
茶老闆倒是理解,開鋪多年,也不缺這樣的客人。也不再多問多疑,招呼來一夥計,吩咐去辦。
孤客又開口強調道:“記着,是一壺桂花酒,兩份柿干。”
夥計剛跑進接燕樓,街上便有一騎疾馳而至。一人翻身下馬,也入了樓。
孤客認得來人,放下茶杯,饒有興緻地看着。
不一會兒,那人出來。又翻身上馬,朝着西門,揚長而去。
便是左旗,原佐祺!
孤客見他來去匆匆,又是搖頭笑了笑。
隨後,又見兩人出了樓,也解了馬,奔向西。
又一會兒,那夥計拎着一酒盅與一包袋回來,交到他面前,略帶歉意地躬身道:“客官,那樓里今日的霜糖柿干已賣完。只剩一份了。”夥計拿着找回的錢,看了眼自己老闆,將錢擺放回桌上。老闆點着頭。
這孤客眉頭皺了皺,閃過一抹不快,接着輕嘆了聲,說道:“不用了。留着吧。謝了。”又摸出些銅錢,結了茶水與果子的賬,便拿起酒與袋,上馬而去。
路上,他馭馬疾馳,超了那後頭出來的兩騎。兩騎先是一驚,再細看這白馬的模樣與速度,心中又稱奇欽羨。
途中路過那玄玉碑時,孤客瞥了一眼。
西門外,左旗匯合了翊廷司的隊伍。這次戰況告急,除了這邕州城的軍隊,翊廷司的人也大部分出動,前往支援。
左旗到了新舊道岔口,收了韁,馬兒不情願地在原地打着轉。左旗分看兩頭,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咬咬牙,跟着隊伍走上新道。
後頭遠處,孤客已出了西門。他嗦着手指上粘着的霜糖,一包柿干已經吃完。遠遠望見左旗的舉止,生了興趣。
這時,那後頭的兩騎,又超了白馬孤客,去往舊道方向。
這孤客興趣更大了,便驅馬,奔上舊路。
城門外,一個着襕袍,戴襆頭的士宦本正看着那浩蕩的隊伍,恰好瞥了眼那白馬孤客。
他蹙了蹙眉,心裏嘀咕道:“怎麼最近看誰都覺得眼熟呢?”
……
此時,接燕樓里來了一位雙眼發白的老漢,衣着平平,手持拐杖。他抬頭側耳,似在琢磨什麼。
夥計忙接下招呼着他。他卻只讓人領到掌柜前,問着些什麼。
半盞茶功夫,他便行了出來。半瞎的雙眼空洞地望着城西門。陳掌柜也是擔心老漢不便,在櫃枱里不時瞥其背影。
這時,一人走上門檻,攙住了老漢。
掌柜見那老漢無異,想這人應是老漢的親朋,便放了心,沒再關注。
“小猢猻,我和你一同走走?”那人輕聲道,語氣揉合著溫和與頑味。
“是你?”老漢身子輕輕抖動了一下,皺了皺眉,空洞的白眼卻濕了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