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人譜

第二十五章 人譜

按照瑤池碇客們的研究,一個恆星系內部的人系總是趨於相近的,各個星球的社會面貌倒可能各不相同。

房宿增六六五屬於增表的恆星系,換而言之,是在人類天文觀察進入星際時代后才編入巡天總覽的恆星系。它一共有十個行星,其中八個都已經被人類佔滿。按原型人類的標準,最為昌盛興隆之所當屬第五行星。既然是按原形人類的標準,換而言之,它也最像原形人類的社會。

除了它是一顆氣態巨行星。

氣態巨行星本身只適合很少幾種類型人系的居住。不過它有四個類地衛星,質量從小到大依次排列,第四個約有四分之三個地球的質量左右,因為原就有大氣,又在宜居帶內,氣溫適宜,是人系第一個佔據的天地,也是如今房宿增六六五最繁華的首都。

在這顆衛星四上,有個著名的天文景觀。每逢年中,它所圍繞的氣態巨星剛巧會從形如蝴蝶的發射星雲中隙穿過,時人稱之為月出別山。另一方面,銀河、仙女系,大小麥哲倫雲,其他大行星、類地衛星還有小型衛星也有位置差別,尤其是第三衛星表面,在第四衛星上也清晰可見,更是天中異色。因此還有一個九年的輪迴,每年氣巨星從天藍與暗紅的兩片星雲中穿過時,其他衛星各自追隨,都有不同景象,故稱之為九出。

九出已經存在了五百萬年,按照預測最多還將存在一千萬年。之後,紅超巨星熄滅,星雲散逸,九出景觀自然不復存在。而最少可能只需要再過一百萬年,氣巨行星偏移原先位置,九出景觀便將名存實亡。

對於大部分的人類而言,只要他們能夠一次臨界光速航行,不論是一千萬年,還是一百億年,他們都看到一切的終結。

但另一方面,只要他們沒有,那麼別說是一百萬年,哪怕是一萬年,也已經與無限等同。

運輸船到達第十行星的日子往後數三天,正是九出的第七出,巨行星、第三衛星、第二衛星、第一衛星以及第十行星排成一條曲線,銀河作天,仙女如河,兩片星雲恰似一道大門,連星從門中飛入河中,時人稱之為躍龍門。為了慶祝躍龍門,往前數十天,第四衛星已經開始大辦慶典,網絡世界與現實世界幾乎分不清楚,流動的歡宴從最高的天上走入最深遠的地底。

長着鰓的人,長着鱗片的人,使用義體的人,不像人的人,碳基的人系和混入其他元素的人系,共和派與獨立派,永存主義與無序主義,先鋒的與古典的,暫居的外交館,長住的民族會,聚在一起的同鄉會,七百多個文化結社,八萬多個古代技藝的與現代技藝的協會,船上的碇客與太空站的山人,還有其他行星的來客都在丹楓白鳳的主持下,聚在碧梧仙館,一起共慶又一個平平無奇的年度的過去,星球上又兩億人的死去和三億人的出生。

碧梧的名字已經要追溯到人系第一次拜訪房宿增六六五的時候。歷史記載第一個漂流到這個星系的人是一位偉大的調查客。因為飛船存在缺陷,無法再次亞光速航行,他被迫獨自在這個星系生存。

現代的房宿增六六五人通常稱之為始祖。

歷史記載始祖第一個降落的就是第四衛星。

據說除了第四衛星各方面條件都是最好以外,也因為第四衛星上的一座山,一座這個恆星系裏最高的死火山,由流動性高的玄武岩質熔岩長期噴發累積而成,高兩萬兩千米。極光環繞着山體,富含鈉原子的大氣提供了鮮艷的綠,而二氧化硫提供了藍色。被絢爛的極光包裹的山讓始祖感到了非同尋常的美,遠觀如碧木生花,故稱之為碧梧。

而佔據了碧梧山超過三十萬平方公里的庭院便是碧梧仙館。

為了創造更宜居的環境,始祖的飛船用機器合成了第一批的試管人,從此房宿增六六五就有了三種生物,第一種是從機器里直接造出來的人,第二種是機器造出的人通過原始手段生產的人,而第三種便是原始手段生產出來的人在自然生活中重新演化的人。

在漫長的時間中,前兩者因為更多的生產步驟退出了歷史舞台。後者以最大的數量取得了整個房宿增六六五的主導地位。

在這場盛會上,最為知名的節目就是再演始祖、試管人和再生人過往的歷史連續劇的新進展。這個節目的卓越之處在於其中的所有人都是按基因樣本整體克隆,定向複製記憶,初始人格擬合度接近百分百的真人。

它們的舞台被設在仙女系邊緣的一個蠻荒星球。兩顆星球的聯絡藉由當初埋設的星橋而成為可能。

第十行星距離第四衛星約三個光時的距離,因此,是在運輸船到訪的三個小時后,熱衷原型人類藝術的人類正在展開激烈的辯論。辯論來源於歷史劇新一集中富有爭議的情節。

人類的行走,使得細菌細胞在異星表面上演化出了數千種微生物,其中一種大為繁殖,變成有點像是苔蘚的東西,在一小部分岩石的底下迅速蔓延開來。

始祖替身發現這點后,居然感到了恐慌,選擇將這些微生物進行清掃。接着最叫人受不了的劇情發生在六天後,他親手扼死了一個由試管人繁殖約屬於第十代的兒童,給出的原因是對這個兒童的舉止,他感到噁心與醜陋。

這讓大部分公民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這也讓這一大型真人連續劇的出資者,經營整個第五氣態巨行星系統的管委會感到有失臉面。現任書記丹楓白鳳自然也是大為惱怒。

她在一秒鐘內進行了數百萬次的運算,最後的決定是終止這場無聊的鬧劇,做出的判斷便是讓所有演員提前退休。提前退休的意思是他們將變得自由。扮演始祖的替身也將立刻意識到他不是始祖,而只是被流放的多餘人口中平平無奇的一個。

現在,他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自由地建設整個嶄新的星系,以及做其他任何事情了。

這個決定的影響非常深遠,直接關係到數千萬人在第四衛星最大賭場上的成敗。為此,管委員做出了另一個判斷,延遲公佈二十天。這既保留了政策的體面,也足夠好賭的年輕人們分出各自的勝負。

躍龍門這一景色本身據說只有剛出生的小孩子才會感到好奇。大部分成年人的品味非常高雅,使用概率學與數學、將命運獻給未知,也就是被叫做賭博的東西,總讓動物的精神感到非常上癮。為權利互相攻訐、嘗試讓自己的主張變成所有人的主張也讓另一部分人着迷。還有一些人在漫長的星際生活中認為自己對全部人類、全部世界與整個宇宙的命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社交中爭取支持晉陞自己的社會身份是他們的第一個追求。從生物母體誕下不久的青少年人則可能沉迷於對自己身體的定製,這種定製暗含着一種危險的遊戲,那就是在神經中直接製造迷幻與快樂的感覺,有的還在自己的思想里開闢了一整個世界,以致於自己也分不清自己。來自其他異星的客人往往格外矜持,只用一些隱晦的話語在自己的圈子裏傳達自己的想法。而語言協會知道了這一現象,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要消除掉所有翻譯的錯落,他們總是意識不到這樣做還需要同時消除所有的謊言。船上的人想法分化總是最大,有的格外喜歡地面,有的只是出於維繫社交關係的需要才勉強落到地上,還有的聲稱地上天上都別無二致,都是一樣無聊的。

但這確實是一個歡快的夜晚。

原野上格外靜謐,能聽到動物的叫聲。發藍的氣巨星已經升到了雲隙的半道。懸在空中的第三衛星正是滿月時候,身體的正面完整地裸露在天上,圓弧的城市像是一個魚眼睛的形狀,據傳這來自於十多億年前一個古人為了自己兩百萬年前的趣味而產生的突發奇想。他說既然那麼像鯉魚,那就建設成鯉魚的樣子吧。

幾個屬於海洋星球史學會的年輕人玩倦了,囔囔着要不去看一看躍龍門吧。長輩感動於他們忽如其來的文化情懷,便口稱是的。

碧梧仙館與軌道上的泊站靠太空電梯相連。當學會的將軍帶着包括黃山野卉在內的這行年輕人坐着列車向上時,底下的樂聲逐漸變得輕微,先前絢爛斑斕的顏色也都變成了附着在碧梧仙館上看不清楚的色塊。

接着,整個龐大的星球也變成了一塊狹小的有限的石頭。像是無限多的星星逐漸亮起,世界被黑幕籠罩,宇宙從頭頂的一塊天空變成了無處不在的夜晚。

他們從站台上走下,才發現開闊的大廳中原已安靜地坐着許多人。

黃山野卉是個愛自己獨處的。當時,她一個人來到靠着落地窗的椅子邊上,看到燈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在紅藍兩片星雲的中間,忽然感到了眩目。

氣巨星繼續向上攀升,而在她的想像中,她變成了長出一雙翅膀的蝴蝶,正飄蕩在銀河之上,與仙女作伴,越升越高,直到無人可知的天際。

廣闊的天地里,千億百億的人有着他們各自的想像。面對着九出的第七出,在這個時刻,有着相似的想法這個星球上大概有十萬多個。有的人的想像已經結束了,有的人的想像才剛剛開始,而有的人想像正要攀到巔峰。

在別的時刻、別的地方是別的人,在這個時刻、這個平台上是黃山野卉,在她或他變成蝴蝶飛到銀河以外那最沉浸的時刻,忽然有人,可能是屬於六六五軍事委員會的一個閑人,帶着驚訝的表情,站了起來。

他那突然的舉動破壞了大廳里應有的寧靜。

許多人對他投以責備的目光,黃山野卉蹙眉回看。

他卻喃喃道:

“發生了什麼?”

他開始往站台上跑,那時通往船港的列車正要發列。

不和諧的因素離開了以後,人群安靜下來,怒瞪着眼睛的人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享受這難得平靜的夜。

黃山野卉重新看向了群星,想要再度回到自己剛才偉大的暢想,卻只看到了天空的邊緣一個發藍的變大的點。

它迅速的放大,像是死亡世界的招手。所有周圍的光線都在它的邊緣發生了扭曲,像是鏡子一樣折射出更后更遠的太空的景象。

接着,那在旋轉中的微芒迅速地放射開來,成為了照耀半個天空的明月。

亮度在一分鐘內便超過了滿月,接着遠遠越過了氣巨星系所能見到的太陽。第四衛星漫長的黑夜第一次迎來了僅僅間隔了八個小時的黎明。

技術委員會的客人張着嘴卻說不出一句話語。直到新的專列到達站台,發出了輕微的響聲時,喧嘩與騷動忽然震耳欲聾,迷醉神經的癮君子們為了天上的異象開始跳舞。

這是一個晴朗的、歡快的、也叫人愉悅的夜晚。天上的鯉魚已經躍過了龍門。氣巨星上大氣的顏色變得格外深邃,像是在微微掀動的天藍的窗帘。

丹楓白鳳結束了她短暫的休假,思考的訊號重新來到了管委會的局域網絡。

次異結晶自毀的消息,作為心宿與房宿絕密交易的一角,只有很少被選擇的人才知曉這樁事情的詳情。丹楓白鳳自是其中一員,並且,她記得非常清楚。對她來說,這樁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交易與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樣近得就像是就在昨天發生的。

然而發生在恆星系內的武裝衝突已經傳遍了房宿第二聯盟每個存在智慧的角落。對於平靜得像是凝滯不動的湖面一樣的後方世界而言,這是開天闢地的第一遭。

“敵人怎麼樣?”

軍事委員會的秘書長面露難堪的神采:

“按照前線的資訊我們動用了完全的兵力,一照面就已經控制了敵方的所有樞紐,也成功捕獲了部分敵人。”

房宿第二聯盟的大使遙山蒼翠大笑地接上一聲:

“然而……”

等到其他人都看向他時,他就說:

“不會沒有然而吧?那就最好了。”

秘書長當做沒聽見似的說道:

“但是……我們的軍事行動可能也暴露了。藉著……突如其來的爆炸閃光,它們的主要戰艦成功加速到臨界光速,現在已經進入外球體雲層。現在艦隊正在打掃戰場。但是……這場爆炸很蹊蹺,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也”這個詞是有意味的。

在這場只發生在零一點秒內的短波通訊交談中,同樣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這個暴露不是指在航行中而是發現,而是說行動的藍圖本身已經泄露給了其他人。在軍事行動的泄露以前,次異晶體的消息同樣泄露了。

丹楓白鳳閱讀了秘書長呈上的前線通訊,長時間地思考着。大概十分鐘后,一則消息到達了最前線——

她要在線下親自審閱俘虜。

因為是線下,自然不是碧梧仙館中的投影,也不是安裝在環繞軌道上的次級主機。

對於穩定的星系而言,每個星球的拉格朗日點的數量和位置也基本是固定的,因此通用一套從L1開始的代號。氣巨星的拉格朗日點L1、L4和L5都被繞着恆星運行的小行星群佔據。而L3上曾經也有類似的小行星群,但是只剩下了唯一的一物。

這一浩大的工程,由丹楓白鳳獨自完成,接着,她要求她的退休,要求提前成為一個自由人。

於是她成功了。

一千多年前,第九艦隊在這裏完成了第一階段的組裝,這一組裝包括了航母的中央核心,這一核心支持了旋轉作成重力,也支撐了自我複製功能的實現。從這種意義來講,第九艦隊就像是丹鳳白鳳分娩出來的一顆卵子。

因此,當第九艦隊再度回到這裏時,它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而在主艦中活動的少許護航員們大多沒有察覺到這一微妙的情緒。其中的一位正蹲在門前,問營養艙里的本巴那欽:

“那個人也是你的同夥嗎?”

本巴那欽僅存的大腦在營養液中遊盪,被截斷的神經元在大腦的底下像是延伸出來的觸鬚。轉換器里把文字映射到了護航員的:

“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的身上有什麼嗎?”

大腦的電波表達出了無知與不解。護航員們就知道他確實是清除了自己的記憶。

“可到了丹楓白鳳那裏,那就由不得你們了。”

相比起本巴那欽等一行人,遠聞和老山的境地就好得多,他們被強制休眠,神經聯通網絡,只在受限的網絡世界活躍。

而在絢爛的爆炸中,發現的第三個人則最讓他們感到驚惶。

某種東西,某種沒有具體形狀的東西,正在他的身上蔓延和生存。那是不該存在於這裏的生物。

被關在牢房裏的他看着外面的人,張着嘴又說了幾句話。

他們聽懂了,但誰也不敢和他說什麼,也不敢提前做什麼。而他也發現自己能大致地聽懂他們的話。

在拉格朗日L2點上,蔚藍的氣巨星已經變成了一輪明月,那四個類地衛星更是只能隱約看出月相。

相比起主艦本身,他們所要靠港的目的地要小上很多。

在完成對接后,本巴那欽等人的容器被機器推出,老山和遠聞被重新喚醒。至於“那個人”……站在牢房門口的利趾僵硬地說道:

“請從這條路走出。”

李明都側目眺望,只看到一條像是鏡子鋪成的小路。

他稍微切換了幾次自己的思緒,確定自己不是在虛擬實境中接受檢驗,便站了起來,轉了轉自己的脖子。

在這條路上,他沒有看到與他一起被捕獲的像是蜘蛛的怪物,以及長着硬質甲殼的怪人。

“這是哪裏?”

利趾說:

“這裏是丹楓白鳳,你要見的也是丹楓白鳳。”

李明都頓了一下,又問:

“你們……是人嗎?”

利趾說:

“我是還沒出生的人。”

“那丹楓白鳳呢?”

利趾說:

“她是已經出生的人。”

他大膽地開始往前走。

第一次來到丹楓白鳳的人,免不了會為像是玻璃和鏡子的介質里倒映出來的奇異斑斕的彩色感到驚訝。粉紅色的、洋紅色的、草綠的或者深綠的,在窗外波動與流動的柔和的色彩,在黑暗的背景之上,像是宇宙永恆運動的火焰。

有的認為這是模仿了過去望遠鏡拍攝深空天體經過處理的圖像,有的則簡單認為這就是反射了宇宙某一處世界的光影,是真實存在的天體在流動中的樣子。很少有人能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些光暈、光團並不巨大,它們可能就像是鏡子裏反射出來的那樣狹小,甚至要比反射出來的更加狹小,狹小到人其實本應該看不見。在那密集的管道之中,存在的是光壓和無限的偏振態。

但隨着深入,這些斑斕的星雲逐漸變成像是房子、像是山脈、像是金光四射的落日、像是水瓶、像是人、也像是花朵的東西,誰都能明白過來這些絕不是什麼真實的映射了。

他們會來到丹楓白鳳之前,會站在丹楓白鳳的大廳之中,會在面見光線投影出來的像是穿着靴子的人類女性的有輪廓的形狀時,真正意識到丹楓白鳳究竟是什麼。

就是這一整個光量子計算機的整體。

他正存在於她的大腦里,看到的是她對她自己的定義。

李明都問眼前的形象:

“你是什麼?”

她抱着手臂,斜着眼睛俯瞰着眼前的東西,說:

“我是人,老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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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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