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時間運動
花了四十年的時間,運輸船走了快二十光年的路。
不過對於飛船上的兩個護航員來說,大火十三的面貌依稀還是一個多月的事情。護航員中的遠聞不討厭小船護航的工作,因為在這裏非常輕鬆。整個航行的過程中,護航員其實無需做任何工作。
現代的世界早就失去了技術、分工或者專業這些概念,人們的身份只存在於他們的政治社會生活之中。因此運輸船上只有很少的護航員,沒有嚴格意義的技術人員。在臨界光速飛行過程中,檢查臨界光速飛船這一行為本身,已經超過大部分人系的智力極限。
當然也不至於感到無聊。儘管小型運輸船的活動空間與大型的母艦是不能相比的,但在模擬信號的網絡空間中,客觀物理的內存固然有限,世界卻是無限巨大的。
做成無限的方法也非常簡單,那就是不停創造新的世界,與不停摧毀舊的世界。
與遠聞不一樣,老山就很討厭網絡世界的遨遊,這會讓他想起街坊間流傳的大火世界起源傳說。在大多數情況下,他更願意獃獃地坐一會兒,或者乾脆冰凍起來,什麼事情都不去想。
反正還有的是時間。
“新年快樂”這句話是在第四十二天的時候傳到船上的。伴隨着新春快樂的還有舞蹈、歌唱和祝福的資料。遠聞高興地在信號空間中接受了影像的祝福。不過老山只感到驚訝。
第一個驚訝是莫非指寅號在五十年後的今天終於理明白了曆法,重新規劃了大火星系應當遵循的時間標準?
第二個驚訝則是奔馬、或者光岩等人居然沒有因為簇裂現象忽視他們這艘運輸的小船。
想到這點的老山甚至有點埋怨。
想要與臨界光速飛船發生交流需要的能量與技術已經遠逾常理,他們不該做這種會暴露痕迹的事情的。
他在焦心的憂慮中度過了兩天的時間,茶不思飯不想,終於在一個晚上,從睡夢中驚醒,突然搞明白自己究竟在擔心些什麼——
這句新年快樂真的是從大火那邊發出來的嗎?
他輕輕揮動自己的肢體,像八爪魚一樣向著另一個艙室涌去,着迷似的來到了整個運輸船最關鍵的一個房間。
箱子就擺在這個房間的正中央。
藍色球體的明亮,正透過顯示屏照射在他的臉上。在機器的核定中,所有的數據仍維持了與先前一道的平穩。
不可能是錯覺。
老山感覺自己眼中所看到的次異結晶,變得更加……圓了,從一個圓,變得更像是一個“球”。
是臨界光速航行的緣故嗎?
於是受到了尺縮效應的影響,前後呈現出有厚度的景觀。就好像這才是……它真正應該在運行的樣子一樣。
“你在幹什麼?”
遠聞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了過來。
老山轉過頭去,這個長得有缺陷的年輕人正單手勾着艙門,滿腹懷疑地盯着他:
“我記得指令里寫,不要管這東西是什麼,送到就可以了。”
老山說:
“是這樣,沒錯。”
遠聞走到他的身旁,伸得最長的手按下了顯示器的關閉鍵。
他接著說:
“馬上應該就要減速了。任務很快就結束了,我們不該做任何多餘的事情。”
眼前的遠聞簡直不像是老山熟悉的那個年輕人,老山笑了起來,講:
“你說得沒錯,我只是無聊過來看看情況,不用那麼緊張。”
遠聞卻嘆了一口氣:
“等去了房宿增六六五……還不知道那裏的世界是什麼光景。”
“我在天棟聽過兩億年前的增六六五,那裏的‘人系’從水中再度發源,迄今還保留了過去沒有退化掉的鰓,據說身上還有長出的鱗片。”
老山肢體一擺,兩人一起有說有笑的離開了貨艙。
房宿二聯盟發來的地址是在房宿增六六五星系第十行星。這是一顆冰冷的類地行星,處在柯伊伯帶,有環。因為太過遠離恆星的位置,第十行星與它的環本身基本隱沒在看不見黑暗中。
在大火星系光靠天文觀察是見不到這顆第十行星的,因此,大火星系對這顆第十行星如今的情況也完全不了解。
相比起行星本身,在增六六五的天空中,反倒是仙女系方向的星雲看得更清晰而壯觀。彌散在星際的塵埃折射了超巨星的光芒而變得明亮,形成了一整片燦爛的藍色反射星雲,它的左側因為一顆紅超巨星的緣故,顯出了強烈的紅光。在接近第十行星的位置,紅色與藍色涇渭分明的星雲像是蝴蝶的兩片翅膀,佔據了十分之一的天空。
沒有必要溝通,也沒法做到正常溝通。
遠聞和老山都躺在緩衝艙中,聽到了列缺控制器的報數:
“對稱性重建完畢,進入慢速階段。”
整個由電磁信號溝通的網絡空間隨着人的意識在一瞬間全部消失,然後在下一瞬間重構。
老山打開緩衝艙,咳嗽了幾下,就聽到了聯絡信號的播報:
“你們好啊,來自心宿二的客人。開始對接吧,委員會對你們的禮物很感興趣。”
老山搖晃着腦袋,還有些不清楚。
同樣從緩衝艙中出來的遠聞已經大聲地喊出了口令:
“開門吧。”
從運輸船的邊緣傳來一陣幾乎聽不見的呼嘯聲。輕輕的推動帶來了內部短暫的震蕩。接着,旋轉的向心力充當了重力。
兩個人輕巧地站在艙面上,從人工智能的播報中知曉運輸船已經完成對接。從舷窗中看,可以見到黑漆漆的一片,上面是凹凸不平的石頭。
遠聞興奮地說道:
“這怕是用小行星改造而來的呀!艦體本身隱藏在行星的內部,通過自轉獲取了適宜的重力。”
兩艘船調配的標準大氣成分並不相同,因此,大氣沒有聯通,他們的人都戴好了外呼吸器。
廣播說:
“這是貴重的東西,就由我們來拿吧。”
他們的話語中隱隱透露出了對大火十三的不信任,讓老山皺起了眉頭。但在這個關頭,他也不想多生是非:
“好。”
遠聞在前,老山在後,兩個人輕巧地落到了主艙室的門口,各站一邊。
從氣壓室的另一頭,隱約出現了幾個瘦長的影子。角質做成的殼貼附在皮膚的表面。在殼中可以見到隱約閃爍的電路。
老山出了一口長長的氣。
對於他們,不過是幾個月的航程。
但對於宇宙的兩方,這已經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接下來是該考慮是參觀一下房宿,還是儘快回到大火了。
站在最前面的是這群人里最矮的,身穿黑色的太空服,面容隱藏在呼吸裝置之下,沒有露出任何肌膚。看別人恭敬的樣子,這人就是這艘小行星艦的政委。
“辛苦你們了,帶我去看看吧。”
遠聞諂媚地問道:
“長官,該怎麼稱呼呢?”
他顯得格外冷淡。從面罩的透明條里露出的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微微傾斜,說:
“本巴那欽。”
他們的發音比遠聞和老山還要規範,一聽就是從人工智能那裏學的標準模樣。
“本巴長官,往這邊走。”
小型運輸船的艙體不多。遠聞引着幾個人走進載貨艙。廣播裏始終響着呲呲的噪聲,老山一個人待在主艙室的一側,看向了舷窗。帶着環的第十行星正高高掛在蝴蝶星雲的身側,顯得極為遙遠。
這裏是柯伊伯帶是房宿增六六五的柯伊伯帶,天上明亮的小行星不在少數。一道刺眼的亮光從很遙遠的地方射在了小行星艦上,可能是其他的小型船隻。
然而老山遠遠望去,光發出的源頭空無一物。在那附近,星點的明亮發生了顏色的轉移。原本應該閃爍燦爛紅光的心宿補表中的一顆星星如今發著妖異的藍光,原本還在穩定地在發光,但很快像是被什麼即將顯形的東西遮擋一樣開始明滅不定地閃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垂下了自己的頭。
從剛才開始,他就覺得自己不太正常。
原來是他的手正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貨艙就懸挂在起居艙的身下。裏面的舷窗早就被關閉了,顯得黑魆魆一片。因為先前老山的緣故,顯示器沒有開啟。所以進入其中的隊伍靠着掃描視覺只看到了一個平平無奇的盒子。盒子被固定在空空蕩蕩的中央。線纜連接了監控的設備。監控的設備亮着穩定的綠光,示意一切情況正常。
“次異結晶就在那裏面嗎?”
遠聞從本巴那欽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種壓抑的興奮和懷疑。遠聞彎着腰,抓着自己的手,說:
“沒錯,就在箱子裏。這個東西,我們在挖出來的時候發現它只有引力可以方便地控制它。”
“哦,如果用手呢?”
遠聞不寒而慄地抖了抖身子:
“你會看到從裏面伸出來的……自己的手,就像一面鏡子一樣,手被反射了一樣……”
他迄今還記得兩個多月前噩夢般的幻景。先哨機器在急促地預警,他明明是在向前伸,手指卻從前方伸回,碰到了他自己的鼻尖。
“恐怕是空間的邊界發生了改變。看樣子,是個要命的東西……”
話雖如此,本巴那欽卻再遮不住自己的笑意:
“東噶多吉,你去把箱子打開,先驗一驗裏面的貨,看看我們的朋友有沒有撒謊。也麻煩這位朋友更改一下權限。”
被叫做多吉的人喏了一聲,大步向前,打開固定器的控制終端。遠聞走上去幫他通過系統的加密校驗。校驗無誤后,多吉首先打開了顯示器的功能。
屏幕只花了幾秒鐘就亮了起來。從中透出的明亮藍色照耀在了本巴那欽眯起來的眼睛上。
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個水球。
並且沒有別的可看的。
上面既沒有紋理,也沒有標記,蔚藍的顏色像是統一了對光線的反射率。但除了這一狹窄區段的可見光……儀錶盤顯示其他所有的光譜無一例外都被吸收了。
只這一眼,本巴那欽就可以斷論這不是在宇宙中能夠自然生成的東西。
他真正地咧開嘴笑了。
一雙眼睛着迷似的望着眼前超凡脫俗的球體。
“果然是……真正的次異產物。它是人工產物,但絕非我們這個時代所有,要麼來自其他的時代,要麼……就是從宇宙遙不可及的其他地方飛來的異物。好了,多吉,把束縛解開,拿起箱子,我們現在走。”
“等一下!”
遠聞忽然大叫了一聲。
“怎麼?”
那欽側過了頭。多吉正用大的和小的帶子把箱子固定在自己的身上。
遠聞懸着的心這時升到最高點,他低着頭,幾乎是哆嗦地在問:
“長官……我有個、有個不情之請。”
本巴那欽戲謔地俯瞰他:
“說罷,什麼不情之請。”
“就是……留在增六六五的事情。你知道,大火的建設,呵,靠那麼一群人,那是遙遙無期的事情。我的意思是我還年輕,總不能在虛幻的世界裏呆一輩子……”因為在做以前沒做過的事情,他的臉燙得厲害,“而房宿這數百的行星系,到處是風景優美的地方,大有建設的地方……我的意思是……”
一聲粗野的嘲笑打斷了他的思緒。
“鄉巴佬。”
遠聞呆住了。
那欽繼續說道:
“無家可歸者。”
他睜着茫然清澈的眼睛抬起了自己的頭,迎來的是本巴那欽那毫不掩飾的嘲諷。
“沒可能的。房宿王朝不會接受像你這樣的外來者。”
頓時,遠聞如遭雷擊,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牙齒從裏面咬住了嘴唇,他感覺自己的思想正變得像是石頭一樣堅硬。
“為……為什麼……房宿數萬億的人口……我總歸也……”
話音未落之際,一道眩目的燈光從艙體的連接門那側射了過來,本巴那欽猛地側過了自己的頭。
整艘船在遠聞講話的時候輕輕地搖晃了一下,引起了水準儀瞬間的震顫。
那欽神情驟變,厲聲大喊:
“我們被發現了,快走。”
“發現……什麼發現……”
遠聞尤且迷茫,好一會兒竟然想到了傳說中的前線世界與原型人類。
可就在這時,整艘船猛地搖晃了一下。
這行“欽差”更加急躁。多吉按上扣子,抱住保管箱,從拘束服的邊緣噴出了輔助運動的氣流,跟着本巴那欽就往來處衝去。
遠聞渾然不覺氛圍之有異,眼瞧着自己的願望正要逃走,大叫一聲:
“等一下呀!”
他朝着那欽就撲了上去。站在後頭的一個高個子照着腦門抬腿一踢。遠聞整個人就高高揚起,撞到了舷窗的邊緣,面罩上滲出了鮮血。
滑翔在最前的本巴那欽身體已有一半伸進連接門,兩手輕碰門沿就要往外滾出。結果雙手忽然摸到某種尖銳的東西,一道大門從頭空降,而貨艙大氣被抽出,大氣往面孔壓來。他一下子便被吹飛在後,勾住大門的腳跟忙不矢地拱起縮回。
接着大門轟然合攏,只差半秒鐘,他的雙腳就會被金屬大門截斷。
本巴那欽哪裏還意識不到這艘運輸船的控制權已經被奪。納米機器已經滲入到四面八方。
他縮腳的同時,往旁邊一滾,毫不遲疑地大叫一聲:
“用粒子束。”
後方一個同樣是大個子的黑衣人站定,舉起了自己覆有外殼的手,從中露出了槍管。沒有任何聲響,瞬間激射的高能粒子束撞上大門。瞬時的效應立刻切出一條完整的裂痕,接而是整扇門的破裂。
外面的光再度照進了貨艙里。
他們都看到了老山。
這個疲憊的人不知是苦笑,還是慘笑,像是投降的樣子舉着自己的雙手,站在黑漆漆一片的“地毯”上,只說:
“我什麼都不知道。”
地毯不盡延伸,已經覆蓋了主艙體所露出的每一片表面,一直到了舷窗的邊緣。狹小的舷窗對應的是有限的太空。
太空一片明亮,五顏六色的光點在窗戶上起起伏伏,像是城市裏的夜燈。
但那既不是燈光,也不是星光,而是不同頻率上的激光射線。
船在輕微震顫。
從黝黑的聯結口處,慢慢走來了一個同樣身穿黑色外衣的人。
滿地被電磁場彈開與吸附的微型機器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透明球罩的底下露出了沒有退化掉的腮,在腮的翕動中,掩藏着的是從幼年時代就不停呼吸富集的重金屬粒子而長出的機械器官。從這個器官里透出了幽藍的微光。
他抬起手,磁場的功能便將剛剛散佈開來的納米機器重新吸聚,變成了手中一把模糊的長劍。
廣播嘈雜的噪聲已經不見了。
一個聲音,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廣播裏響起了:
“束手就擒,放下場力箱,供出特務。房宿第九艦隊已經登陸,士兵將進行執法記錄。不論你們是誰,不論你們出於什麼目的,現在你們所做的一切都將成為法庭上判斷的依據。”
廣播驗證了老山最不幸的想像。
倒在地上的遠聞睜着自己模糊的眼睛,這時才想明白原來和他們做交易的這群黑衣人並非房宿的來客。他們得知了次異結晶的消息,搶在房宿以前,偽裝成房宿來客,截獲了他們的船隻。
本巴那欽站起來后,右手抓住了左肩。在他的身上藏有多種通訊工具,其中一種是通過眼睛閃爍發射的長波,但已經失效。左肩藏有的是不能經過神經的短波通訊法。然而他連續嘗試了幾次,頻道都紊亂得幾乎聽不到任何有效話語。小行星艦沒能給出任何回應。
通訊被干擾了。他的面色沉了下去:
“房宿第九艦隊……難道你們不怕這場秘密交易被公佈於前線世界嗎?”
從老山身邊走來的士兵,只冰冷地重複道:
“束手就擒,放下場力箱,供出特務,是誰告訴你們這裏有一幢交易。如果你們放下箱子,立刻投降,還能有一個體面,或者可以將功贖罪。”
話音未落,黑衣人里的大個子抬起了自己的手。
士兵一把推開老山。下一瞬間,他的胸口便被融出一個大洞。硝煙過後,黑衣人們看到了他的面容,明明沒有任何錶情,卻像是在嘲諷。
瘡口的邊緣,大量納米機器已經前赴後繼地在進行冷卻和重整。
大個子沒有選擇攻擊大腦,因為完全可能是遠程思考的情況。
然而這一次試探的攻擊,他同樣意識到,眼前士兵的動力框架同樣不是集中的,而可能是遠程或者分佈式的。框架本身可以摺疊,也可以彎曲,只要不是整體蒸發,以及拓撲結構不被破壞的話,納米機器仍然可以附着其上進行修復。
想到這處的其他黑衣人紛紛抬手。
可就在這時,他們噴出的光束卻朝着半空,自己像是傾倒了一樣往着牆壁飛去。
整個空間的重力在這裏發生轉變,從朝下變成了朝後。就在這猝不及防的瞬間,一個拳頭已經來到了其中一個黑衣人的眼前。
血液隨着被撕碎的衣服纖維灑在半空。大個子的整條手臂連根切斷,被第二個士兵夾在腋下,發出一聲輕微的轟鳴,便已經失去了點火的功能。
第一個士兵只是在吸引他們的注意。
從角落裏出現的三號士兵已經鬼魅般地逼近了多吉,光學隱形在這時失效。一雙手從他的胸口伸出,向著多吉手中的箱子抓來。
多吉睜大眼睛,已經認出了來客的兵種。
利趾。
可以遠程思考,也可以做出屏蔽一切干擾的近距反應,身體所有關節都可以進行摺疊,沒有手或腳的區別,至於內臟器官,也可以在短暫時間內全數終止運作,在燦爛複雜的人系中也屬於最特別的一種。
為了保證次異結晶不被損壞或出現其他任何超過情況的異常,房宿第九艦隊採取了在這個時代的罕見的登艦戰法,自然不會僅僅派出一個士兵。
並且,還會有場外支援。
其中一種就是人為製造重力方向。
不論是生活在陸上的人還是生活在空中的人,對忽然生效的重力都不可能立即適應。然而對於原本就是一體的利趾而言,卻毫無滯慢、順流而下,猶如離弦之箭。
那欽等一伙人如今正是朝着牆壁自由落體的狀態,無力回援。多吉急中生智,把箱子往那欽的方向一扔,但這一切都映在站在老山旁邊的利趾的眼裏。他只是聯繫了鉗制運輸船的太空船。
在一秒鐘內,整個空間的重力方向再度轉變,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和遠聞腦袋撞到一起,空中的保管箱繞出一個弧線,斜斜飛去,正被利趾三號一把抓在手中。
利趾三號即刻展開自己的身體,從腿部發出空中動力,推動自己回到主艙。
這一切只不過是發生在一個瞬間。
在下一個瞬間,那欽的雙腳才踩在牆壁上,腿部在向著另一個方向彈跳的瞬間,他同時向著空中伸手,像是抓住某種東西。
其他兩位士兵這才意識到事情的不妥之處。
原來多吉投出的不僅有箱子,還有他手上肉眼看不見的納米管線。先前在固定保管箱的時候,他在保管箱的邊緣已經纏了一層又一層細細的納米管線。這些管線,人眼是見不到的,在過去它的先祖曾用作太空電梯的材料,緊繃的時候可以切開大部分分子物質,而在鬆弛的時候受風一吹便能盈盈飛去。
它的線頭存在一種特製的吸附效應,平時見不到,如今那欽手部一揚,兩者便合在一道被其牽起。兩人一起收線。利趾三號的雙手頓時被線勒出十厘米深的划痕,巨大的力道甚至在保管箱本身的材質上留下了切線。
“再不放開,我們就摧毀它、釋放它、破壞它、刺激它!”
本巴那欽大叫一聲。利趾三號仍不鬆手,比他們更可怕的力道幾乎要將兩個人直接扯到半空。
可就在這時,廣播急促地響了:
“不要,不準,保護好次異結晶,不要刺激它!”
收到命令的利趾雙手一松。保管箱便再度滑入半空。
二號利趾已經壓倒了其他黑衣人,見到空中的保管箱,便猛地騰起,準備撕開周圍的納米管線。
本巴那欽目眥欲裂,急切地大聲叫道:
“轟擊卸貨艙門,打開它!”
倒在地上的大個子和其他黑衣人勉力掙扎,從口中吐出了幾塊小的幾乎看不見的碎礫。碎礫滾到了卸貨門最脆弱的關節地方。其中所蘊藏的介子與鈾混合在一起,包裹的表皮只閃爍了兩次,遠聞還有老山的眼前頓時一黑。
飛船的結構傳來破碎般的巨響。船艙里的大氣發出了龍捲風一樣的尖嘯,朝着無盡的太空衝鋒。所有的綠光同時變得鮮紅,零碎的物件變成了致命的子彈,拍打在艙體的牆邊上。
拉扯的風力配合重力的朝向直接把本巴那欽與東噶多吉一起吸出艙外。
這時候,他們才看到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
天空中到處都是第九艦隊的穿梭機。第九艦隊真正的移動堡壘掩去了自己的身形藏在附近。與此同時,他們的小行星船的表面已經被擊穿幾個大洞,裏面吐出了第二道防線的火舌。運輸船與小行星船的聯結通道早已被粉碎。碎片分散在空中。
周圍全部都是敵人,而他們正在距離行星表面數百米的地方飛翔。
唯一的好消息是長波的通訊已經恢復了。
小行星艦內部的委員會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現狀。
本巴那欽來不及慶賀這死亡邊緣的喜悅,只拼了命地收攏納米管線。轉過頭的瞬間,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變得灰白。四號利趾和五號利趾就趴在大火運輸船的船表。
兩雙無情的眼睛已經鎖定了他們的目標。
“媽媽呀……”
可動得最快的既不是利趾,也不是本巴那欽。
在大火運輸船的內部,離爆炸邊緣最近的不是別人,正是受傷最重的遠聞。大火人的身體堅韌原本就不懼這點小傷。
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了什麼,那雙眼睛着迷似的望着飛在空中的次異結晶。直到這個時候,直到見到整個第九艦隊和利趾的瞬間,他才明白了次異結晶所代表的巨大價值。在那命運的十字路口,他緊跟在本巴身後,靠着太空服里的微薄動力,伸手向前,縱身一躍。那時,運輸船還沒有啟動倒吸的應急機制,噴流向外的颶風送他直至太空之外,懸在小行星那崎嶇的地表之上。
或許命運確實眷顧了他。
在飛擲的碎礫殺死他以前,他的雙手觸及了外在看不見的細線。在他的那一雙手被絲線切碎以前,當機立斷的利趾切斷了空中無形的納米管線。剩餘的線頭在空中飄蕩。而遠聞抱住了保管箱,抓住了他的前途。
遠聞快活地、艱難地大笑起來,嘴唇的邊緣流下了黑色的血。
廣播欣喜地大喊道:
“幹得好,士兵!快把他們殺了。”
利趾的空中動力要比黑衣人的太空服強得多。逐漸稀薄的空氣中劃過一陣短促的尖嘯,兩個利趾從天而降,壓住了本巴那欽和東噶多吉的肩膀。麻醉般的電流已經通過了他們的身體。
“主……都松欽巴呀——”
本巴後仰着身體,嘶啞絕望地吶喊着。
或許他所崇拜的東西確實回應了他的呼喚。
地上的山丘發出一陣有氣無力的聲響。然而空中亮起的卻是驚人的閃光。大火運輸船的表面留下了可怕的灼痕。
這是小行星艦為他們做出的援護。
定點爆破的光束同時穿過了本巴和多吉的身體,也穿過了兩個利趾的身體。
還有一道融化了遠聞不願意縮回的雙手。模糊的血肉像是粘在保管箱上的污泥。他瞪大了眼睛,揮舞着自己沒有袖管的雙臂,伸出了自己的第二雙手。在那雙手碰到保管箱的剎那,新的粒子束緊隨而至,正中保管箱的當中。
遠聞絕望地睜大了自己的眼睛,喉嚨里咕噥着說不出話。
“不——”
廣播裏傳來一聲絕望的呼喊。
本巴那欽剛剛亮起的眼神再度灰暗,而老山與東噶多吉、還有所有實時了解戰場的指揮官們都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不論想與不想,也不論希望或者不希望,保管箱都已經轟隆一聲破裂,藍色的球體從中脫出,猶如一顆向著天空飛去的流星。它在巨大的熱能和光的衝擊中膨脹,瞬間波動得曲率推開了周圍所有的物質。
也就這樣,被封在繭中的時間旅行者被漲力拋出,置於燦爛的銀河之上,再次溺沒於時間的海洋,重歸歲月的洪流。
穿着太空服的多手蜘蛛蟲、長着鰓的半機械化流體,還有體表覆蓋著無機質的礦化動物,三種看上去渾然不同的種族也就統統全部映入了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