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繫繩
在人類的認識史早期,宇宙的相貌向來隱含着一個特別的假設,那就是萬事萬物處處彼此連續。莊子講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可近代以來的物理學說卻否定了這點,他們講粒子是一份一份的,能量是一份一份的,把一塊蛋糕不停細分,在分子級它就不再是蛋糕,到了更微小的尺度,它甚至不再是粒子也不是能量,連質量也不存在,最後也不再能夠被細分。就這樣,離散與連續的矛盾正如有限與無限之矛盾一樣成為了認識世界的基本問題。
丹楓白鳳討厭離散。可她卻又深知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卻都是有限可分、處處是空的模糊的一團。
哪怕是她的思想,也是在她認識不到的間隙的空中,是在光一份又一份的干涉中誕生的。
而在她的認識中,唯有、她也只相信有那麼一種東西能在有限之中觸摸到無限,能在離散之中觸摸到連續。
那就是理性。
由理性派生出來的數學則是銜接兩者的工具。
在她的意識中始終存在着一句箴言:“美是真的”。
為了變得最美,她也要變得無與倫比的真。
因此,在她自我認識中的身體,每一條線條都是由函數定義而成,只要計算力足夠,每一條曲線都能無限可分。為了最大的模仿人類,她迄今還在不停調整自己每一處的函數,在減去冗餘的定義,而合併多餘的定義,在完善這一模糊的、現在尚且連臉也基本看不清卻又絕對準確的人體,在為每一處的起伏而進行準確的數學設計。
負傷的遠聞被展開八條手腳的老山背在身後。蜘蛛背着蜘蛛在走出連接艙時便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輕盈的風從前方吹來撫摸着他們的面龐,但身體卻被吸引向前。兩個人只能任由自己委身於人造的重力,像是熟睡的孩子落入了母親的胸膛。
周圍的牆壁猶如環形都市的走廊,從上到下到處是各種各樣像是門戶與窗口的幾何圖形。這些幾何形狀的內部都有一些像是點陣的東西正在移動,有的移動得很慢,像是在精細地雕琢最細處裝飾的紋理,而有的移動得很快,彷彿一切都已註定。
只過了一會兒,從其中一扇窗口裏,某種原本依附在其上的東西脫落了。在它脫落的瞬間,連接它的架子發出一陣明亮的火光。
抬起頭的老山看到那是一架運輸船正在向著他們原本過來的地方飛去。
這裏是丹楓白鳳的發射井,是橫穿了整個丹楓白鳳的大空洞。
從發射井的最深處傳來了銀白色的閃光。在看到這閃光的瞬間,兩個人落入了水中,頓時接近窒息,等到從水中脫出的時候,他們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能力。
然後他們便也來到了丹楓白鳳的面前,看到了無甚奇巧的圓大廳,也看到了丹楓白鳳的數學所設計的自己。
老山顫抖了,遠聞大聲說:
“讓我們回大火吧。我們已經完成我們的任務了。”
人形說:
“你們還不能走。”
“你已經知道了我們遭遇的一切,可以放我們走了吧。”
遠聞聲音的洪亮讓老山更加顫抖。
他們是有秘密的人。
可是一個人,一個能動的人是最不能保守秘密的。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保護你們。”
丹楓白鳳說。
老山懷疑地抬頭看了投影一眼。
只見丹楓白鳳拍了拍手,大廳的頂部便顯出來自恆星系邊緣的景象。兩個人都看到了一艘標準的運輸船,一艘像是剛剛他們從發射井中看到的脫落的那個東西,正飛翔在星空的背景中。
透過舷窗看裏面,另一個“遠聞”和另一個“老山”正在商議回到大火之後的事情。他們為自己的劫後餘生而感到歡快。
“你把我們複製了。”
遠聞瞪大了眼睛,說不清自己是恐懼還是不知所措。老山則在極度的絕望中收攏了自己所有的肢體,屏住了呼吸。
在這個世紀,除卻社會關係的承認外,人與複製人幾乎是沒有區別的。換而言之,如果大火星系和同鄉會沒有識別出或者……乾脆就是主動承認並接受了這一結果,那麼這兩個複製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代替他們活下去。
反正都是一樣的嘛。
然而在他們進入外層空間的瞬間,一些小型的肉眼幾乎看不見、雷達也偵測不到的東西從塵埃的背後,從虛無的隱身中,因高速的運動而顯出了自己的形狀。
其中的一些依附在運輸船上,接着,一種針對大火人體質的化學氣體在運輸船中悄無聲息地擴散開來。
飛船被劫持了。
模糊的人形低下了自己的眼睛,她拍了拍手,頂上的投影便霎時間無影無蹤。
“現在,你們知道你們離開這裏會發生什麼了吧。”
遠聞還不明白,老山卻猛地放鬆下來,纖細的四對手腳不能再支撐他的站立。他一下子跌倒在地,然後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知道他們安全了。
丹楓白鳳只是需要一對誘餌。
儘管他們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也只是“另一對”誘餌……但至少在變成誘餌以前,他們不會被消滅了。
遠聞和老山來到大廳的時候沒有看到李明都。
本巴那欽、東噶多吉還有其他被俘虜的殼人來到大廳的時候,同樣也沒見到遠聞和老山。
這群殼人只剩下了思考器官,思考器官被維生箱供養。第九艦隊利用自己所有已知的信息被做成了與小行星戰艦相似的虛擬世界。他們不停地把虛擬世界的信號輸入到他們的大腦里,好讓這些大腦以為自己不是大腦,而存在於某個真實的世界中。原則上,通過這一手段,可以激活某些掩藏在潛意識深處很難被消除掉的特殊動作。
因為這些本能動作的消除意味着整個人思維徹底的解體,是徹底的腦死亡。
可惜的是,要麼他們消除自我的深度與丹楓白鳳最不喜的預設無異,要麼是深度以外的原因,總之,任何特殊動作都未被發現,要麼就是在後續的實驗中被證明是沒有意義的。
這一體表覆蓋著軟殼,又加以改造的人系在銀河中不算少見,至於他們的文化與談吐亦無異狀,甚至房宿境內,在沙化、海洋或者沼澤的行星上,也能見到類似人系分佈的蹤影。不同星球演化出來的軟殼具有不同的成分和形狀,不同星球使用的電路標準亦有不同之處。但經過追溯,只能勉強判斷他們可能屬於鉤鈐補表中的一個超新星世界。這一世界的人系在大難面前已經在獵戶座懸臂上擴散了開來。考慮到整形與換腦技術的先進,實際上這一線索是無效的。
丹楓白鳳同樣複製了他們作為誘餌。然而這兩個誘餌在飛出球體雲層的過程中,沒有吸引到一絲一毫的注意力,在可預見的未來恐怕也不會被援救。
很顯然,主動清除記憶的他們要麼已經被放棄了,要麼已經準備好了退路。
也許……在敵人的戰艦上,早就準備好的複製體已經繼承了他們的社會身份。原來的身體自然是一文不值了。
維生箱在向丹楓白鳳抱怨它討厭這放進它體內古怪又醜陋的大腦,丹楓白鳳對自己孩子的願望一一頷首。她審視着箱子裏一團長着觸鬚的肉,漫不經心地想道——
那就重建他們的價值吧。
本巴那欽醒過來的時候,面對周圍十來個各式各樣的面孔和身體,甚至一時間想不起他們的名字。直到東噶多吉驚喜地大叫一聲時,他才想起來這些人好像和他是一夥的。
對於先前的事情,他已經記不太清楚,只記得自己已經遺忘了大部分的事情,只隱約地記得有某個地方他已經不該也不能回去了。只有一個想法,一個特殊的想法回蕩在他的腦海里。
現在的一切是不是假的呢?
先前已經經歷過無數次,這無數次他已經遺忘,在那無數次中他沒能分辨是真是假,現在的他依舊不能。
他坐在一個角落裏默不作聲。東噶多吉靠得最近,在黑暗中擺弄自己的腳,像是想要把殼表面的什麼東西剝離開來。幾個人在小聲地對話,他們彷彿已經逐漸意識到他們本應該死去。
突然,角落裏一個人說:
“我說,大家,這裏是不是有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同時轉向了那同樣在角落裏的個體。
他的表情沒有變化,他的肌膚上沒有蝕刻着電路的紋理。他沒有凝聚礦輕物質的外殼,與他們所熟悉的人這一模樣大相逕庭。他不像大火人,也不想房宿人。
與現代的人相比,他更像是一個古人。
適應一個既不更好、也不更壞,但可以說是比較少見的環境的怪人。
他的面龐像是凝固了一樣,坐在那裏就像一尊沉思者的雕像,但正因為像是在沉思,又好像是什麼都沒有在思索,像是獃滯的與痛苦的。
他就坐在那裏,已經坐了很久了。
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令人驚奇地睜着。
另一個人說:
“是不是我們中的每一個人也都不認識他?”
在這裏的一些人也不都是認識其他所有人的。一部分人認識另一部分人,同鄉人認識同鄉人,異鄉人認識異鄉人。介紹別人的人認識自己介紹的人。而本巴那欽認識東噶多吉,東噶多吉認識所有人。
一個人搖頭,另一個人接着搖頭。東噶多吉搖了頭。
最後是本巴那欽。
他沒有搖頭。
他認出了眼前的人。
是在次異結晶里的人。
他說他是李明都。
李明都在面見丹楓白鳳的時候,同樣既沒有看見惶恐不安的老山,也沒有見到維生艙們與被維生艙所厭惡的那些肉。
離開利趾像是監視異物的目光讓他感到輕鬆。利趾們講記憶的事情,似乎情報仍然是未來戰爭的關鍵。李明都卻經常想讓自己被讀得一乾二淨吧!好把他的心徹底袒露開來。可按照他的經歷,未來的球體們已經向他證明它們也只能讀取正在思索中的表層思維。
丹楓白鳳的人影穿着靴子,抱着手對他說:
“你進入了人類的寰宇,進入了被全人類共同統治的物質疆域!你問我是什麼?還能有別的答案嗎?我倒想問問你,你又是什麼?”
從丹楓白鳳的角度出發,這着實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問了。
甚至她在隱約之間還有一點對於未知的恐懼。
可這時,她突然聽到了笑聲。
“我是什麼?”
李明都站在這冰冷的空間站上,所有他知曉的信息無一不是向他證明他新來到的時代又已並非他所期望的紀元。在這個紀元,哪怕是一個恆星系的主宰、一個最高等級的計算機也不曾留存關於簇裂和時間旅行的任何消息。
“哈、哈、哈,我是什麼?”
他一動不動地、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像是沒看到丹楓白鳳的投影一樣在響亮地捧腹大笑。
“你說你是人,卻問我是什麼嗎?”
丹楓白鳳的目光從數以千萬計的分體中凝視着它體內的一切,數百雙的耳朵同時聽到了他獨自的笑,數千隻眼睛看到了他抬着頭,仰望着最外側的舷窗。
在那裏,仍能看見數十光年外的紅藍星雲。這片大得無邊的星雲還在持續萬年十萬年地散逸,它反射的光輝冷冷地照亮了李明都沒有血色的僵硬的面孔。掛在天邊的氣巨星和它的衛星像是他在木星上曾經見到過的明月。
“你以為我是什麼?一個怪物嗎?一個人嗎?還是一條鬼魂嗎?我,我是什麼?我是是一條幹枯的街道。在離開父親和母親的一百多年後,我用柳枝和菊花在他們的墓碑前祭奠他們的靈魂,我想起了我自己沒有看到他們的最後一面,別人留給我的照片里只剩下了兩隻乾枯的眼睛和一個蒼白的嘴唇。嘴唇的下邊是像着在期待着什麼的微笑。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說,是該先說說我的姐姐嗎?人們說她總是散發著像是梔子花的清香,那時候我們才剛剛認識,要去哪裏,她總是想牽着我的手,對我說她喜歡我。可我不知道我原來也喜歡她。她還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從來沒感覺過那種日子原來是愜意的,原來就是我想要的輕鬆。還有我的朋友們,我的朋友們呀,那晚我聽到了雨聲,他們和其他的幾百個人一起在寒冷的、潮濕的、炎熱的日子裏在山上,在泥沼里,和我一起行走。他們最多能活到四十多歲,而最小的在剛出生的一個月就死了。屍體被我埋在一個在地球上已經找不到的山谷里。我是人,我不知道,我是人嗎?我有着人類的靈魂,我出生在太陽系的地球,我因為意外而被迫進行了一系列的時間旅行。有一些東西跟我說我所陷入的時空旅行的本質是時空的簇裂,他們用我聽不懂的話語嘗試向我解釋這是一個絕境。現在,我回到了人類世界的疆域,現在你問我我是什麼?如果你們已經一無所知,那麼我又怎麼和你解釋呢?我是什麼?我又怎麼能知道?”
他絕望的大叫,引不起丹楓白鳳的任何反應。影像凝滯不動得像是在觀察一個動物,像是在觀察被人類第一次發現的野獸。
在她的眼裏,儘管能閱讀到表意識層的波動,但這仍然是一個次異產物未知的行為。
難道可以相信嗎?又或者假設可以理解而去理解嗎?難道能夠因為基因像是一種古老的人類就確定他是人類嗎?在這個廣泛的人類世界裏,這一切都已經變成了需要用生命來證明的謊言。
在這個已經佔滿星星的人類世界,一個用時間膨脹效應連接了最古老的過去和最遙遠的將來的人類世界,發達得像是一個飄忽不定的影子的人類世界,人類不是依靠基因和外形能夠確定的身份。
他的價值全部都系在次異結晶這一點上。沒有任何聯繫承認他的歸屬。
野獸鬧夠了,就不會再動了。
等到野獸開始敬畏的匍匐,也不能小覷它的魔性。
等到他開始冷靜,開始詳細地解釋二十一世紀到二十二世紀的往事,開始露出希望被理解的面容,開始講起時晴、秋陰、醫生、軍隊、虞國的時候,開始講完這一切,而感到無話可說的時候,丹楓白鳳遽然問道:
“確實有些是符合歷史的。這就是你想說的一切了嗎?”
憤怒與絕望便同時從李明都的身上消失了。他的眼睛望着地上,說:
“我已經說完了。”
“那你就沿着那條路走吧。”
野獸安靜了下來。丹楓白鳳等了一會兒,看它的動作。但它始終保持了沉默,顯然不是想要反駁什麼,也沒有想要解釋或爭辯什麼。
好一會兒,他開始往丹楓白鳳指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他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他轉過頭來,他說:
“還有一件事情。我解釋過我去到過未來的世紀。那個東西說它什麼也帶不過來。但我醒后,現在來看,顯然不是這樣的,至少他把‘繭’帶了過來。‘繭’碎裂了,我不知道會引起什麼,也許是需要‘人類’仔細處理的問題。”
丹楓白鳳不喜歡裝模作樣的同情、安撫以及其他一切順流而下的行動。
她只相信自己。
李明都便笑了一聲,轉過身去繼續走那條忍受一切的活下去的路,沒有再回頭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