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公元第一千六百萬世紀·人類世中期

第二十二章 公元第一千六百萬世紀·人類世中期

據傳在一九五零年的某一天,一位叫做費米的偉大科學家在和別人討論飛碟以及外星人問題時,突然福至心靈似的冒出一句話:

“那外星人們都在哪兒呢?”

是啊,世界那麼小,宇宙是那麼大,地球放在茫茫銀河裏連大海中的一粒微塵都算不上……既然如此,為何人類至今也沒發現外星人?

費米不是第一個想到這個問題的人,不過這個問題卻以他而命名。

這個問題被叫做費米悖論。

“如果外星人存在的話,那麼它們到底在哪兒?如果它們不存在的話,難道說地球或者人類真的就是宇宙中獨一無二的存在嗎?”

這就是對於費米悖論,最隨處可見的一個解釋。

然而乍然聽到解釋的人總是很少能夠意識到解釋本身所帶來的一系列新問題——

為什麼只有人類,或者人類才作為唯一的物種而誕生了?難道說其他任何形式的生命體要麼是不可能的,要麼就是絕對不會與碳基生物發生任何層面上的溝通與觀測嗎?

若是它們不是不可能的,就又回到了費米悖論本身——它們在哪裏呢?

是的,這就是費米悖論真正讓人着迷的,直到公元二十九世紀那全新世結束的最後之日也有無數人前赴後繼地去思考的地方。

它不是對外星人的問。沒那麼多的人關心外星人。

在它的底下,隱藏着的是對人類自身命運的揣測與預言。

因為人類也不過是外星人的一種。

宇宙遙遠的解釋指向了任何光速航行的不可能。生物獨特的解釋指向了碳基形式在自複製行動結構上的特別。技術缺陷的解釋直指一切星際範疇上的技術固有的局限。

費米悖論便是這樣催生了一系列問題和否定。

在所有它的否定中,有一種否定吸引了許多科學家的注意力,甚至費米本人也曾得到了它的啟發。

這個否定大概可以表述如下:

現在假設這樣一種可以組裝自己的機器,只需要兩個這樣的機器,它就可以花一個月組裝兩個自己,然後這兩個自己再暖機一個月的時間便能投入到新的自己的組裝中。機器的壽命就設為十年吧,現在問十年也就是最開始的機器開始報廢時,這個機器的數量是多少呢?

十三世紀初,意大利數論家斐波那契創造了一個著名的序列描寫它的增殖速度,大概在第六年半,它的數量能夠佈滿整個地球的表面,因為機器會報廢,所以需要大約三十年到四十年的時間,它才能消耗掉宇宙已知的大部分質量。

這個數據未免太過驚人,不妨先讓它大部分情況下同時只能組裝一個機器,接着把它的組裝時間延長到十年,接着需要暖機十年才能生產自己,換而言之足足需要二十年才能進行再生產,作為補償,把這種機器的壽命延長到一百年。相比起十年的兩個月,一百年的二十年也足夠低效了。但就算這樣,充斥整個宇宙的時間也不會比人類的歷史更為漫長。

因此,如果存在這種機器,只要存在這種機器,並且只要這種機器可以宇航,哪怕只是最慢速度的、像是海中漂流一樣勉強到達……那麼它是不是早該充斥整個宇宙,至少整個銀河系所有固態星球所在的地方都該有它的存在?乃至於每個星球的表面都會留下它的痕迹。

直到二十一世紀,人類沒有發現過這種機器的存在。也許這已經證明了這種機器是不存在的。人類也不可能發明這種機器。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想,相似效率的自複製機器在動物界中早已自然發生了。

前一種效率較高的機器被叫做兔子,而後一種效率較低的被稱為人類。

在一部分機械唯物論者的眼中,這兩種機器都是同一種東西的外殼。

那個東西叫做基因。

公元第一千六百萬世紀,在大火十三出生的奔馬已經一百六十歲了。

上一次回到故鄉已經是九億年前的事情。那時候的大火星已經熄滅了六億年。它的伴星大火二也已經走到了漸近巨星的最後,經過數百萬年急遽的膨脹,最終燃盡了自我。兩度綻放的星雲都已消失在廣闊的宇宙中,如今留在太空中對望的只有一顆中子星、一顆白矮星,還有一個冷清的世界。

大火十三是大火這一雙星星系中第十一顆被命名的行星,它是大火二的第六顆行星,也是在兩度新星爆發后唯一的倖存者。

從嚴格意義上講,奔馬並不是大火十三人,因為他是在空間站上出生的,也是在空間站上長大的。他對大火十三唯一的記憶就是在起居艙那面盤大的舷窗里所能看到的白色世界,還有上面像是綻放的花朵一樣交錯分叉的紋理。

在奔馬的印象里,大火十三是像雪一樣美麗的世界。在歷史書的教學中,遙遠過去的超新星曾經一度摧毀了它表面所有的生態,然而人類的到來,在它的身上重新種下了生命的火種。這一火種曾經絢爛地放射光明,在人類的譜系中留下了名為大火人的支系,直到六億年前重新走向終止。大火二進入晚期后,新生代的人類從這個世界撤離,奔赴向了四面八方,從此擁有的便是不同的時間。

而對於奔馬來說,那隻不過是六十年前的事情。

當時他乘坐光速臨界飛船撤往了距離二十三光年之遠的恆星繫心宿增五,縱使算上加速和減速的階段,這段旅程對於飛船里的人而言只不過是一個月的事情。到達第六行星的時候,天上大火雙星發來的光線同樣只像是過了一個月。他清楚地看到了大火十三的表面仍然覆蓋著潔白的雪,空間站是飛過蔚藍的大運河上的一個黑色的點。但對於大火十三而言,那已經是二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太陽膨脹的邊界已經吞沒了大火十二,而將外層十三的軌道向著更冷寂的宇宙推移。

現今人類所使用的航天器採用的是一種他不懂得叫做列缺的技術。列缺的技術可以推動飛船接近光速。而越是接近光速,時間膨脹的效應就會越發明顯。

從那以後,他陸續在飛船上居住了將近六十年,星星的時間便度過了六億年。公元第一千萬世紀便在機器的核算中變成了第一千六百萬世紀。

六億年後,大火星系重歸穩定。白矮星已經失去了發光發熱的能力,微弱的明亮只能溫暖極狹窄的周旁。但只要避開伴星中子星的脈衝,白矮星反倒是宇宙中眾所周知的穩定天體。如果願意的話,若是將大火十三重新推到宜居帶,只憑着那點微弱的日光與地熱,或許還能在環赤道的大地上開闢一片新的天地。

被叫做大火人的人種在銀河系的各個地方為此開了一次又一次短暫又激烈的會議。德高望重的奔馬已經做到了大火十三同鄉會的主席。在停留在天棟星系的時候,他看到了天棟人在白矮星環境下的生態重建過程,於是發起了他朝思慕想的倡議。

這個倡議以兩票之差被否決。

一個月後,他和贊同他的人闖入管制區,從天棟六星空間站的船港盜取了一艘星際航天器指寅號,並設定了前往大火的航線。臨界光速的航線一旦設定便無法更改,而臨界光速的航行一旦開始,天棟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指寅號消失在宇宙的黑暗裏。

天棟距離大火大約四百光年,但航線不是筆直的,船內一年的生活換來的是接近一千光年的迴旋。

指寅號跨越了獵戶座懸臂的三分之一,航線上的塵埃被無情地粉碎。球體雲層破開了一個大洞,大火星系便迎來了間隔數千萬年的又一個訪客。

按照舊地球的曆法,那是在公元一千六百萬年世紀第八十二年的一天,大火十三再度搖曳地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在它的周圍,到處漂浮着其他行星粉碎后留下的塵埃。曾經空間站的殘骸里,如果願意搜尋的話,在某些封閉的鐵柜子裏或許還能找到人類冰凍僵硬以及畸形的屍體。

而大火十三本身,仍然保留着六億年前所被拋下的滿目瘡痍,兩次新星的遭遇燒毀了它地幔的一半。六億年來塵埃的累積,讓它在千辛萬苦之後重新獲得了錶殼,但已不復曾經純凈如冰雪的發藍的白,只剩下了一個重金屬混着矽酸鹽的鋼鐵地獄,在外星系永恆的黑夜中顯得寒冷而黯淡。

在紅外的視角中,可以看到放射性的輻射從星球的每一處向周圍發出,太陽閃滅的火焰至今沒有在它的岩石中熄滅。

災難的火焰仍在星星的內部熊熊燃燒。

儘管如此,大火人的興奮卻在與日俱增。

在大火十三的周圍,他們找到了約是一千萬前某批人類的造訪留下的監測站點。這些監測站點保證了人類對於每個鄰近恆星系的控制,也提供了相當程度的自組織工業能力。所謂的自組織工業便是由自複製機器組成的可以進行方便生產的通用工業手段。指寅號本身就具有殖民工業的功能,而漫山遍野的行星碎片提供了充足的物資。

如果不計較條件,飛船在這片廢墟里已經可以獨立運行數千萬年。現今很多孤立人類世界便是如此運行着的。

可大火人的野心絕不滿足於在家鄉的身側鼾睡。

同鄉會的成員召開了一場簡單的會議,奔馬提出了自己想要重塑大火十三生態的願望。

這次倡議只有一票棄權一票否決。

但重塑行星生態對於技術工業能力都有限的同鄉會來說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他們對整個大火十三進行了一年的全面測定。測定的結果好壞半參。

在第六座空間站落成以後,小型的穿梭機離開指寅號的小型機港,載着奔馬等二十來人組成的考察團,飛落大火十三的表面。

在第九十世紀過後,星際的航行就像飛機在大氣層中的升落一樣已經變成了安全的不需去考慮風險的事情。

在重輻射的複雜地形上行走也只需要加裝模塊。

奔馬小心翼翼地張開自己所有修長的肢體,讓定準光線掃過自己的每一部分,留下立體的艙外航天服。等到氣閘打開后,荒蕪的地表便映入了他和他的同伴的眼帘。

六億年前的太陽如今只是遙遠世界的一點白光,天空的上方那些依稀只能看見輪廓的塵埃碎片們像是一條浩蕩的大河。

“還是指寅號里更溫暖。”

一個隊員輕盈地抬起了自己的兩個前肢,輕輕一蹬,於是他整個人向前飛去了數米,落地的時候,揚起了質密的塵埃。

相比起過去的超級行星,現在的大火十三無疑輕得多。

“不要亂跑。”

同鄉會的秘書長在局域網裏嚴厲地說道:

“我們現在應該是在原來的中央城市一片。這裏可能還保留着原始的痕迹,沒準還有當初的大戰裝備。”

“原來的地殼都被燒卻了。”那個隊員笑了起來,“怎麼、還能有電漿突然噴出來把我打死嗎?”

“在早期殖民階段,”秘書長走在前頭,整個外出的考察團都跟在她的身後,“這裏有插入地幔的控制井。控制井本身足以抵抗萬度以上的高溫。現在它們應該成為地層的一部分。”

奔馬在隊伍的中間認真地傾聽,他不是真正的大火人,對這些並不清楚。

“當時地表溫度沒有那麼高,很多建築物都能留存形狀,也許在某個地層里可以找到城市的痕迹與紋理。裏面說不定真的有大規模殺傷武器。不過盡量,我的意思,我們還是不要破壞這裏的形狀,這裏留存的證據可以用作法庭上的談判。”

白矮星照亮不了一個冷清的世界,天空中只有漫天的星光。

常任秘書打了個電話,軌道上的空間站便在地面上投下了自己耀眼的光明,照亮了遠處灰白的山麓。四處起伏的鐵一般的山脈呈出一種奇異的偏紅的冷光,空中漂浮的塵埃則反射出了一種鬼火似的藍。

在他們到來之前,地表上已經降下了相當數量先哨機器。這些機器日以繼夜地在測定這顆星球如今的現狀,得到了極為準確的結果。

大概三個月前,一個先哨機器向他們報來了這片區域的曲率反常。現在,考察團便為此而來。

其中一個先哨機器,模仿了大火人的身姿,在地上留下了許多的腳印,它已經癱瘓不能行動了。沿着它所留下的腳印,見到了豎立在群山邊緣的廠房。中心城市圈現在是一片低洼的平原,他們已經走到了平原的邊緣。先哨機器們建立了廠房,負責保存樣本和與上界通訊。

在往西第七個廠房中,他們看到了先哨機器所報告的那種晶體。它呈出了像是正二十面體但磨損了六個邊角似的姿態,在先哨機器準備的容器中上下幽浮,像是違背了物理的法則。

他們憑着顯示器和攝像頭看到了容器內部的景象。

秘書長看了奔馬一眼。

奔馬沉默不言。

她就說:

“這很可能與簇相關。”

行政次委迫不及待地問道:

“與簇相關到底意味着什麼?這是不是和當初全新世的結束,人類紀的開始有關?”

秘書長意味深長地說道:

“它會是我們的一個燙手山芋。原形人類一直在積極地收集散佈在全銀河的簇物質,力求對一切簇物質進行嚴格管制,防止它流入阿美西亞之手。”

“那給他們不就好了。”

勘探隊員說。

“問題就出在這裏了。”

奔馬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簇物質的出現必然不是一束一束的,它意味着大火十三的內部有大面積的物質已經開始發芽分裂了。”

所有的考察團成員都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他們的腦袋在同鄉會中也屬出眾,自然能想明白其中的厲害關係。這不是從一個星系拿走一艘飛船這種可重可輕的小事,事關的是如今的仙女-銀河系最前鋒的戰場。

探險隊員意識到自己必須得為自己先前的無知說點什麼,在他說出什麼以前,科學委員講道:

“這確實是不能廣而告之的內容。”

委員頓了一下,又問:

“但我想還不是必須私下處理的理由吧。”

奔馬沉重地點了點頭,他率先從這個庫房撤出,眾人目目相覷。知道內情的秘書長一馬當前跟在奔馬的身後,於是其他人也都陸續跟上。他們的身體姿態在遙遠的時代曾經適應了大火十三的一切,在如今的大火十三上卻如羽毛般輕盈脆弱,只需張開所有的肢體,便可以輕易地躍上台階,沿着山坡上的杆子,接近一個立在環形山腰上的井道旁。

井是兩個月前被前哨機器打出的。空間站投下來的明亮把這裏照得分毫畢現。金屬的銀箔在閃閃發光,用作干擾的光滑天線面上倒映出了天上碎星的長河。

白矮星的大火二靠近在地平線上,是一個又小又暗的點。而中子星的大火一在更遙遠的天邊,隱約地周期性地閃滅着。

考察團員到齊以後,形似火箭先哨的機器便向上噴出了微弱的氣流,接着它便向著井底降下了。

只消一會兒,大火人們就都看到了存在於井底的某個東西。

奇異的像是鏡子一樣的錶殼反射着機器射來的燈光,變得蔚藍一片。它存在於井底,被金屬的土壤包圍,卻像是不受任何影響一樣保持了寂靜的緘默的姿態,像是與世界所隔離。

哪怕天上地上地下全部都有燈,也很難把這地底的東西看得清楚。

勘探隊員靠在井邊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先哨機器把他拉回了自己的位置。在身子的回擺中,他好像看到蔚藍球殼的表面像是反射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奔馬是唯一一個沒有圍過去的人,在機器發來的視頻里,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如臨實境地看得清楚了。並且在看清楚的一分鐘后,他就默默地刪除了所有有關的信息。

他的心中只剩一個厭世的痛恨:

為什麼是在這裏,為什麼偏偏是在大火十三上出現了這種東西,哪怕是在其他地方呢?哪怕是在距離不過一個天文單位內的任何一塊小行星上呢?

可所有的痛恨都了無意義。

沒有大氣的現實中,燈光像是一連串重疊的眩目的橢圓,所有的橢圓都集中在那蔚藍色的繭上。

它就那樣靜靜地存在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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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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