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新阿美西亞
在銀球的時間中,來到新星簇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情。對於李明都,卻依然是星橋中恍惚的一瞬。
新的星簇也有名字,黑球說譯成漢語應當稱之為三秋。三秋與含光、紫雲還有昭陽都不相同。首先,顧名思義,它是個三聯星系統。
最現眼的自然是位於整個三秋中心的紅超巨星,它已吞沒了接近軌道的其他行星簇。可其他兩顆就難找得緊,李明都左顧右盼,總算是找到了一顆遠在天邊像是一個小點的幽幽發藍的星體。
這實在是一顆乏善可陳的星星,如此黯弱又卑微,在這總是黑暗的天空中,也難以尋到痕迹。它的周邊或許也環繞着行星簇,但在這個距離上已經看不清晰。當時的李明都實在不以為然,很久以後他才從學者的口中得知這是一顆藍矮星。藍矮星是紅矮星消耗了大多數氫燃料之後所能發展出來的恆星。紅矮星的壽命極長,想要自然演變成藍矮星,需要比宇宙肇始到人類誕生……也就是一百三十七億年還要漫長得多的時間。換而言之,對宇宙的前代,這是只存在於理論中的假想天體,除了這星簇相逢,他已再無緣得見了。
儘管心不在焉,但他不想讓黑球感到冷落,便強打着精神問道:
“第三顆恆星在哪裏呢?”
“在那顆恆星的內部。”
李明都略微地感到驚訝了,目光迎面狀向了那顆遮蔽了絕大部分視野的太陽。
天球在三秋的分體就在它們的身後幽旋,被紅超巨星映得燦若朝霞。層層向外的弦上掛着數不清的其他球體,像是黑魆魆的夜裏逐漸熄滅的火堆。陽光像是火堆邊上棲息的人們所作的黎明的夢。
黑球為他指明了方向,李明都便確實發現了存在於火焰中的一個若有如無的陰影,像是從火焰里冒出的黑煙。
“據那些久居於此的球體們說,那是一顆中子星。”
為了更好地觀測這片凝實的陰影,黑球抬了抬自己的位置,偏離了原本弦跡。它愜意地、恬靜地說道:
“按照你帶來的知識,中子星是恆星走向末日變成的。那麼這顆中子星便是在變成中子星的時候被自身的爆炸推動,接近了它的伴星。原本它們理應互相毀滅,但湊巧的是,這顆伴星同樣已經到了生命末期,氦閃已經爆發,作為紅巨星的表面迅速膨脹,猶如海潮吞沒了海灘上的玻璃球。雙星中的一顆已經死了,另一顆已經是暮年,它們不可能長期維持這一狀態,壽命也變得奇短無比。這樣的景象近來我每每能在夢中遇見,那想必在曾經的浩瀚的星空之中也是極為少見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黑球已經發現李明都沒有在聽。側過頭一看,李明都仍在出神地注目那一塊兒陰影。
那一小塊中子星的陰影已經消失在了世界的另一邊,但紅超巨星的火焰在球體們的面前熊熊燃燒着,燦爛的紅光沿着最後智慧的生物的表面移動,把它們的身體照耀得亮堂了一半。黑球沉靜地注視着這顆蔚藍的球體,忽然想起了他對它們說的星空。
對於這個不能自主的時間旅者如今心中所想,黑球想有一部分是它知道的。
於這一部分,就當是為了答謝一窺星空的緣分吧,它輕輕地搖晃着說道:
“你不必擔憂的。”
“我……”
李明都頓了一下,他看向了半邊赤紅的黑球。
“天球有做不到的事情,但天球在自己能做到的領域中,它是至信的。”
黑球正對着李明都,顯得無比嫻靜:
“它比誰都重視信任,它不會違背它自己的法。你會回到過去,你會重新見到你所生存的星空。”
末了,它還說:
“來一次不容易,多觀賞一下我們的家園吧。你看這黑色的天幕,是不是正襯託了最後的星星的明亮呢?”
聽到家這個字眼,疲勞的不定型的身軀重新舒展開來。他原本想要說些什麼,但黑球已像是喝醉了一樣搖晃着遠去。再一眨眼,黑色的動物身披黑色的夜,已是徹底看不到了。
而他仍然站在原地,左側的近處是龐大無比的紅超巨星,而右側的遠處是又小又藍的矮星,但正因此,兩者之間的世界便被襯得格外開闊,落在兩者之間的星星都在閃閃發光。被叫做三秋的星簇顯得格外優雅而明快,球體們在這裏靜靜地繞弦旋轉,等待着還將到來的一個又一個的日子。
誠如黑球所言,對天球的擔憂是他現在思慮無法拋棄的一部分。
只要天球的承諾還有一天不兌現,他便一天比一天更緊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與天球的不對等,也沒人比他更明白灰球被放任自流的慘死,因此他始終對天球將信將疑,對天球的答允患得患失。
好在他沒有等待多久。
黑球離開的幾天後,在天球外的一道弦上,一顆紅色的小型球體找到李明都,告訴他天球快準備好了。
它還說:
“您需要準備一下嗎?但不能太久,天球已經在等待了。”
藍球內部的不定型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儘管繭內沒有冷與暖的概念,但這樣,好像這幅身體就能稍微暖和一點。在這惴惴不安的最終時刻,他再度環顧周身,永恆虛無的黑幕之下,是短暫浪起的群星。天球距離一顆淺藍色的氣態巨行星很近。那顆巨態巨行星現在就在他的背後,上面的氣作風吹成了漂亮的大漩渦。
他抖了抖身子,轉過來看紅球,紅球也在看他。
“我沒什麼,可以走了。我必須回去,沒別的。”
他端莊地說。
絲弦的道路便再度在他的面前開展了。進入深淵般的入口,便穿入了亮堂的外殼,輕輕一躍,從下表面來到上表面后,紅球引着他進入了那一圈圈同心圓的建築里。在陣的中央,仍然畫著那一條熟悉的黑色的粗線。
而站台就在他的頭頂。
紅球觀察着這個人。
“天球正在等待你。”
“我知道。”
“閉上眼睛,沉入黑線,你就能進入內殼了。”
“好的,謝謝你。”
他從容地閉上了眼睛,開始往前走。紅球收住自己的好奇,在藍球上施加了一個很小的力。藍球稍往前去,沒入黑線,周圍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沒過多久,來自內殼中央的光線透過眼瞼,照射到李明都的眼裏。
他睜開眼睛,一縷微芒吸引他望向太陽的方向。他還記得這個太陽不是真正的太陽,而是一個黑暗的天體。它的照亮只是被它束縛在附近無法逃逸的光。
這裏就是天球的內殼。天球沒有實體,他就對着那個太陽問道:
“什麼時候開始?”
“還要等一會兒。”
聲音在四方隆隆發響。
來自過去的古人不由得笑了起來:
“憑你的力量也要那麼長的時間嗎?”
誰知聲音認真地回答了:
“我是有限的實體,永遠也觸摸不到無限的光。”
但就是這麼一句話,卻讓李明都突然愣了愣。他突然意識到一個他早已得出過的結論,這些球體不是萬能的,甚至不能說是強大的。
“好吧,我能問問,你要怎用么把我送回去?”
天球像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平輩朋友一樣說道:
“還能是什麼呢?”
不定型的身子稍微顫抖了下:
“無上明星,或者……經典多體離散式時間對稱晶系?”
聽到他的回答,天球的聲音像個憨憨的孩子似的笑了:
“你說錯啦!那是灰球去的地方,你要用到的是非對稱晶系。”
不知怎的,在又一個陌生的詞語面前,他竟沒有去問這個詞語的意義,只是靜靜地等待時間的過去。
只一會兒,光亮像是被賦予了形狀,精準地照在藍球的表面。李明都意識到天球是在叫他向前了。
和許多個日子前一樣,李明都仍然沒有任何在運動的感覺,像是在走,但球體本身只是在漂浮。
人仍然靠在外頭,在往前的時候,視覺的角度發生了變化。這時,他才發現在遠離“太陽”的一側,那顆血肉星球居然還在。隨着他的靠近,血肉星球也就露出弦月的形狀,顏色是漂亮的粉。
等再近點,陽光照耀在泛着紅色的海上,好像可以看見雲和風的痕迹。從極高的地方遠眺,李明都看到了一些高聳的建築,看到了血色山麓上像是在發著光的綿延的建築。人那一個平凡的腦袋裏就立刻想到了那些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從自身複製的人。好像在這個高度上,憑着繭的功能,也可以看到地面上一些正在移動的小點。
他儘力地撇過頭去,像原先那樣,不去看也不去想這些人。
只是這時,天球又響起了無形之聲: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什麼問題?”
李明都並想不出來天球想要問些什麼。他知道的事情,天球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
誰知,天球說道:
“你真的確定自己想要像灰球那樣繼續前進嗎?現在已經是最後的機會了。”
李明都的腳步忽然一頓,他仰着頭,越過肉星,看到了中心會發光的天體。他看了半天,然後低着頭,一聲不吭地繼續向前走。
但天球確實是想要問到底了。
一個理性的聲音從繭的表面掠過。
“從情感的角度出發,灰雁有其不得不做的理由,我想你也有你的不得不做的理由。不過從‘能不能’的角度出發,人子,在我們的時代,你確實非常特別,但我還不知道你是不是那麼特別的——”
接着,是從容不迫的聲音在藍球的表面反射了: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不會輕易接觸星簇物質嗎?”
李明都早已有過設想:
“超簇分裂失調綜合症?”
“差不多吧。”一個輕飄飄的聲音說道,天球當然知道李明都是什麼時候知道這個詞語的,“在你的話語體系,你曾經稱它為分裂的意識形式。”
接近中央后,天空稍微明亮了一點。圍繞視界運行的塵埃反射了光輝。跨過肉色的星球,對於繭的飛行而言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
而這瞬息之後,李明都稍微放鬆了一些。終點仍然很遙遠,但最讓他感到噁心的一環已經度過了。
只是那個輕飄飄的聲音迴旋不散,這會兒變成了猶如那位代人‘醫生’一樣的輕聲細語:
“分裂,你早知道這回事兒,但你卻不想面對它。你早已經分裂開來——你看不到,卻能預測——你的過去和你以及你的未來已經不是一個連續的實體。它變成了離散的。綿延……也就是‘時空的自我回憶’,在你的身上已經不再生效。你從一個聚集的束動物,成為了分散的簇動物。束生物是連續的,像是被握在手中的一束,但簇生物卻是跳躍的,它們躍過了歷史,在另一個維度上生長。這也是星簇物質與正常物質不同的地方。正常物質在時間上是連續的。然而星簇物質在時間上是不連續的。這也是為什麼它們是突然出現與突然消失的。因為它們在時間上本就不連續。時間不連續物質是不該出現在我們的宇宙的。”
他全身顫抖了一下,但一聲不吭,急忙地往前走。那“醫生”似的聲音在下一瞬間變成了像是母親般的憐憫。
“但正如星簇物質不該出現一樣,束動物是不該成為簇動物的。這就是會導致物質憑空出現與消失的癥狀‘簇分裂’,也是不能隨意混入星簇物質的最基本的理由,這是一種在物質間會發生傳染的特性,它永久地變更了物質與物質之間存在的次序和模式。”
天球所言固然已經超出了他的常識,但確實其中的每一個部分都是他或幫助過他的人所告訴他的曾經所想。
那些模糊的想法,藉由天球的講述,變得具體。
他繼續保持沉默。
可天球仍然喋喋不休: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一個平常的悖論,從你的經歷中也可以輕易地發現,難道你們就沒有問過自己嗎——”
它頓了一下:
“為什麼你會穿越到這個時代,偏偏是這些時代,而不是其他任何一個時代呢?”
天球威嚴地像是老師在質問自己的學生。
可就是這樣一句話,彷彿秋陰、彷彿12號,彷彿古楚就在他的面前一樣,作為不定型的李明都全身顫抖了,那已經度過漫長歲月的肢條幾乎不能再舉起,而頻繁收縮膨脹的表皮起了密密麻麻的皺紋。它低聲地、像是呻吟似的說道:
“我當然想過啊!”
心重新激烈地跳動起來。天球看到他停下了自己的腳步,放輕了自己所有的動靜,作為一個人幾乎是一個字一個詞,聲嘶力竭地在申述:
“可是、可是……對於這個問題……如何……如何能去仔細地設想呢?”
前方是朦朧的夢的起點,而後方是可怖現實的所在。
從吸積層處吹來的陣陣塵埃拂過了蔚藍球體的表面,李明都就站在那兒,遙望着陰影里燈火般的光明,那像是曾經的夜晚山洞邊上的火堆那樣的地方。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代,而不是那個時代呢?為什麼偏偏是地球的一瞬間,而不是其他星球的一瞬間呢?這種問題顯然得不能再顯然,時晴和我說過,秋陰也和我說過,任何一個有科學道理的人自然會提出。地球在移動,銀河在旋轉,整個宇宙都在膨脹,按照時空的絕對位置,那麼我早該被拋到其他的星系——然而並沒有,那麼時空的絕對觀念自然是虛假的。可是從相對的世界來看,這也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是不是?”
不定型昂着自己的腦袋大聲道:
“複雜的理論我不知道,但一個道理,是誰都曉得的。那就是相比起無垠的地球歷史而言,人類的歷史無疑是短暫的。那麼相比起無垠的宇宙歷史而言……人類、生物、地球乃至灰球苦苦追求的‘熱’的歷史無疑是短暫的。我當然懷疑過,願意幫助我的人,他們當然也懷疑過!有的人也會像你一樣去問我,是的,是的,為什麼我總是能在一個有限的發熱的歷史段落呢?是的,為什麼我總能遇到一些智慧生物,是的,所以到了現在,我更是無時不刻地去在想,但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
他突然又不說話,好一會兒,才吐出那句話:
“那就是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可是你們卻總愛談論這個宇宙的未來,喜歡去說星星的毀滅、無時無刻不在設想物質的消失、熱的降級和真空能級的不在。我當然知道,這些全部的宇宙結局,那所有時間與空間,也就是宇宙的意義所要邁向的終點在人類的世界也已經有所流傳。為了我自己的未來,我當然不得不去明白,宇宙整體的時間跨度,取決於宇宙自身膨脹與收縮的角力,這是人類所發現的道理,若是宇宙是收斂的,那麼宇宙的時間與歷史的長度也是有限的。可若是宇宙是發散的……”
那就是無垠。
他幾乎不想去談論這個問題。可這未來灰燼時代的遭遇將這個被他總是下意識忽略的問題重新提到了他的眼前。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熱力學的道理,哪怕只有他的水平也能想明白這回事。
無限、無窮長的時間與歷史,其中同樣無窮長的便是永恆的寂靜。而對於物質的個身,它們趨於彼此分離。人死了,組成它所有粒子會變成其他的東西。粒子作為其他東西的歷史,要遠比‘粒子’作為生物而存在的歷史漫長得多。對於宇宙來說,如果是發散的宇宙,那麼它的歷史就是從0開始的無窮長的線段,所有生物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充其量不過是從0到1。
所謂的質子衰變,其實時晴和秋陰都說過這件事。
要麼不存在質子衰變這回事,如果存在了,那麼按照推測,宇宙的時間已經無可挽回地抵達了十的四十次方這個層級上。
地球的歷史已經足夠漫長,它是四十六億年,它是人類歷史的百倍千倍,它是人類已知宇宙年齡的三分之一,然而在數學上,它不過是十的九次方。對於真正廣闊的時間而言,它不是一半,甚至不是十分之一或者一萬分之一,它與一年、或者五十年、或者四十六億年一樣,都是……無限分之一。
“我想你想說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是不是?如果要說特別,不就是我這麼幾次,都骰到了一個合適的點嗎?”
天球沒有說話,他就自己回答自己:
“在無限的年份中,我的落點卻恰好是彼此接近的幾個?如果再發生一次,我還能那麼幸運嗎?或者不是幸運,而是早已冥冥註定的安排?我們在彼此吸引,我們最終會回到一塊兒?”
繭之中,衰老的不定型像是笑了,然後他繼續向前走。
“我想過這些問題,想過我能不能回家,想過我會不會在穿過的一瞬間的死亡。你知道我每次的想過最後得出的答案是什麼嗎?”
天球像是不存在一樣什麼聲音都不發出。
“那就是沒什麼可想的。除了再次穿越時間,我不會去做別的事情,要麼就是去死。”
他轉過頭,環視着周圍相似如一的蒼穹:
“好了,天球,你想再說些什麼呢?”
肉的星已經向李明都的一側轉動了,從娥眉變成了明亮的滿月。它沒有過多的情感,不過它突然升起了一點希望。
“也許你真的可能完成迴旋,這樣,我也想下一個決心了。”
李明都冷淡地聽着。
它就接著說:
“我說過,我確實需要你,需要一個不是束生物的簇生物,哪怕直到時間迴旋以後。”
在玄黓的時間中,與李明都最後的對話過後,它仍未走遠,依舊在三秋主星一帶徘徊。直到紅球的信號在弦上飄動,它知道奇迹終歸是要離去了。
它沒有去看李明都的動靜,而是往三秋的次星藍矮星那邊去了。它的好友,或許可以稱之為好友吧,銀色泡沫就在那一塊兒,在一顆小行星上長久地停留。
天球把作業位置選在三秋星簇,或許是一種仁慈。因為三秋星簇是近似雙極環境,其實在星簇中也算少見。星簇要麼單恆星系統,要麼連恆星本身也存在一個簇,使得恆星變得極多極密,要麼就像昭陽一樣幾乎不可理喻了。雙星或像三秋一樣的近似雙星是極為少見的。
在這一系統下,星簇本身變得極大,因為雙極分佈的關係,觀測天球在時空中的漣漪也變得輕易。從藍矮星望紅超巨星附近的天球,足以統覽全局,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稍早一點的時候,不少有志的球體便聚在藍矮星一帶,兩兩三三互相協作。黑球與銀球有舊,它們約定會和。
只花了一小會兒功夫,黑球便在一顆沒有大氣的小行星上找到了銀色泡沫。銀色泡沫的信號是從環形山的山壁上發出的。山壁格外陡峭,山體裏有裸露的富集金屬礦,它在一處礦石的裂痕中顯得極不顯眼。
從這小行星看天球,只能見到凌在紅超巨星上方的一個小點。
在球體與球體之間的語言,比起人類之間的語言要冷漠太多。
天球沒有公佈自己要怎麼送走李明都。黑球與銀球便彼此之間先是互相交流猜想,然後又與在其他附近太空或星體上坐落的球體交流了想法。
所有的想法都指向一個可能。
內殼內部的洞。
“天球要比我們都古老得多。但它的內殼卻顯得很年輕。”
黑球說。
“自然生成的黑洞不可能具有如此之大的質量。”
銀球說。
“它不是一個自然生成的黑洞。”
天上的一顆小行星說。
“有些外殼是公用的,有些則不是。至於錶殼則同時存在於多個星簇、宇宙離散的多個地方。”那顆小行星的同伴說。
最後一個接近的球體則說:
“可內殼全部都是一個。它們本質上是彼此相連的。”
“你們的意思是,它的洞是基於合併而生成的了。如果是基於合併的,那麼在視界的表側,存在不該存在於這一帶的東西也是可能的。”
又一顆來到藍矮星附近的球體說。
這個結論早已是球體們間不脛而走的關於天球的若干個傳聞中的一個。
如果認可這一傳聞為真,那麼現在的天球的樣子其誕生的時間也早已是可以追溯的了。
十的第三十次方年。
按照一個古老的球體的歷史學研究,在這個時間段上,除卻流浪天體,聚簇而成的恆星已經全部落入了星系中央的超大質量黑洞。也是在這個時間段落上,所有的黑洞有了其壽命的計數——因為幾乎不會有其他的物質被它們捕獲來壯大它們了,除了一種。
其他的黑洞。
現今的宇宙還零星存在着少量的暗黑天體,但像天球這樣的已經絕無僅有。在不計入相對論效應的情況下,天球是真正的前時代的遺孤。它體內的東西還保留着宇宙最古老天體的光與殘骸。
差不多也是這時候,天球的引力場發生了異常的震蕩。從曲線上看,外殼大致在向內收縮,而內殼則在膨脹,兩者傳出了不同的引力波。而外界觀測到的內外殼的膨脹收縮不代表真實空間的收縮與膨脹。兩者不是等價的。
另一個佐證在於,為天球辦事的紅球從同心圓陣中出來了。
一個球體有其同伴正在外殼,向附近的球體們通報了這一消息。一個聲音講道:
“事情要開始了。”
於是球體們紛紛沉寂,黑球亦從半空下降,落到一塊突起的金屬礦內壁,靠在接近銀球的位置。
銀球用短波小聲地問道:
“你好像是比較早跟隨天球的了。”
黑球回復道:
“我是被天球發現的。”
“那麼你還記得天球以前的自稱嗎?”
“自稱——”
那不過是語言對特定對象的指向,在它們波的交流中是不作數,黑球正想那麼說,銀球卻好似看穿了它的想法,說道:
“對,自稱,我從暤白那裏聽說過,天球曾經是使用某種定式語言交流的。”
銀球那麼一提,黑球也突然想起了它還沒有結繭時所聽到的天球的聲音。當時,信息直接完成了從物理到化學的情報,直接流進了它的心間。
而當時的它,它的統治層,在流浪的飛船中,以為自己就是整個世界的主宰,渾然不曉得其他的世界的存在。
聽到這個聲音的“個體們”以為自己聽到了神明的旨意,而發起了一場可怕的革命。
“那是個什麼聲音來着?”
忽然增大與忽然縮小的引力引起了星體的擺動,但距離真正現象的發生應該還有一段時間。在黑球的內部,作為記憶思維的史官們翻開了過去。
書上到底是怎麼寫的來着?
它們看到了電流圖還有一束花
那種語言並非機械波的傳遞,亦與物體反射或透射光的分佈(圖像)無關。它是化學信號與電信號的綜合,是兩種不同體系的互相補充。
黑球終於想了起來。那是在如今的藍繭表面反射中所會出現的信息流。它驚異地念出了天球過去的名字:
“新……阿美西亞。”
這個擬詞是什麼意思?又代表着什麼
黑球在冥思的空間中漫無邊際地想着,直至那不可捉摸的情緒逐漸飛躍蒼穹,見到從遙遠天球發來的一線光明。
在天球的時間中,過去的光正照射在李明都疑惑的面孔上。天球仍然陌生得像是異界的生靈。
人類的肉體已經死去。藍繭之中只剩下了一個老了的不定型。
他冷淡地說道:
“你又想做什麼?想叫我做什麼?”
“你大可放心,我不是讓你在這個時代去做什麼。”
不定型縮了縮自己的身體,感到疑惑了。
它說:
“我想賭一把,你會前往宇宙還燃着一把大火的時代。”
這時,倒是李明都在嘲笑了。
“你在做和我一樣的夢。然而這隻能寄望於‘我’之外的因素。”
然而天球只像是沒聽見一樣,繼續自顧自說道:
“然後,摧毀在前宇宙時代,人類‘原型’計劃的全部。”
作為不定型的表情在那瞬間僵硬,光滑的表皮像是起了雞皮疙瘩一樣到處是突起的感光叢。作為人的靈魂瞪視着無處不在的虛空,儘管不知道所謂的原型計劃到底是什麼,但他本能地脫口而出,斬釘截鐵般地說道:
“你在做夢。”
“你會做的,反對它的人類數不勝數,你會是其中的一個。”
“不可能——除非……”
李明都頓住了。
天球說得如此堅決,反叫人有些將信將疑。
人類這一概念,對於人而言顯得寬闊太多。地球上的國家與派係數不勝數,團結一部分人,反對另一部分人也是到處在出現的事情。
他說了一句聽起來很幼稚的話。
“除非那是一部分人做出的錯誤決定。但……”
不定型又笑了起來:
“我現在甚至不是人,甚至也絕大可能回不到人類的時代。你確實是在賭博。”
誰知天球以不帶任何感情的平淡語調反問道:
“誰說的呢?”
李明都頓時屏住了自己呼吸。藍色的球體停止了旋轉。不定型稍微收縮了自己的身體,它說不出自己是期待還是恐懼。
天球繼續說道:
“相比起‘簇分裂’,還存在另一種理論癥狀。那種癥狀,我稱之為簇失調。”
不知為何,天球的指示光往後退了。李明都儘管停住了腳步,但藍色的球體卻在向後漂移,很快重新接近了肉色的星球。
在這個距離上,黑暗的天體其表面吸積的光輝也像是太陽一樣在照耀着地上各不相同的凡人。
它繼續說道:
“相比起簇分裂,簇失調更像是完成了創傷的癒合,‘物質歷史的彼此吸引’重新戰勝了那使之離散的力量。你會走過的路徑被收束在了一個有限的範圍內,簇在歷史中的生長不再呈現均勻分佈,而更集中在某一段歷史之間。在你身上,我猜測我們的時代已經是你極遠的落點,你應該不會前往更遠的虛無,而更大概率地、會回到簇密集的時代。在本質上,它與簇分裂的不同,就在於歷史分佈概率的不同。”
李明都抬起了眼睛,裏面燃着熾熱的火。他小聲地、急切地像是為了印證自己的願望而說道:
“你的意思是……?”
信息在殼的表面折射了。
“沒錯,如果你是‘簇失調症’,那麼在時間上,你前往虛無時間的概率反而是更低的,同時,在空間上,你也很難轉移到真正無何有的空洞。”
忽如其來的喜悅像瀑布一樣沖入了這個男人的心間。只這一句話,所有原先被壓抑的痛苦折磨的思考在一瞬間無影無蹤。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放下心來竟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但這種喜悅維持不了多久,他重新冷靜了下來:
“但那只是概率而已。”
“畢竟是賭博。”
天球說:
“作為動物,終究不可能達到百分之百。那是真正超越性的奇迹。至於人身這件事,也簡單得緊,可以作為報酬,預先支付給你。”
天球把自己的目光重新放到了李明都身後那顆血肉鑄成的星球之上,在這顆星球上演化還在繼續着。自然界的演化絕不會保存它最開始的成果。
但天球不是自然界。
因此,最開始的人的一滴血仍然被它很好地保存着。
就在這轉動的時刻,大地隆隆作響,撕開了自身的胸膛。從深沉血海的最底處,一滴血揚空而起。星簇物質向著血液彙集,作為人的細胞便從基因的自我複製中飛出,於有絲分裂中成倍地增殖。
接着,像是剛剛傳過來時那樣,連太空服也被纖毫不差地浮現了。
人,一個完全一樣的人,在成形的瞬間,李明都已經感應到了它的存在。
而就那麼一瞬間的感應和意念的一動,他不可置信地重新睜開了人的眼睛,然後努力地嘗試了握了握自己的拳頭,自如的動作甚至連大病初癒般的生澀感也沒有。
同樣不存在任何意識的轉移。
原本的自殺好像房間裏關了一扇門。現在這扇門被重新打開了,於是空氣重新充盈了所有能到達的空間。
天球平淡地說道:
“不必驚訝,不同大腦對應的量子效應結構是有數的。同一種量子效應結構不會在宇宙中兩次出現。每種量子效應結構都對應着一種連續的意識。縱然簇已分裂,也可以識別。你先前的和現在的身體,在簇的角度看來,是連續的。”
藍色的繭包裹了人身,不定型徑直繞回在人的脖子上。
他愈加謹慎地視目前方。從吸積層中發射的指示光重新閃亮起來,藍色的球體已經向著那最後的天體漂移。
“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給你準備更多。”
天球還說:
“但那些都無法穿過無上明星,也顯得毫無意義。”
面對天球的滔滔不絕,李明都終於忍不住再次發問了:
“你究竟想做些什麼?不論做什麼,我都有我自己的判斷。”
“可以,這並不關鍵。”
天球說。
“不關鍵?”
李明都越發懷疑。
“我相信在那段區間,只要你到達了那段區間,希望你能落到那裏吧,一定會做出自己的抉擇。而這個抉擇一定會有益於你,也有益於我以及最大多數的生靈。”
李明都仍然不能理解天球的話語,他也沒有設想自己如何去理解。
他只是堅定不移地抱着對自己的期待——回到過去。在他記憶的過去中,沒有天球,也沒有所謂的人類計劃的任何位置。
“時間已經快到了。”
天球說。
“我知道。”
李明都晃了晃自己的腦袋,黑色的眼珠子直視前方,他說:
“走吧。”
只那麼一會兒的時間,來自過去的冰冷白色光輝再度照在李明都人身的臉上。像是中子星的天體的影子,出現在吸積層製造的幻覺之中,然後消失在向著其他方向的偏移之中。
真正隱匿的黑暗天體即將舒展自己的姿態,人身因此而感到冷冽。
永遠不能逃離的宇宙之洞正在他的前方。
整個天球都在隆隆震響。所有外界星簇叢生的天體都在偏移。從天球的內殼和天球的外殼分別傳出兩種不同源頭、不同強度的引力波。原本深藏在紅超巨星表層中的中子星被其中一種吸引而出,帶出了猶如煙花般四散的巨大火舌。
“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我已經準備完畢了。我只告訴你一句話,現在已經是最後的時間了。”
這是天球最後的聲音。
也就是這時,從沒有盡頭的視界的地平線上,一個東西,一個在數千百億年來被牢牢吸引不得掙脫的東西開始向著上方飛出了。
隨着彼此的接近,一整個偉大的方塊在這遙遠時間的盡頭再度向著一個人露出了自己完整的身姿。曼妙的花紋遮擋了視界邊境線上那奇異的明亮,而李明都已經面到了它的前方。
“果然……果然還是你啊——”
人睜着眼睛,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什麼情感。
整個天球更加震撼地搖動,一直波及到其他無數星簇之中那彼此相連的自己。作為整體的意識從另一個角度凝視着方塊斷斷續續、猶如蓮華般旋轉綻放的身姿。不知多少百萬億年前,製造天球的種類在一顆白矮星的邊緣取回了它們失落已久的明星,將明星放在了天球的心臟之上。
在最大影響點邊緣的紅超巨星的表面正在掀起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這彷彿能量無盡的貫穿天地的長波一直彈到在藍矮星的邊緣。星簇之內,任何的天體,不論巨大或是微小的,都不能逃脫它的影響。
在偏移的小行星上,銀球已經能夠確定灰球朝思慕想也沒能成功的事情即將發生,或者正在發生了。
可讓它奇怪的是,明明急切地跟蹤灰球動作全程的黑球卻比它顯得更加平靜。
“難道你不羨慕藍球嗎?藍球,它有很大的概率會回到過去。”
“羨慕吧。”
黑球說:
“但是你應該也知道。”
“知道什麼?”
“這裏是我們的故鄉。我是想要讓這裏變得明亮,因為世界變得明亮,所有動物都知道是好的。但如果明亮的不是這裏,而是別的地方,那不也就變得……沒有意義了嗎?”
銀球感到了驚訝:
“可這未免也太困難了吧。”
“難吧,難吧。”
黑球學着過去動物的樣子折射了一道無奈的與笑的短波,輕快地在球體的表面反彈着。
“不過正是因為困難,歲月才會發出火光,成為我想要的生命。”
它抬着頭,遙望着那輪遙不可及的明月。
而那明月之中,在李明都觸及到無上明星的瞬間,無限的大門再度一扇接着一扇打開了。在那大門的後頭,太陽照耀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