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綿流”
李明都最後一次見到父母,他已經忘記是在什麼時候。江城應該是在下雪,那可能是父母車禍死前一年的冬天吧,邊上的河面結着流淩,太陽早已旁落,最初的星星升到了半空,月光清冷而皎潔。
憑着路燈的光亮,在兩個模糊的人影面前,他感到拘謹而疏遠。
那時候,他對他們說:
“我會回去的。”
對於他來說,遇到曆書以前的生活只剩下了幾個片段,只偶爾會從記憶中浮起。短暫的二十年的人生相比後來李明都所遇到的龐大世界,就像是一個昨天翻身時做過的夢。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度過的時間是否是虛假的,如果他以不定型的身份度過了餘生,既不真正知道曆書的神力,也不曾再次經歷意識穿越的神秘,那麼他的記憶是否與他自己的幻想也無法區分呢?
他並不確切地知道這一點。
在意識的流動中,遵循想像而活與遵循記憶而活好像沒有太多的區別。從物質的角度出發,記憶是動物進化而出的一種經驗機制,這種經驗機制的存在客觀上防止了諸多的危害的發生,成為動物適者生存史上濃墨重彩的一次突變。可它卻組成了人的意識,組成了一個主體他全部認知功能、思維功能與邏輯功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意識想要認知世界,就要首先通過自身,於是記憶便不可或缺地滲透到人的全部的觀念與思維中去了。在李明都的時間中,大概是幾個月以前,他和一個球體談到過灰球不理性的突圍。
這個球體是個黃色的中型球體。它是那麼說的:
“因為灰球相信。他相信那萬一的可能,相信會有奇迹和神秘。”
“但那不愚蠢嗎?”
黃色的球體像是聽不懂這個詞語一樣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可不那樣做,不就沒什麼好做的嗎?”
不定型在繭內端正地站立着,儘管沒有寒風,但李明都卻感到了冷冽。黑牆遮擋的天空沒有任何光亮,但他反而藉此更加看清了包裹他的殼的邊緣。殼並不存在物理物質的邊界,但為了接洽李明都接下來的視角,天球為它套上了又一層殼。這層殼會反射出他的五感信號流動,但存在一個很小的幾乎可以忽略的折射率,這個折射率便決定了從殼中使用肉眼見到的世界與肉眼直接看到的世界存在微小的差別。
兩個世界都是不準確的。
那個東西就存在於他視野的倒影里。
在往黑牆上看的時候,它像是從黑牆邊緣落下的月光。在往潔白的外殼上看時,它是高大的素覆盆下幽幽的暗影。
它是天球。
它對他說它會幫他回去。當時,李明都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唯一記得的是他脫口而出的不是那早就蘊藏於心無比急切的同意,反倒是一句聲嘶力竭的質疑:
“你既然知道一切,又有能力,為什麼要坐視灰球去死?”
就好像他完全不想依靠天球似的。
倒映的天球以極其平淡的語氣說道:
“這是它的慾望,也是它的理想。”
李明都重複道:
“你可以幫助它與阻止它,或者告訴它。”
天球說:
“現在我將幫助你。”
渴望不能壓倒質疑。他仰着頭,對着懸在藍色火焰上方的又一個影子說:
“可我如何能相信你?”
倒影里的天球俯瞰着這個歷史中來的生靈。
它說:
“你沒有其他選擇,你也知道自己沒有其他選擇。”
李明都盯着它,除了盯着它什麼話也說不出。
他確實是不論如何都會答應的。
黑球聽到了一切,對於灰球的事情,它原本以為自己已經了解了很多。銀球向黑球的方向靠近了,它什麼都聽不到,但它知道天球的影像一定正倒映在時間旅行者的錶殼上方。這兩個球體的運動引起了其他球體的注意,兩兩三三陸續有球體聚攏過來,遠處的、近處的、高處的以及低處的最後都順着黑銀兩者的觀測看向了那個站在原地沉默的藍球。
儘管更加了靠近黑牆,但作為整體的天球移動正在變慢,主動的靠近變成了保持距離地推移。從黑牆邊上紛飛的火焰猶如秋天通紅的葉子倒映在湖水裏的影子。淵在停留,它的尾跡追上了它的本體,火焰就變得越來越明亮。
藍色的球的表面結出了新的繭,流動的火焰在兩重的視野中像是蕩漾的水波。
李明都往左邊看,天球就在圓陣的陰影底下。黑球就站在那裏看着。
他往右邊看,天球就立在內殼與外殼相交的地平線上那一抹若有若無的光圈。銀球和其他的球體則在那兒看着。
他往前走,天球就立在他的前方,而後邊便是不可逾越的黑牆。而黑牆的背後就是一整個摸不到盡頭的虛空。
他沉默地、艱難地說道:
“說罷,你要我怎麼做?我也想知道‘淵’裏面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寄托在“淵”上的希望在這時卻變成了附會的響應,好似自己是主動合作,無疑已是維持尊嚴的最後企圖。
“對你來說,這件事非常簡單。也正是因為簡單,我才需要你。”
天球平靜地注視着這繭中的生靈。
如果不知道這種現象真的存在的話,確實很難發現。但若是已經曉得了,它便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破開了自己的身體,而在延續着的甬道。漫長的甬道一直連進了黑牆的內部。
他活着,卻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樣子。
它仍然平淡地像是在說與自己與李明都與全部的一切都沒有關係的事情:
“你想得沒有錯,在我們的時代,你確實非常特別。我需要你做的非常簡單——聯繫0386,溝通到‘0386’的五感。”
儘管天球內部的溫度應當接近於絕對零度,但是李明都卻感到了一種火燒似的發熱,熱得幾乎耳鳴。
他立刻想到了那種使腦電波也能反射出去的繭技術:
“你還是知道了,你已經知道了我的全部?”
“我並不知道你的全部。”
掛在天上的倒影說:
“但沒有任何一種信息交互,是真正隔空又不會留下痕迹的。它們所走過的曳跡,在我的面前,就像流動的河川。這就是物質,無處不在的物質。”
不定型仰望着天上的倒影,焰影在它銀色的表面搖晃,扭緊的觸鬚像是燒焦的火星點點。
確實是再簡單不過了。
不需要真切地動手,不需要去解決任何超越智慧的難題,也不需要去前往什麼地方……
只不過是用自己的意識重新喚醒身體。
在天球的時間中,得知這一現象就在淵與黑牆碰撞的瞬間,紅球就觀測到了這一細微的甬道。而天球便立刻意識到了這甬道是什麼,正是當初李明都在他面前抽離自身並否定自身的手段。
這一聯繫的強度甚至超越了黑牆本身所有的阻隔,使得被暗色單元封閉的不定型也能夠被李明都感應。就連“淵”在接近到極點,被昭陽和黑牆同時干涉視界后,也被迫重新露出了被掩藏之物的真諦。
或許,在遙遠的某個時代,那裏的動物便使用這種方法完成了與快子飛船的通訊。
在李明都的時間中,若干個日子以前,他還未旅到這個時代,他仍在他熟悉的地球的數億年前,也可能是人類文明的若干年後。那時,他具有三個身體,以被異常單元稱之為“分離的意識形式”共享了彼此的感覺。
因為條件的允許,在抵至無上明星,他做了一個小小的簡單的實驗,使得三個身體各自秉持一段距離。
然後,機器身在穿越后不知所蹤,也丟失了全部的信號。
“其中的原理也非常簡單,想必你也已經明白過來了。”天球說,“在前的距離影響了在後的距離。唯一有趣的是,它竟然落到了‘淵’的內部,‘淵’或許要比我們想像得更加廣大。你成為了一條繩子,連接着兩個不同的世界。”
那時候,李明都沒有回應天球。
整個天球已經無比靠近黑牆本身,昭陽在它們的周圍熱烈地燃燒着。來自0386的信號斷斷續續,但他已經清晰地聽到了心沉穩的報數。
“1856600000,1856600001,1856600002……”
這不是別的,這正是心自遙遠的過去啟動以來已經度過的時間的計數。其他所有的部件也有類似的報數,但它們的報數要麼比心多上很多,要麼比心少上一些,都是不準確的。只有心知道,那是因為它的頭腦體零三八六曾經經歷過一次死亡、終止與重裝,也只有它完整地陪伴了這一過程。
聯繫不是緊密的,淵仍然阻礙了一部分信息的沒入與抽出。
全心全意的投入,讓李明都無暇顧及不定型所身處的世界,但不定型的感官仍然忠實地為大腦記錄下了它們所接收到的一切。
“也可以理解吧。”黑球聽到了天球的話語,說道,“現在看來,癥狀‘簇失調’是不會讓‘自己’分散得太遠的。從最高的視角來看,它們的時間在這裏的交匯,恰巧就是那個分散最近的一條直線。”
銀球與其他的球體也有幸,它們藉由黑球和紅球的轉播,也聽到了天球的聲音,還聽到了黑球的問:
“但為什麼你一定要用他來幫助你?”
在球體們已經流傳着相關的意見。它們認為天球是為了節約物料和力氣。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確實沒有比使用這一甬道更簡單的方法了。
“在知曉答案之前,”
然而,天球卻說道:
“不該破壞‘淵’。”
“為什麼?”
黑球感到不解而問道:
“如果沒有這個奇迹來繞過‘淵’的奇迹,那又如何能在不打開黑盒的情況下,知道盒子裏究竟是什麼?如果你還秉持着不破壞的心態,又如何能達成目的?”
“但是‘淵’與你不一樣。”
天球輕飄飄的一句話讓黑球如墜雲霧:
“孕育你的船是被拋棄的與被遺忘的,所以我留下了你的船。但‘淵’不一樣,它一定不是為了我們的時代。”
於是它問道:
“那裏面到底會是什麼呢?”
天球的外部是漩渦般的火海,而天球的內部卻更顯靜謐。球體們都看到了藍球的表面開始反射出少許的光亮。最先溝通的就是視覺,按照機械人0386的視覺,“淵”的內部正在發光。
“很快就會知道了。”
天球並不急切。
銀球緊閉雙眼,幾不敢再看。
黑球牢牢地盯着,不敢錯過任何一束不一樣的光。
其他的球體有些又已經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而留下的球體們大多目不轉睛。
“裏面會是什麼呢?”
在李明都的時間中,同樣抱有的疑問勝過了那點痛苦的矜持和身不由己的苦惱。天球已經無比靠近黑牆,“淵”在黑牆中艱難地跋涉着。這來自未來的異物仍然沒有顯形,只有一些表面的質量損失,化作了光線向外飛揚了出去。
心在計數,感知就越發回到他的腦海,像是做了一個漫長得不會結束的夢,像是從這個夢中重新回到了現實。
他再度聽到了鐵那奇異的細微的震動,聽見了電流那沙沙的妙不可言的響聲。
全部的人與全部的不定型的經歷逐漸被拋卻在後。目光追逐在前方,周圍的影像在“可見光”的層面上隨着觀測者的擾動開始重新組織。
已經可以運行了。
來自協調器官發出了歡快的訊號。能量在鋼鐵的體內充盈地流動着
不定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李明都下定了決心,接着,機械人睜開了雙眼。
眼前的景象讓他呆若木雞。
“怎麼會……?”
在球體們的時間中,藍球的反射表面上,影像隨光逐漸顯形,所有的球體一時噤聲,周圍忽然安靜了下來。不敢睜眼直視的銀球一時困惑,小聲地問身邊的黑球裏面究竟是什麼。
“是想要從未來回到過去的旅客嗎?它是什麼?長什麼樣子?”
在寂靜的環境下,再輕微的波段也猶如洪鐘。
黑球遲遲沒有回應,讓銀球感到了困惑。
“難道還是從過去來到未來的,靜止的某刻?”
黑球以及其他的球體都沒有任何迴響,銀球一時以為自己是否已經脫出了現實,來到了其他的世界。但隨後,它聽到了天球歡快的長波:
“原來如此……”
隨後天球發出了一聲罕見的感嘆:
“真了不起。”
無法消解的困惑讓銀球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睛。
它看到的是自己,是顏色各異、大小不同的球體,是天球,是‘淵’發出的光線,是黑牆,是如同漩渦般永恆燃燒的活火,以及整個從局部的天空中所能看到的無限黑暗的宇宙。
擺在它面前的藍色球體是一面邊緣泛藍的鏡子。
“倒映?”
它的腦海里蹦出了這個念頭。
然而,鏡子的主視覺,李明都開始向前遊動了。在他向前遊動的時候,這全部的一切開始迅速迴流。
天球後撤,“淵”退出了黑牆,直至重新消失在昭陽以外,而整個的昭陽不復如今的混亂,氣定神閑地燃燒着。
他繼續向前,昭陽便開始閃滅,原本存在於此的看不見的天體重新向外爆發,視界破碎,超新星的光亮從黑洞的表面飛出,直至佔滿全部的視野,接着燃起聚變的火焰,新的恆星,接着新的恆星,一顆顆地從黑暗的宇宙中飛出,重新佈滿寰宇,光輝萬丈的大銀河再度成型,開始向外奔騰不息,直至自身融入到其他的銀河之中,又消失,又誕生。
李明都感到了驚駭與困惑,便開始後退了。
這一後退,所有的一切再度反轉倒退,銀河一片一片地黯淡下去,最為明亮的球狀星團消失得最快。其中一顆熊熊燃燒的恆星開始向內坍縮,直至自身轟然爆炸,向外發射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亮的塵埃雲在不到一瞬間散逸殆盡。原本的地址之上,只留下一個黑暗的天體。在漫長又漫長的時間過後,一小塊晶體被黑暗的天體捕獲,於是一個簇,一個光輝萬丈的星簇便從中誕生了。
蔚藍的火焰在人的周邊熊熊燃燒着,像是從小孔中看到的一整個無垠的蔚藍天空。
黑球着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幾乎想要將自己融入其中。
“這是‘宇宙’?一整個新的宇宙嗎?”
“怎麼可能是宇宙……宇宙也有質量,而‘淵’的質量不可能與宇宙等同。”銀球也感到了迷惑,它最害怕的情況,那種讓現有的球體秩序天翻地覆的情況好像發生了,又好像沒有發生,“應該是裏面存在某種裝置,讀取了明都的記憶,並反射了出來吧。”
“可是……”
一直默不作聲的紅球終於說話了,它也圍繞了過來:
“這個個體,怎麼可能有這一片區域歷史的記憶呢?就連我們也不甚清楚啊?”
李明都在移動,球體表面反射的影像也在不停變化,無數的銀河從他的身邊掠過,千萬的星球其表面的紋理清晰可見。在他落下的時候,甚至可以看到上面生活着的未知的動物。
這全部的一切像是一條河流,往前走是過去,往後走是未來。
他在其中,目眩神迷,不能自主。
“這不是真正的‘宇宙’,也不是‘記憶的反射’,但你們都說對了一點東西,這是‘記憶的宇宙’,也是‘宇宙的記憶’。”
天球在那時說話了,並且嘆了口氣。
它同樣在凝視着其中的景象。它比其他球體更清楚地知道了這東西的存在,也在觀測到的瞬間知道了它對自己事業可能有的所有幫助,但它知道自己註定是不可能在這浩瀚的寶藏中窺得它想要的答案了:
“這是記憶,真真正正的對於這個宇宙的全部的記憶,包含了本宇宙中非暗色物質掩蓋下、發生的一切。一個密集的模糊的信息球。”
就連它也無法想像這要統合多少力量,耗費多少代價。它也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麼製造了這一東西,又是為了什麼製造的,製造這東西將其送往奇點難道能改變些什麼?製造這東西的時代又是何方?是最近統計歷的萬年嗎?恐怕要比這還要遙遠吧。
它不曉得。
按照它的計算,它只能大致設想一個最簡單的關於如何製造的答案——
破壞最後的真空。
就這麼一會兒,泛藍的鏡子開始不再穩定,主視角開始發生頻繁的閃爍。黑牆已經不再能阻礙“淵”的飛翔,這無形而又光輝萬丈之物即將衝破黑牆。它受到的種種約束即將蕩然無存,重新組織的視界自然會切斷這小小的甬道,就連機械人的身體也像是受到影響一樣頻繁地發生故障,到處是運行失調的信號。支持物質運行的法則在“淵”的內部是不一樣的。換而言之,至少基於早期第三十七萬年到第一千億年宇宙的任何造物是不可能以其原本的姿態繼續在“淵”中存在的。
沒有死亡的感覺。
或者這本來就不是一個意識從一個身體中到另一個身體中,而只是“注意力”的轉移。
在李明都重新回歸不定型的瞬間,“淵”的離去已經在天空中重新留下了它的曳跡。黑牆的邊緣正發生劇烈的爆炸,恐怖的熱融,扭曲了引力與光線。
不定型錄下了球體們的談話,他難以在短時間內加以理解,只知道自己原先的一些妄想幻想都毫無爭議地破裂了、消失了。他的腦海里只剩下了一個疑問:
“它是從哪裏來的,又到底要往哪裏去?是為了什麼?”
天球輕輕地轉動,脫離了黑牆,但周圍已沒有一處還是原本澄凈的蔚藍。天球便繼續向外漂移。
在脫走整個昭陽的瞬間,這些最後的生靈好像都看到了那從昭陽的另一端穿出的無形之星。
天球同樣不理解,也不知道,但它決定不阻礙這東西的發生。
那時,它只說:
“它從最後的世界來,前往的是一切時間肇始的原點,為的是重寫一切,以及……”
記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