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迷茫
見到前門聚集的人群,神代清鈴特意繞開了那裏,因為她不想被什麼也不知道的人打成本多輕盛或是墨羽仲府的同謀。也沒有走只有少數人看管的後門,而是到了當初地子與本多輕盛大戰過的那一面牆下,用隨手撿來的斧頭劈開了粗陋的修補木板,從磚塊的縫隙中爬進庭院。
自那場起義以後,愛宕山大人的府邸里已經沒有自己人了。就連她這個唯一能夠照看愛宕山大人起居和用藥的藥師,也因為在那次行動中的巨大影響力,不被允許踏入這庭院。
這絕非愛宕山大人的決策。她心想。她是在這府邸里長大的人,儘管並非愛宕山姓,但心早已屬於這個家。她最仰慕的人——愛宕山克勝,同時也是這家中最合適的繼承人早已被本多輕盛殺死,而在一切平定后的今天,什麼也沒能改變。本多輕盛藉助愛宕山榮術大人的權威成為了上一場政治鬥爭的“獲勝者”之一,沒有受到任何一丁點的懲罰!這是清鈴最不能容忍的。
起義結束后,起義軍被原地解散,有些回了城外,有些留在城裏,大多失去了武裝。愛宕山大人為她苦心經營的力量根基頃刻間化為烏有,她不理解當初愛宕山大人在大會上為什麼要這麼決策,難道也是被人脅迫?
清鈴正是想探查個清楚,所以偷摸着溜進來,但等她熟練地穿過庭院,到了愛宕山榮術的住房門口,卻發現住房被高高的圍牆圍了起來。清鈴這才確信這一切都是針對愛宕山大人的陰謀——他們監禁了那位老人。
這幾日,本多輕盛一直對外宣稱愛宕山榮術身體不適,不見人,有什麼公務都得交到他手上,說是由他轉交。而愛宕山家的那些子孫,那些一無是處的酒囊飯袋居然無動於衷,只顧着從本多輕盛那裏多分得一絲權力;或者盼得愛宕山榮術死,他們好爭搶家主位。
不過好在,人心都是向著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天狗的,像是她在起義軍的一些同僚,或是富士講的人,今天就堵在府邸門口非要見愛宕山榮術。只是三人成虎,這事在外面居然就傳成愛宕山榮術已經病危,命不久矣。這也是清鈴所擔心的,愛宕山大人的身體狀況她是最清楚的,所以才需要人照顧,怎麼能連她這個愛宕山家的藥師都不允許見愛宕山大人?
她趁着本多輕盛在前門堵人,叩擊那臨時搭建的木牆,試圖與愛宕山大人取得聯繫。
“大人,大人?您還好嗎?”
牆內沒有人回應。
“大人?愛宕山大人?我是清鈴啊,我來看你了,大人?請您聽到就回一聲,我才放心。”
牆內依然沒有答覆,只是寂靜得可怕。
清鈴心裏的石頭懸了起來,她現在恨不得用手裏的斧子把這沒有門的木牆敲碎,但是她又沒法帶着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從這裏逃出去,她也沒有可以投奔的人,就算去投奔那些愛宕山家的子嗣,也不過是讓愛宕山大人換個地方受苦,從此成為各方爭奪對象,陷入新一輪權力鬥爭之中。
她現在什麼也做不了。
“愛宕山大人,您等着我,我一定會把您救出去!”她貼着牆輕聲言道,隨後轉身,小步朝着府邸外跑去。
她需要人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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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端坐在病床前,一言不發地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衣玖。在那次行動結束后,她就背着衣玖來到城外,尋求一位“老熟人”的幫助。
“她的心臟功能受損嚴重,如果是一般人已經死了,但是龍宮使的生命力要強得多,幸虧送來及時,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八意永琳如此說道。
但是即便如此,天子依然無法從內疚中自拔,她恨自己,她恨自己要一意孤行,置衣玖於險境。如果不是緋想之劍及時喚醒了她的記憶、如果不是八雲藍等人及時援助、如果不是萬千巧合匯聚而成的奇迹,她們沒有一個人能夠活下來。
八意永琳並沒有多說什麼來開導天子,只是忙於照顧戰爭結束后被送到這裏的大量傷員。許多人聽說了她在這裏后,不在環境優越的城裏待着,也要跑到這裏來治病。但永琳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循環着給傷員消毒、縫合、包紮的工作,就好像虧欠了他們什麼。
這裏的軍區職能已經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外城司。負責接管這裏工作的外城司長官到任第一件事就是拜訪這位聞名幻想鄉的月之賢者,永琳也只是簡單應付了一下,擺幾張笑臉喝幾杯茶,就又投入到自己的工作當中了。
永琳在當地也招攬了一些女天狗作為臨時助手,教她們醫護知識,大字不識幾個的窮苦少女,在她的點撥下,護士工作也幹得像模像樣了。
天子偶爾還會看見幾隻兔子來找她,用天子聽不懂的語言跟永琳說著什麼,永琳則親切地答覆道:“告訴公主,我暫時還不會回去。不過放心,這邊的工作很快就會結束了。”
儘管永琳對他人幾乎全程保持着笑臉,但天子在她這待久了,也看得出來,她心裏藏着事。按道理虧欠了什麼的一方應當是天狗才對,永琳即使不知道那場災難的幕後黑手是誰,也不可能沒有絲毫的察覺。早在木花咲耶姬事件時,永琳就在調查天狗了。但如今她卻如同呵護孩子的母親一樣對天狗盡心儘力,這讓天子感覺到反常。不過就像永琳未曾說一句話來開導天子一樣,天子也沒有向永琳多問什麼。所謂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莫過於此,即使發現了對方有心事,若非關係好到一定程度,也不會輕易去打探。
直到一個老人的到來打破了這緘默。
他拄着拐杖,走路遠沒有天子初見他時那麼利索,似乎是不熟悉外邊的路。但對他來說,能獨自走到這實屬不易。他背着些行李,幾本書的一端從袋子中露出頭。他沒有像在藏書閣里那樣,把空蕩的眼窩露出來,怕嚇到別人,於是用不知從哪裏扯下的布條系在頭上遮住眼睛,這樣別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瞎子。
也是只有在光天化日時,天子才能注意到之前沒注意到的細節。老人的身上有一些從身體各處伸出來的線條,似乎曾連接着什麼。如果還是地子,可能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對於天子,她清楚,那裏曾經是老人的“第三隻眼”,作為覺妖怪獨有的器官,能夠讀取他人內心所想,與緋想之劍的能力有些類似。但緋想之劍只能模糊地感知他人情緒、以及在砍中時看見對方的“弱點”,而覺妖怪的第三隻眼能夠清楚地看見對方的一切。她不知道老人為什麼會失去三隻眼睛,或許是不願意看見世人喧鬧而寒冷的心聲吧。天子認識兩個覺妖怪,其中一位閉上了自己的第三眼,但也沒有到把自己三隻眼睛都弄瞎的地步。亦或者失去三隻眼睛並非老人自己的意願,而是一場久遠的悲劇。這些天魔都沒有告訴她,但是既然盲老人出現在這裏,那多半是跟天魔有什麼關係了。
盲老人雖然失明,但耳朵很靈敏,即便天子這幾日沒有說什麼話,他也能從旁人的閑談中找到天子所在的病房。他已經來,就把行李放在桌上,打開,展露出裏面十幾本書,隨後用他那沙啞但是和藹的聲音說道:“地子小姐,我找到您了。”
“我叫天——不,隨你喜歡就好。”天子側對着老人答道,沒有心情去糾正名字上的變化,對於那些在地子時期認識的人,也沒必要改變他們對自己的稱呼,畢竟自己在成為天人前,也的的確確就叫地子,“是‘那傢伙’讓你來的嗎?”天子還是留了點心眼,沒有在外面說出“天魔”這個詞。
“的確是那位大人讓老奴來;另一方面,老奴也是想跟地子小姐您告個別。”盲老人躬着身子說道。
“有什麼事?”
“那位大人希望地子小姐不要忘記約定。”
“我記着的,不過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天子答道。
盲老人卻搖了搖頭,說道:“還沒有,天狗們還會繼續犯錯。”
“你怎麼知道?就算他們還會繼續犯錯,我也沒有辦法啊。”天子說道。
“至少,不能讓他們把自己引向絕路。”
“你說說看,我該怎麼做?”天子有些不耐煩。
盲老人沉默了許久,隨後還是搖了搖頭,答道:“您知道怎麼做的,但是我不能說。”
天子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個可憐的覺妖怪,自己可以幫他,但是卻不知道如何接話。她也知道隔牆有耳的道理,但是這樣她也搞不清問題的關鍵。
盲老人見天子遲遲沒有開口,就又答道:“假如一切都為時已晚,就請您親手終結天狗們的罪吧。因為只有您能夠做到。”盲老人扯下遮眼布,用空洞的眼窩望着天子,又把頭對準了天子隨時掛在腰間的那把劍——十拳劍。
天子循着對方的視線低頭瞧了瞧自己那把劍,大致明白了對方這句話的含義。“知道了,我會幫忙的。”天子答應道。
盲老人終於鬆了口氣,微笑道:“謝謝您,地子小姐,老奴最後能為那位大人做的事,也總算是完成了。”
“你要去哪裏?”
“我沒有去處,就到處走走吧。”
“我認識你的同類,可以——”
“不必擔心老奴,老奴已經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但只要還有口氣,就不會再糟踐自己,傷了那位大人的心。”盲老人微笑着擺擺手,走到桌旁,將一本書從袋子中抱出來,遞給了天子,“這是那位大人寫的書,老奴以後就靠賣這書過活了。這一本就送給地子小姐吧,就當那位大人的一點心意。”
天子沒有拒絕,而是接過那書端詳起來。它名叫《白峰物語》,沒有署名,是找城裏隨處可見的天狗印刷店印的,戰後這些店鋪的生意很差,價錢很便宜。文章用幻想鄉的人都能看懂的語言寫成,似乎是本小說。未等天子仔細看書的內容,盲老人就在一旁重新將那一摞書裝上,準備走了。
天子將書丟在床頭,站了起來,還是打算送老人一程。老人也沒有推辭,在天子的攙扶下出了病房,一直送到外城的邊界。天子想起自己上次送人走這麼遠,還是某位早已故去的人。望着盲老人一瘸一拐下山的背影,天子心中又多了一分涼意。
等天子回到衣玖的病房,卻見永琳坐在她剛剛的位置,正讀着那本《白峰物語》,似乎是終於做完了手頭的工作,暫時歇了下來。見天子回來,她便起身將書塞到天子手裏,說道:“你應該看看。”
“你忙完了?”
“醫生不會有忙完的時候,只是忙裏偷閑罷了。”
天子走到衣玖的床頭,看着她安詳的臉龐,問道:“她什麼時候才會醒?”
“我這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探究了龍宮使的身體構造,現在她還處於恢復期,我也不清楚她什麼時候才會醒。龍宮使的身體,似乎一開始就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存在,會優先供能給生存機能,思維機能在其次。只有等她的身體完全恢復了,她的意識才會開始恢復。”永琳解釋道。
“為什麼會這樣?”天子問。
“如果你不介意我在她身上多做點研究,我就可以從中探究出更多的信息。但是現在,你只能去問她的祖先了。”永琳苦笑着搖搖頭,“不過這樣也好,省得她像某些人一樣,傷還沒好就出去拚命。”
天子不知道永琳說的是誰,但是她也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替他們辯解道:“他們也只是……想盡自己所能而已。”
“是啊,盡自己所能。那位也只是想儘可能多救一個人而已。”永琳淡淡地言道,“要是我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也不至於在永恆的恐懼中迷茫這麼久。”
天子聽到這話,突然恍悟了什麼。她看着手裏那本書,翻開了它。
或許這裏面藏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