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雙手被手銬鎖在身前,大半張臉被帶血的口罩遮住的白髮少年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點點頭了。
雖然他是否同意並不重要。
一開始和江戶川亂步互懟的年輕警察滿臉希冀的看着帶隊來的老警察,掩蓋不住語氣里的譏諷:“隊長,反正也沒什麼急事,不如讓這名犯人試試,萬一又是個天才呢。”
老警察揮揮手,同意了。
因為這位偵探少年和和服的武士,是當地有名的偵探組合,一出道就破獲大案無數,聲望甚至高於警察,局裏早想搓搓他們的銳氣了。
沒人覺得一個少年犯能破案,警察們自以為看透了真相,因為江戶川亂步掛不住臉,以為警察不可能允許犯人破案,才胡亂一指。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熱鬧。
青池漣央被允許帶到剛剛的兇案現場。
發生案件的是一條小巷。
路的兩頭都被黃色的警用隔離線封鎖,屍體也被抬走,但還有許多居民圍觀。
青池漣央第一眼就看見牆角的一隻耳環。
它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在離屍體很遠的地方,幾乎要離開小巷範圍,被掛在一棵草上,那是只環狀耳環,底端沾了一點血,很舊了,亮色的銀環已經掉漆。
江戶川亂步知道自己找對人了,臉上閃過一抹滿意。
年輕警察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拾起那隻耳環,詫異道。
“這……”
這不是兇手左耳戴的那隻耳環的同款嗎?
江戶川亂步就是路過時隨口叫出“那位戴着單隻耳環的小姐”,兇手才情緒崩潰被發現的。
搜查現場的人為什麼剛才沒發現?
“因為你們都是廢物啊。”江戶川亂步毫不客氣的指出:“不僅這裏,還有好多重要線索都被漏掉了,你們在警察學院學的都是垃圾嗎,啊,不好意思,就是。”
他曾在警察學院就讀過,學校的規定又嚴格又沒用,人際關係還特別麻煩。
十三歲的江戶川亂步不過是指出舍監混亂的私生活,就被對方惱羞成怒的趕出了學校。
直到他遇到福澤諭吉。
並和對方搭檔,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偵探組合,日子才安定下來。
年輕警察語塞,他不服氣:“就這一隻耳環,兇手完全可以說是不小心掉到這……”
他話語戛然而止,因為想起了耳環上沾了血——只要回局裏一驗,就能知道那耳環是誰的,血是誰的了。
單這一項,兇手就推脫不掉他與死者有關這件事。
加上被江戶川亂步叫出名字后的情緒崩潰外漏,幾乎可以定罪了。
江戶川亂步鄙夷的看他:“還不算太蠢。”
年輕警察轉念一想。
如果沒有這個賭約,他們會不會永遠不知道這裏還躺了一隻是重要證物的耳環。
這個案子其實並不複雜,死者是一名男子高中生,死因是胸口中刀導致的失血性休克,死亡時間是放學后,屍體很快被遛狗的居民發現並且報警。
兇器就在死者胸口,是一隻小巧的水果刀,地面很乾凈,除了死者腳下一小片沒什麼血跡,死者的書包被翻找過,很亂,書、便當盒什麼的散落一地,書頁被風吹動,又向後翻了一頁。
聽完警察讀的卷宗,青池漣央立刻得出來了答案。
“兇手是個女人。”
他似乎很久沒開過口,聲音沙啞,還帶着孩童初學語言時的生疏。
“比死者要高一點,身體不好,很膽小,很漂亮,染金色長發,犯案時穿着細頭高跟鞋,經濟狀況不太好,職業大概是……風俗工作者。”
“這是一場激情殺人,死者偷了對兇手來說很重要的耳環,以此威脅兇手到這個小巷來達成某種目的,並自己從書包里拿出夾在書里的照片挑釁兇手。”
“照片現在應該已經被處理掉了,去周圍能生火的地方問一問,還能找到灰燼和碎片,兇手第一次作案很慌,大概率會返回現場。”
書的夾層有細小的摺痕,說明夾過東西,看書包散落方向和被白線圈出的屍體,說明書包是死者自己打開的。
不過被慌亂離開的兇手踢了一腳,所以東西很亂,看起來像是搶包,因為書包帶上有個尖頭高跟鞋踩出的白印。
金色長發地上就有,被書壓着,很細一根。
至於為什麼能看出是風俗職業者,因為那把水果刀的刀把上貼了很多雙眼皮貼。
那東西很難清理,從數量看,不會是故意被貼上去的,還有顆粒很大的藍綠色亮片粘在下面,職業女性不會用這種化妝品。
全中。
雖然青池漣央講述時能省則省,但在場的人都聽懂了。
老警察點點頭:“兇手確實是周圍花街的女人,金色長發,亮片眼影。”
“半分鐘……”年輕警察目瞪口呆。
那傢伙只大概掃了一眼,甚至沒上手觸碰證物。
看着江戶川亂步的不屑,和青池漣央的冷淡,年輕警察開始懷疑這案子是不是真的很好破。
“哼。”江戶川亂步瞥他一眼:“現場破案比玩把證據都列出來的偵探遊戲還簡單,那種給小孩子消遣的東西都能難住你們,果然是廢物。願賭服輸,名偵探走啦。”
說著,就去扯福澤諭吉的袖子。
“快走,大叔,名偵探推理出水果塔巴菲快要賣完啦。”
被拉走的福澤諭吉看了眼被掛不住臉的警察押上車,一個踉蹌的摔在桌椅上的青池漣央。
從案發到破案,對方表現的一直都很冷淡,唯獨在被扶起時露出了極其厭惡的神情,不解道。
“他是犯人嗎?”
擁有不輸亂步的洞察力,還有敘述的組織語言的邏輯能力,這樣的人,怎麼會被警察輕易抓到,還有,亂步最開始和那個少年說的是。
‘洗清嫌疑’
但他們對視了一眼,亂步就放棄了這個說辭,還說了句‘怪人’。
對待福澤諭吉,江戶川亂步還是很有耐心的:“不是,但他想讓警察認為他是。”
笨蛋的神奈川警察對待案子很糊塗,素來是能糊弄就糊弄,能以自殺結案絕不認真調查。
呆在現場,還這幅冷靜的樣子的青池漣央大概率會被直接認定為犯人。
而他很明顯有為自己洗清冤屈的能力,但他沒有這麼做。
那就只能是——
青池漣央想被拘留。
至於他要進監獄做什麼,江戶川亂步就不沒興趣探究了。
名偵探只對甜品和案子感興趣。
福澤諭吉一怔,理清了江戶川亂步的意思:“他想進監獄?”
高大的劍士一皺眉:“他想和黑手黨搭線。”
橫濱作為租界,受大戰影響最大,恢復最慢。城市中黑手黨橫行,甚至將手伸進了這政府內部,混亂情況常人難以想像,居民生活水深火熱。
因此,許多走投無路的流浪漢,無業游民都想加入黑手黨,混個高薪工作。
但黑手黨也存在鄙視鏈,他不可能什麼老弱病殘都要。
在這種情況下,就有人走偏門。
殺人-犯案,進監獄,混個‘窮凶極惡’的罪犯的名頭。
這樣的人正是黑手黨需要的‘人才’‘亡命之徒’,比普通人會更受重用。
因此,警察的監獄是非法組織的人才市場這個說法,廣為流傳。
“嗯。”江戶川亂步贊同了這個說法:“不過他的目的是橫濱最大,最兇惡的犯罪集團——港口黑手黨,進去也不是為了錢權,而是找人……找東西,反正和我們沒什麼關係啦。”
福澤諭吉不贊同的看着江戶川亂步:“像他那樣的人墮入黑暗,會給社會帶來大麻煩的,就算是帶着目的,也難免會被影響……”
“大叔!”江戶川亂步不滿的跺跺腳,他很不喜歡福澤諭吉指責都眼神:“當我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你覺得自己能攔住我嗎?”
福澤諭吉不說話了。
心裏卻想着給亂步賣完甜點后查一查這個少年,在黑手黨發現他之前將人撈走。
江戶川亂步一眼看出自己監護人的想法,撇了撇嘴,什麼都沒說。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救贖。
大叔連這點都不懂,真笨。
*
警局。
咔嚓一聲,冰冷的鐐銬落鎖,凍的人一激靈。
審訊室的燈光暗了下來,角落的紅燈和直勾勾的視線卻讓人渾身煩躁。
口罩被摘走了,原因是審訊者要看到獵物的真實。
青池漣央強忍着顫慄,將頭低下。
摘下口罩與他而言,相當於逼迫參觀野生動物園的遊客走下乘坐的汽車,讓人心生煩躁。
為他扣上鎖鏈的那個警察還年輕,被他渾身的血腥味嚇了一跳,扣的歪歪斜斜,一部分衣袖別在鐵環里,露出纖細腕骨下鼓起的暗紅划痕。
青池漣央看着那些傷,心情稍微平復了一點,也只是一點。
好煩。
可是要完成計劃……就要進黑手黨。
——未成年以極殘忍的手法殺害養父,被抓后不哭不鬧,冷靜自持。
這是很好的投名狀。
他對這點也很篤定。
因為從青池漣央進入警局,就一直有若有若無的視線在打量他,那是人類在櫥窗外挑選寵物似的審視、評估的目光。
因為就算是一手遮天的黑手黨,從警局挑人,也是要付錢的。誰都不想做一樁賠本的買賣。
再就是……在警察闖進作家先生家之前,青池漣央還做了小手腳。
路遇案子,讓犯人參與並非偶然,而是無數蝴蝶翅膀掀起的‘必然的巧合’。
讓青池漣央覺得麻煩的是江戶川亂步,而非破案。好在那個少年沒點破他的小心思,也沒發現任何不對勁。
在衣服遮蓋住無人能看見的地方有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莫約二十幾個,有的是沾血寫上的,已經模糊不清,但有幾個單詞卻是直接劃破皮膚刻上去的。
——一個有極強洞察力的無主的人才。
他不信有黑手黨能拒絕這份誘惑。
胖到滿臉橫肉的警官本來無精打採的托着腮坐在椅子上,看到審訊對象是個懦弱的少年,渾濁的眼底才升起一絲興奮。對他而言,不管對方是否無辜,都是送上門的功績了。
另一邊的瘦高警察顴骨高高聳起,面向奸詐刻薄,他拿着筆,例行公事的審問着。
“姓名。”
“青池漣央。”
“性別。”
青池漣央一口氣按照審訊的流程提前把答案說了出來,他受不了被拉長的審訊。
沒有口罩,和人交流,對他而言每時每刻都是折磨。
“男,17歲,罪名是殺害養父,作案手法是將安眠藥混進養父的啤酒里,然後等他藥效發作,抓住他的頭髮撞擊桌子讓其腦幹碎裂而死,動機是……”
他頓了頓。
“被長久囚/禁的反撲。”
瘦高警察抬眼,視線在少年精緻的上半張臉上停留,隨後嗤笑一聲,眼裏全是輕蔑。
“你知道自己的養父是什麼人嗎?”
青池漣央回答:“大作家。”
高瘦警察用鋼筆帽敲了敲桌子:“所以——他那樣的成功人士,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為什麼要圖你……一個要身材沒有身材,要性格又寡淡傲慢的小鬼?而且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生還是有名的好心人,三十幾歲還沒成家,只為資助你這個孤兒長大。”
“潑髒水來獲取同情減少刑期也換個理由吧,你的說法根本不成立啊。”
他拖着尖銳又難聽的嗓音說。
是啊,不成立。
他以不到一米七的身高能抓得動一個一米八幾的成年男子,將其殺死的話就成立了嗎?
青池漣央不信眼前的警察沒看見他後腦的創口。
這樣的活人……為什麼還能堂而皇之的坐着那個位置指點天下?
青池漣央冷眼旁觀着這一切,心底毫無波瀾。
從被警察押出房屋的那段時間,他觀察了屋裏的裝潢,做出了以下判斷。
這個世界的養父,除了被不知名人士殘忍殺害,對‘青池漣央’做出的事情是一樣的。
比起他被神明塞進了隨便一具屍體體內,青池漣央更願意將其稱為重生。
那憑着他的記憶,那位作家先生做了什麼?
——囚/禁,剽竊,立好好先生和大慈善家的人設。
真正的‘作家’其實是被收養的自閉症少年。
但沒有人會相信。比起索然無味的真相,人們更願意相信自己想像出的有趣故事。
坐在一邊的胖子警察被同僚的難聽聲音驚醒,他打了個哈欠,假惺惺的打圓場。
“好了,藤田,小孩子嘛,殺了人害怕到胡言亂語也是正常的,那位作家先生收養的孩子有抑……抑鬱症不是嗎?我想動機應該是前不久的社會新聞,作家先生和一位美女主持人傳出緋聞,這孩子害怕父親拋棄自己,於是嫉妒心作祟……”
那張香腸一樣的嘴唇還在一張一合,荒誕,可笑,醜陋,有無數佳肴從這張嘴入,化作高位上的滿肚肥腸。
“如果沒有你,你養父現在應該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他和你沒有血緣還願意養你,真是大好人。”
“你明明有這麼好的生活,這麼好的養父,為什麼還會得矯情的自閉症?”
“無病呻吟,想引起大人的關注而已,小孩子哪有那麼多煩惱啊。”
青池漣央安靜的聽着,聽着從腦海里,腦海外響起的音色各異的聲音。
它們一言一語,最後總和為胖警察的絮絮叨叨,少年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平靜的像是置身事外。
直到偉大的演講家結束自己的推理,白髮少年才點點頭,聲音冷淡低啞。
“判決書給我吧,我認罪。”
愚昧至極又自以為是。
活人大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