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判決書上已經簽字,下一步應該是將犯人移交法務部,徹底在他們的檔案上烙下不可更改的恥辱罪印。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何時能結束,握着那隻象徵著正義和審判的紅章的,竟是蠢貨和自私者。
青池漣央冷眼看着胖警察滿臉得意的將判決書裝進牛皮紙袋,計算着獎金。
看着瘦高警察諂媚的笑着恭維,警局外的年輕警察憐憫又無可奈何的投來視線,拄着胳膊昏昏欲睡的執勤警察,然後被套上黑色的頭套,一切落入黑暗,被推到押送車中。
他並不覺得這一切可笑。
因為大環境如何,從來不是渺小的個體該感同身受的,憤怒毫無作用,個體弱者能做的有且只有明哲保身和麻木。這種道理,青池漣央早就懂了——在警察先生死後。
少年閉着眼,安靜的靠在鐵皮的車廂上休憩。能看出的只有冷漠。
車子行駛,加速,拐彎,剎車,再開動。坐在車上的人和車一起晃動。
一切流暢的就像精密機器齒輪環環相扣般緊密。外層鐵漆閃亮,內里核心已經腐朽。
‘轟隆’
車外突然響起劇烈的爆炸聲,刺耳的火藥味鑽進車廂,車子一個急剎,車輪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青池漣央頭狠狠的撞在車廂上,他悶哼一聲,從桌椅上跌下來,倒在地上,又是一次撞擊,有粘稠的液體流過臉頰,在地上蔓延開。
車廂被人從外面暴力破開,光爭先恐後的擠了進來,站在外面的卻是一群穿着黑西裝的人。
青池漣央聽見有人在說話。
他費力的睜開眼,身體在血泊中因為疼痛而蜷縮掙扎,纖細的手腕也被磨出紅痕,藏在黑色頭套下的瞳底卻一片清明。
來的比想像的要快。
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很快,青池漣央就冷靜不起來了。
他聽見有人恭恭敬敬的喊:“廣津先生。”
“這就是boss要請的人?”
光來的猝不及防,在黑暗中浸泡久了的眼睛視物還不清晰,頭部的疼痛讓青池漣央腦袋悶痛,瞳孔失焦。
他模糊的看見一名戴着金色單邊眼鏡的紳士,對方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他,周身散發著黑手黨的戾氣和冷漠。
“確定沒搞錯嗎?”
廣津柳浪皺起眉,他開始懷疑是不是部下弄錯了情報。
“boss的原話可是‘只要他想,他就能輕易殺死任何人’。”
而眼前這個可憐兮兮的少年,怎麼看都不像boss描述的擁有強大異能的‘王牌’。
再說,押送異能者怎麼會只派兩個普通人警察來?
要不是廣津柳浪確信這座城市的警察還沒情報精確到能預測黑手黨的行動,他就要懷疑青池漣央是不是警察愚弄黑手黨的替身了。
部下被這話嚇得渾身發抖,又仔細確認了一遍,哭喪着臉:“沒錯,廣津先生,白髮,綠瞳,年紀也對的上。”
這就是首領指名要救的人。
青池漣央眼神渙散,睫毛顫動幾下后無力的閉上眼,心裏卻掀起驚濤波瀾。
什麼叫,boss要的人?
他的能力確實可以輕易殺死任何人。
但這個年紀的他,應該從未使用過能力,怎麼可能被黑手黨首領注意到。
廣津柳浪揮揮手:“先帶回去把他洗乾淨,然後等醒了,送去boss那裏。”
黑手黨的動作比警察要輕很多,大概是因為他們的首領用了‘請’這個字。
有兩個人輕手輕腳的把青池漣央扶起來,然後幫他拆掉手銬。
在這段救治發生的時間段,青池漣央裝作被驚醒,瞳中蹭着厭惡。
“別碰我。”
他冷漠的盯着近在咫尺的黑手黨成員,肩膀卻微微發顫。配着額頭上的傷,看起來像是走投無路,硬撐着的可憐幼獸。
但實際上,青池漣央並非在偽裝弱小,他的反應源自真情實感。在被人觸碰的情況下,能忍耐到手銬解開,已經是青池漣央的極限了。
“性格也對上了。”
廣津柳浪單手扶着眼鏡,原來他一直在看青池漣央。從對方被部下碰到時下意識的躲避,和即將被抱起時的驚醒。
“別嚇到他啦,他很討厭和人接觸。”那位隱藏在黑暗中的先生用輕佻的語氣說:“把他逼急了,我就該派人到警察局去把你們的屍體領回來了。”
戴着金絲單邊眼鏡的年邁紳士揮手讓部下退下,行了一禮,用低沉優雅的聲音說。
“非常抱歉驚擾了您,我們boss想見您,能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嗎?”
對方所有人都在避免與他對視……
青池漣央抿了抿唇。
那位首領,到底知道他的多少東西。
心裏思緒萬千,青池漣央面上卻始終如一,他帶着一身血腥,冷若冰霜,扶着牆站了起來。
“走吧。”
車上,青池漣央被安排一個人坐在後排,廣津浪流和司機坐在前面。
青池漣央看着遮在前後排之間的黑布,眼底湧現出疑惑,他摸摸口袋。
身上沒有筆,也沒有尖銳的東西。
青池漣央正想着,突然有隻長條盒子透過黑布被遞到他面前,那是一隻包裝精美的鋼筆盒子。
坐在副駕駛的廣津柳浪說:“這是boss送給您的見面禮。”
青池漣央一顆心沉了下去。
他打開盒子,裏面的筆並沒有充墨,盒子裏也沒墨水。這隻鋼筆的筆尖還被人為的剪斷了,無法使用。
事態好像和預測有點出入……
青池漣央抓起那隻筆,將其抵在手肘刻過字的地方,隔着衣服,用被損壞的筆尖在上面虛寫下一個個小字。
被剪刀剪掉一塊的筆尖很尖,胳膊上被劃過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冷靜了點。
沒有墨水沒有關係,因為能書寫的東西還有很多。斷裂的筆尖對他來說就是很趁手的武器。
對方只知道他能寫東西。
卻不知道詳細。
車很快就開到了目的地。
在車子減速時,青池漣央收起那隻筆,說出了見面后的第二句話。
“可以給我一個口罩嗎?”
廣津柳浪閉目養神,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回答:“抱歉,車裏沒有,不過您可以等到總部后,去後勤部申請。”
禁止給對方任何能遮擋臉部的東西,這是boss的吩咐。
青池漣央什麼也沒說,瞳中漂浮着冷漠。
他已經恢復了理智。
車子直接停在了一棟參天高的辦公樓前,台階足以幾十層,每隔一層,兩邊都站着一名正裝的黑手黨。
青池漣央走出車門,站在台階下,看着眼前的場面,微微皺眉。
探究、好奇、驚艷、輕蔑、驚愕、恐懼、厭惡,重重複雜的目光打在他身上。
下馬威嗎?
青池漣央心裏更有底了。
因為重度社交恐懼症、自閉症、抑鬱症等,都是作家先生為他打的標籤,為的是名正言順的將他與大眾隔開。
——到此為止,對方對付他的手段,都是些容易調查的表面情報。
青池漣央和尋常社交恐懼症患者不同。
他的孤僻避世,對他人視線和觸碰產生的噁心和排斥,源自內心的厭惡——對活人的窒息。
簡單來講,那就是青池漣央是個反社會人格。但他又不是傳統的危險分子,因為他對毀滅世界和反人類毫無興趣。
活人在他眼中,不過是浮萍螞蟻似的存在。
他是個極傲慢又自我的人。
對這些視線只會覺得厭惡,想將他們全部抹除,而非恐懼不自在。
那位首領用錯計謀了。
“廣津先生,您辛苦了!”
廣津柳浪被嚇了一跳。
他掃了一眼這比平常要隆重十幾倍的陣仗,神色複雜。
閱歷豐富的武鬥派頭領實在想不明白boss為何要這麼佈置。
且不就算是普通人看經過這陣仗也會渾身不自在,別提調查中患有嚴重自閉症和社交恐懼症的青池漣央。
單從這白髮少年若真的是強大的異能者這一點來看,這般大張旗鼓,豈不是把自家新增的手牌明晃晃的暴露還得罪了。
廣津柳浪晃了晃腦袋,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boss的想法,豈是他能揣摩的。
那個年紀甚至不能被稱為男人的年輕首領,智多近乎妖,難以揣摩,若試圖探究,就一定會陷入對方迷宮一樣的思維深淵。
每走一步,那些人就鞠躬喊一句:‘廣津先生,您辛苦了’。
青池漣央被吵的耳朵疼,他不悅的皺皺眉,神情淡漠,加快了步子。
若他真是個社交恐懼症患者,相比現在應該已經被這場面嚇的慌不擇路,醜態盡顯了。
這條不算長的樓梯在他眼中早不是樓梯,而是鋪滿了碎玻璃和垃圾的地獄泥潭。
就算端着理智憑本能驅動雙腿,現在大腦也該一片空白,一走到無人的地方就會癱軟如泥,別人說什麼都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感激涕零。
那位首領真是……陰險。
在外人看來,只是個神色冷淡,像從地獄中鑽出的惡鬼般渾身鮮血的傢伙,目中無人的快步走過,甚至毫無禮數的超過了身為三朝元老和黑蜥蜴百人長的廣津先生。
眾人紛紛猜測少年的身份,最終不約而同的將其定義為首領隱藏,或新招徠的強大武鬥派。
“最近陰刃動作太大了,想必是首領想出的震懾的法子吧。”
“最近新來的武鬥派年紀怎麼都這麼小?首領從哪找來的人。”
青池漣央低着眸,將那些視線和討論甩在身後,但事情還沒結束。
因為走過樓梯后,廣津柳浪就領他在一樓左拐右拐,走廊上不斷有人進進出出,見到廣津柳浪,又要停下來鞠躬打招呼。
這對剛走到室內鬆了一口氣的社恐患者來說,不亞於雪上加霜。
再誇一次,那位首領對心理學的運用和狠辣,真的很出色。
三分鐘后。
這場漫長的酷刑終於被始作俑者大發慈悲的停止了。廣津柳浪帶青池漣央停在了一扇普通的辦公室門前。
“boss在裏面等你。”
年邁的紳士沒有進去的意思,只做了個請的動作。
青池漣央沒有猶豫,乾脆的推開門走進去。
廣津柳浪想想剛才自己都覺得誇張的陣仗,心裏佩服這位社恐少年能支撐到現在。
雖然不患有社恐,但之前鮮少接觸人的青池漣央進屋后確實是鬆了口氣。
他今天見到的人,說過的話,簡直比他作為小說家的時候一年遇到的還多。
那扇門后的房間沒開燈,漆黑一片,似乎是背後主人知道自己做的過分,給被嚇的嗚咽的小獵物好心留下的緩衝之地。
黑暗讓人心安,前提是身處其中的人沒有黑暗恐懼症。
這屋裏一點光都沒有,青池漣央也沒為難自己,貼着門邊的牆一動不動,冷靜的注視着黑暗。
“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樣。”
一道戲謔的聲音突然從黑暗深處響起。
燈啪的一下亮起,露出屋子原本的佈置。
這只是一間普普通通的辦公室,但坐在中間的少年卻讓整間屋子格調升華。
他是天生的貴族,舉手投足間都帶着優雅,投過來的鳶色瞳子裏是不經意流露的傲慢。
開燈的人就站在青池漣央不到兩米的地方。他一頭亮眼的橘發,也是少年模樣,容貌精緻,卻渾身戾氣和危險,審視的打量着青池漣央,讓人心生膽寒。
青池漣央早猜到屋裏有人,但還是有些驚愕。
離的那麼近,卻聽不到一點呼吸聲……好強。
太宰治饒有興趣的打量着站在原地的少年,對方想要裝的像強撐,奈何眼底的冷靜卻將其暴露的徹底,他一點都不怕。
敲打失敗了呢。
不過想想從監視器里傳來的畫面,太宰治還是覺得驚奇。
他沒想到青池漣央會明知是下馬威,還這麼配合的走完全程。
要知道,他為了防止對方暴起傷人,或突然逃跑,廢了好大力氣才拽中也一起離開首領室。
這下無事發生,和中也解釋……算了,不解釋了,首領幹嘛要解釋。
太宰治理直氣壯的忽略了一旁中原中也投來的‘這傢伙果然是騙我的吧’的眼神,轉向青池漣央。
“初次見面,我是港口黑手黨首領,太宰治。”
……初次見面?
青池漣央大腦空白了一瞬,一切理智冷靜都土崩瓦解。他虛抓了幾下才攥到衣袖,手中有了寄託物,才終於冷靜下來。
寂靜中,他聽見自己的心跳。
耳邊塵世連綿不絕的喧囂着的靡靡之音終於平息,像是苦苦追尋美的藝術家見到自跳動的火光中走出的繆斯女神,那雙翡翠切面似的瞳子裏印上對方的笑顏。
不是初次見面,而是。
——終於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