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初心(一)

第二十七章 初心(一)

癸卯年冬月廿八,陰山,大雪。

我只覺得腦子裏暈乎乎的,彷彿自己的腦袋裝的是漿糊,而不是智慧,我沒想到過會再次遇見蔡子衿,以這種方式,在這種逼仄的封閉空間——摩天輪掛艙里,而且有且僅有兩個人。我曾經去過蔡子衿生活過的渝州尋她,次數多得連我都忘了。我坐火車去找她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的鐵軌上,火車停着的時候,她兩手插袋,踱着貓步,款款而行。火車動起來,她便跑起來,在奔馳的竹籬笆上跑,在巍峨的防波堤上跑,在兩岸的夾壁上施展拳腳,鷂子翻身,鯉魚打挺,過洞子時,她不見了,我一度驚慌失落,等火車走出去,又發現她在前面的水平面亭亭玉立着。

等到了目的地發現終究還是找不到蔡子衿,彷彿只有風裏殘留着她的氣息,我才嘆氣,懊惱,悔恨無比,我痛恨自己追逐一樣東西鬧得失魂落魄一般。異地單相思,真的太苦了。

整個摩天輪悄悄轉着,兩個人所在的掛艙已經升到3/4的高度,再不說話只怕又要沉底了。

“我猜,這次一定是因為你想見我了,不然我肯定找不着你。”

對方莞爾一笑,嘴裏呼出一道白氣:“你不要有被欺騙了的感覺,大家都是成人了,四處奔波都不容易。”

我扭了扭肩膀以示無奈:“還行,這次是路過華北,還是會住下來?”

“難說,不過,我應該不會逗留太久,留點神秘感好不好?也許下次我們又恰好能夠在另一個地方相遇了呢。誰又想得到呢。”

“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

“嗯?”蔡子衿把臉龐湊過來。

我遲疑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歌詞裏有一句‘你我山前沒相見,山後別相逢——’”

“嗯……哦……”

我皺了皺眉,對這個回答非常不滿,“你現在於何方高就?”

“沒,算不上高就,”她無奈勾起嘴角,“我在一家中規中矩的公司當會計,不過就要辭職了……”

玻璃掛艙剛好轉到最高點,冬日暖陽穿過窗戶照進來,沒有多少溫度,兩人扭頭去看整個城市被積雪覆蓋的面貌。約摸有兩分鐘,視線掃了一周,又落到彼此身上。

“你呢?聽說你在混文藝圈?”

“呵,偶爾靠筆杆子混飯吃——副業。其實我是扳道工。”

“扳道工?鐵路上扳鐵軌那種?可太苦了,副業都做些啥呀?”

“干過劇本家,專門為社交平台的劇本殺提供劇本;二流填詞手,你懂的,給B站鬼畜區的大佬寫文案;我還做過蹩腳的翻譯師,專門翻譯老古董,上得了檯面的比如莎士比亞全集,伊麗莎白首相的秘密……但是他們嫌我筆法太爛,翻到一半將我辭退了——你笑啥呀?”我說著說著表情凝固,“你就是來嘲笑我、聽我的笑話的嗎?”

蔡子衿收住笑意,變得正經起來:“說真的,我在飛機航班上看到了你的文章,以為是重名彩蛋時,還十分驚訝。但我想沒有人會取和你一樣又長又中二的筆名。”

“還行。”

“真心話,我很嫉妒你,留在國內發展多好啊,當初你說搞文學,我問你能不能管飯,沒想到你還真混上了!海外讀書的時候我無比懷念有你們的日子。插科打諢,嬉笑怒罵。”

“你留的哪個大學?”我有點好奇。

“AteneodeUniversity,菲律賓雅典耀大學,

工商管理碩士。”

“你怎麼不告訴我啊?要不然我真去了菲律賓的項目,有機會找你啊!”我突然感覺有一點激動,兩人的距離彷彿又拉近了幾分。摩天輪掛艙的門打開了,誰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但管理員不允許我們再坐一輪。

“嶺南飛過去也不過兩個小時啊!”蔡子衿反客為主,像是在責怪我。

“這麼多年了,你都沒有聯繫過我——地球村也許不大,可畢竟人海茫茫啊!”

“你不方便去的——”兩人出了艙門,蔡子衿這麼應了一句,沒有後續,我攤開雙手,恰好擋住了一群遊客,他們粗魯地撞開我,奔向下一個節目。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便再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話題。窩在路邊支的小攤上拿了兩罐汽水,遞給蔡子衿一罐,並打開自己那一罐,把拉環丟進罐體裏,舉着作碰杯狀,講:“最近我寫了一個故事,你有空讀一讀嗎?”

“這個天氣喝汽水真是別具一格呢!”蔡子衿打趣道,抬起右手往白日下的“叢林飛龍”一指,“我們去玩玩這個?”

一條綠皮飛龍匍匐在空中索道上,滑翼翱翔,還自帶360度無死角旋轉,掠過我們頭頂的時候,我們聽到兩翼撕開空氣的噪音,還有人類在自我娛樂之後放肆地、發泄地、極其滿足地情緒釋放。

“別別別,玩這個我會——dead……”

三分鐘后,我跟着她上了車,她一路上閉着眼,振臂高呼,喊出了也許是她人生中最興奮的女高音,而我完全不敢眨眼,後背死命抵在座椅上,張圓了嘴巴,整叢頭髮被風梳往後腦勺。我扭頭看了坐在旁邊的她一眼,開心得咧開了嘴角,自上車就再沒合上過。

幾番瘋狂的節目過後,冷靜下來,慢慢平復心情,我跟在蔡子衿身後,連連搖手:“對不起,我今天的極限挑戰次數已經用完了!”

蔡子衿其實覺得兩人也有些娛樂過度,她一邊走一邊大口地吐着白氣,望着我舉起的十根毫無血色一樣的指頭,她大方地摘下自己的一隻手套並用剛被脫掉手套的那隻手給我遞過來,我看了看那隻精緻的半截手套,在手背處還掛了一個小巧的毛線紋路很獨特的翻蓋兒,一粒灰白色的扣子在雪日下光彩奪目。我接過手套時,瞥見了蔡子衿那五個通紅的指頭,便笑了笑:“其實我戴不戴沒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是你是紅蘿蔔,我是白蘿蔔。”

我只有四個手指穿進了手套,沒敢太用力,抬頭見她的素手還伸着,便再沒有一絲猶豫,騰出自己另一隻手就把她的手攥在手裏,也只握住了四根手指,雖有血色,卻是冰涼冰涼的,好像她是個沒有體溫的人。

路上有個老爺子拽着一架捆着音響的行李拖車,超大的聲音猶如醒世恆言一般灌入路人的耳朵,還有“嗡嗡”的迴響。兩人路過的時候,音響里剛好隨到“闖碼頭”,蔡子衿聽了一會兒,轉身對我講:“我覺得這填詞的人思想出了問題,為什麼因為哥哥是農村的,就只能養活自己,從而顧不得妹妹了?”

我嘴唇翕動,覺得蔡子衿若有所指,想轉念一想自己又沒做錯什麼,索性放棄辯論的好勝心。

天擦黑的時候,兩人手挽手到了我的宿舍,本是兩人合住的,但那天周末,另一個兄弟去療養中心了。屋裏還他媽停電了,我摁了幾下開關都沒反應。從牆邊摸到舍友的手電筒,擰開,照亮一方小天地,又把盛着半斤橘子的果籃塞到蔡子衿面前的桌上,十分抱歉地講:“你等我一會兒,我鋪蓋剛洗了,我馬上桶好!”

子衿坐下來,隨手剝了一個橘子,汁液染黃了指甲蓋。她看着我忙得跟個猴兒似的,一會兒出去抱被子,一會兒又鑽到了鋪蓋筒子裏面,搞不抻敨,電筒的光束把我的動態影子投到牆上,放大了許多倍,還挺滑稽。實在看不下去了,她走過去照着我屁股就是一巴掌拍下去,訓斥道:“你是扮鬼呢?還是演皮影戲呢?你獨自住校五六年了的人兒呀,桶個鋪蓋你不會呀?讓老娘來!”

我其實是故意地,退到一邊兒,捂着嘴偷樂,盡量不讓自己得意地笑出聲來,只見子衿平鋪好桶子,把棉絮橫向卷了,塞進去,再往兩邊展。我笑着問:“你成嗎?”她回答說:“我摸着角呢!幾何空間感好得很!”

“那是。”我附和道。趁蔡子衿敨開被單的時候,卻一把摟住了她的腰桿,只聽見對方“嚶”的一聲,兩人不知道滾到了什麼地方去,而手電筒卻被幾件衣服覆蓋了。

夜間又下了幾潑雪,雪粒子丁丁當當敲在陽台上湊成一串密集的鼓點。蔡子衿是被冷醒的,揉掉眵目糊,睜開眼往窗外一瞧,天都未顯魚肚白。拍了拍我,發現我一樣沒有睡着,於是問道:“怎麼感覺腳邊發涼?”我應聲道:“我也是……見你睡得熟,沒聲張,我懷疑你把長跟寬搞反了!這種被單口子不在側面在兩頭,從窄邊開進口,省做工,不好蓋,有時候冰脖子。”

她沒覺得有多好笑,囑咐道:“你繼續睡,蕎麥枕頭我也用不太習慣。”

其實我已然毫無睡意,我感受到她在一旁坐起來,然後窸窸窣窣地穿衣裳,動作斷斷續續,有涼風盈盈在我肩部,我在心裏讀秒計數,默念到數字“116”的時候,她起了床,趿着我的拖鞋去了盥洗室,水龍頭嘩啦啦地沖了多久,我沒有數過來,反倒有些昏昏沉沉,有睡回籠覺的趨勢。屋外的聲響漸漸密了起來,有越來越亮的光線照進房間,她對着牆上掛的半面鏡子完成起床后的最後一個步驟,補妝,並稍微理一理頭髮。

“嘿——那個劇本,你看嗎?”

蔡子衿瞟了一眼側面的一個筆記本,單手拖過來,輕輕翻了翻,瞧見首頁上歪歪扭扭寫着這麼一行大字“流浪的街角”,右下角還有一行蠅頭小篆,其實我再愛惜你又有何用,難道這次抱緊你未必落空。旁邊,是當年她留下的那隻柯南公仔。

蔡子衿扭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我,依舊沒有翻身,然後拿起那隻公仔又往我這邊瞥了一眼,悄然合上封面,把兩樣東西都放回原處。然後拎着自己的象牙色小香包,悄悄拉開宿舍的門,像一隻貓一樣消失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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