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奏疏
同樣痛呼出聲的,還有羿琰!
他沒在那身暗色外氅里,而是在城牆裏的暗間,被一層“繭絲”綁在一張椅上,透過一面琉璃鏡看着外面的一切:看着落馬的同袍,看着痛苦的米凌,看着緊鎖眉頭的韓傑,看着承熙帝挺拔又閑散的背脊。
“讓我出去。”他聲音在喉嚨里滾着,掙扎着想擺脫精神力凝成的繩索。
“出去幹什麼?跪到陛下面前請求他的原諒?”青衫大袖的公子正對着一張巨大的羊皮卷,擺弄着面前一堆奇形怪狀的零件,聲音還是安安靜靜得如陽光下的溪流,話卻是帶着毫不隱藏的鋒芒,“出去再去多送一條人命?順便連累望舒宮裏的夫人和小夏兒?”
正是戎澈,虞寧侯戎博望之子,羿琰的伴讀,從小和同歲的四皇子一起在清芨夫人身邊長大,也是一同遠赴北庭。
此時在羿琰面前,若不是謙和溫潤慣了,真的想直接罵醒這“熱血少年”。
羿琰也知道他說的對,鎖着劍眉,賭着氣:“那也總好過在這裏被捆成粽子,看着他們一個一個死在面前!”
“求死簡單,但你擔著這樣的身份,沒有任性的權力。”戎澈手上凝了凝,他自然知道羿琰此時內心的煎熬,所以話要說得更直白銳利,“你呆在這兒,就不過是逆臣的同黨膽大包天的劫獄。你露面,這就是皇子在帝都的公然謀反。以那位的性子,多少人會因此受到牽連,細查起來,幫過我們的人一個都逃不了,可能是九年前朝堂上的血雨腥風再來一次。你不是不懂,對不對?”
羿琰頹然呼了口氣,垂下眸子看着暗室的磚縫。他懂,但他不想這樣……
這間暗室藏在厚厚的城牆夯土中間,在城內和瓮城裏分別留有一扇很小的門,以秘術與周邊融合在一起,還在裡外兩邊都留了窄窄的琉璃鏡和通風孔,自成結界。
暗室里空間不大,上下連着巨大的機關,複雜的齒輪、連桿、控制臂穿過牆壁,完全不知道通到哪裏。
戎澈也不知在修理着什麼,繼續着手上的工作,聲音溫和下來,但其實能看到額頭上都是汗珠:“你別急,最多半個時辰,還有轉機。”
半個時辰,按承熙帝的時間表,又是幾條同袍性命——羿琰嘴角劃出個自嘲的笑來,他急又有什麼用。
戎澈一聲吟唱解了束縛他的“繭絲”,手上還在忙着,只是揚了揚下巴,指向放在羿琰身邊案上的兩張素絹和筆墨捲軸:“你也別閑着,仔細聽我說。”
第一張素娟上寫着韓傑的九項大罪和簡要的朝堂呈供,不很詳細,但要點清晰。戎澈聲音靜靜的,像流過卵石的溪流:“那一頁是我憑着記憶寫的,細節處不算完整,你先平心靜氣看完。”
羿琰依言細看,嘴角帶着冷笑:“二哥為了這個定北大將軍的位置,是真沒少費心思。”
樁樁件件的罪狀,角度毒辣,證據詳實,卻偏偏又不是完整的事實。
羿琰壓着想要反駁的情緒,忽然抬起眼睫:“你是指?”
—
瓮城裏,米凌被韓傑的眼神安撫了下來。韓傑遙遙向羿景恆行了一個馬上禮,朗聲道:“陛下,罪臣此次回天啟,其實有本要奏。料來以後也沒什麼機會了,不如就在此請陛下靜心聽臣一言。”
韓傑語氣誠懇,駐守北庭相隔千里,他的奏摺總是有人相阻,遞不到承熙帝的龍案上。此次進京述職本想藉此面聖,卻沒想到直接打入了大牢,壓根沒見到皇帝。
羿景恆一怔,蹙着眉頭一臉猶疑,但還是點了點頭。
“謝陛下。”韓傑又行一禮,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北庭郡地處瀚州,為大晁駐守西北大門。近些年蠻族開始頻繁侵擾北庭郡府松陽城一線,邊疆軍民苦不堪言。糧草補給年年短缺,募兵屯田的銀錢調撥也不順暢。作為欽差負責軍需輜重的武庫令,以及下屬各級小令,欺上瞞下、中飽私囊、上行下效,去年冬天北庭軍卒居然出現凍斃之事,聞所未聞。”
韓傑被定的九條大罪,最實錘的一條就是擅自斬了作為欽差的武庫令。
羿景恆眉頭緊蹙,以為他要為自己辯解,本想揚手讓他別說了,不想聽。
韓傑則自顧自地繼續,加快了語速:“瀚州蠻族九部,與北庭毗鄰的海拉部,草場水草豐美,盛產名馬和勇士。而海拉並不是傾向擴張的部族,這麼多年和大晁雖偶有摩擦,但大體也算相安無事。”
“近些年,草原西北的薩厥部大有崛起之勢,瘋狂擠壓海拉領地。去年薩厥又派使臣繞開海拉,與我大晁頻繁接觸。這徹底激怒海拉,與晁宣戰,鐵蹄踏上了北庭領土。”
承熙帝微微眯了眯眼睛,沉聲道:“繼續。”
薩厥部本是蠻族九部里最弱的一支,而這些在大汗沁爾什科的帶領下攻城略地。去年沁爾什科親派使節聯繫大晁,稱臣納獻,意圖聯合大晁分食草場肥沃的海拉。齊王和太尉力主此事,海拉雖然不是個有野心的部落,但一到貧瘠之時對北庭的侵擾也是讓人煩不勝煩。
分食海拉,既解了每年邊疆緊張、節省大筆軍費開支,同時又有了友好又強大的薩厥部作為盟友,穩賺不賠。
但作為定北大將軍、北庭郡太守的韓傑卻是頻頻阻撓。上疏陳情、拖延軍令,甚至私下和海拉聯繫,力薦聯手海拉抗擊薩厥——這是承熙帝不能忍的“不遵聖意”、“裏通外敵”。
至於原因,正如韓傑所敘述:“薩厥部大汗沁爾什科,遠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溫順臣服,帶着薩厥不到十年擴張了十倍領地,被稱為草原的新狼王。海拉若是傾覆,肥沃的海拉草原於我大晁農耕之民毫無益處,但對薩厥部卻是稱霸草原的重要階梯。海拉草原填不滿沁爾什科的野心,甚至瀚州蠻族九部的草場都不夠!聯手薩厥,看上去驅狼吞虎,其實本質是養狼為患的昏招!請陛下三思!”
羿景恆握着韁繩,看着西面的晚霞陷入沉思,此時常侍小步跑過來稟報:“陛下,太尉求見。已到了開陽門前。”
這個時間點很妙,承熙帝點了點頭:“讓他來見。再把御史大夫、大鴻臚、大理寺卿都叫來。”
太尉統管軍武,御史大夫負責官員督查,大鴻臚掌番邦事物、大理寺掌偵察刑獄——不得不說,這算是個好消息。
—
城牆內藏的密室里,聽不清外面的聲音。
羿琰細細看了一遍戎澈遞給他的一張小箋,上面草草寫着時間地點,沒頭沒尾,但他猜到了那代表着什麼。他喉頭動了動,看向戎澈:“去年先生那次便裝出營,是真的私下去見了海拉大汗?”
戎澈看着他,點了點頭。
羿琰鎖了眉頭,垂下視線沉默了片刻,內心裏說不出是一種怎樣的情緒:無論如何,私會敵軍首領,這瓜田李下的事情,說不清。那份罪狀也不算完全捕風捉影。
他抿了下嘴唇,問得並不確定:“所以,先生應該有自己的道理?”
戎澈眼神里清冽冽的,看着他,又點了點頭。
羿琰語氣堅決起來:“先生一定是有他自己的道理。”
戎澈問他:“所以,你現在還要冒險去救韓將軍嗎?”
“救。”羿琰眸底平靜下來,“全力以赴。”
戎澈嘴角拉出一抹瞭然的微笑:“那你看下一張素絹,抓緊謄抄一份,一會兒會有用。”
他說著又去忙叨手裏的事情。
這是一份以羿琰名義呈上的奏疏,字跡還未全乾,顯是剛寫好不久,多有修改斟酌的痕迹:文中是對九條罪狀的一一辯駁,條理清晰、證據充足、情緒和行文都克制內斂。
羿琰細細看完,苦笑了一下:“寫的很妙,但那位怎麼會給我機會呈上這份奏疏?”
戎澈笑容里稍微多了些自信的溫度:“我們需要找個貴人,創造出這個機會。試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