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同袍
開始紅霞漫天了,天啟這幾日的晚霞是真的絕美,如綿如絮,如火如血。
常侍已經帶着小內監們把龍椅龍案搬到了城牆上,佈置了列位公卿坐席。鋪上席毯,支上遮陽的篷頂,瓜果茶點都佈置妥當。
但羿景恆並沒下馬落座,依舊戎裝筆挺地立在開陽門內城門前。公卿們也不好落座,立在羿景恆左右,後面跟着各自的親衛隨從,瓮城裏一時有些熱鬧。
太尉和韓傑在各自陳奏,觀點鮮明。
魏太尉在說:海拉大汗桀驁不識時務,常年侵擾北庭。滅掉兵強馬壯的海拉,換一個順服的鄰國,方為上策。薩厥大汗沁爾什科是草原新興的狼王,趁早交好,助他征戰草原,換來人蠻兩族長久和平,這是長遠之計。
韓傑苦笑:大晁近些年全力支持齊王在南疆的征戰,北庭本就軍力不濟、糧草成困。沁爾什科是一隻狡猾又不知滿足的頭狼,海拉覆滅,下一個會被吞掉的可能就是大晁的北庭。其實草原各部之間一直征戰不斷,大晁實在並沒有介入的必要,坐山觀虎,坐收漁利,才是正解。
大鴻臚只是聽着,心下奇怪現在和海拉已經打成了這樣,木已成舟,是否還有討論親誰打誰的必要?韓傑這難道真的是將死之時的“一心為國”?
大理寺卿心中暗想:挺好的,完全做實了韓大將軍親敵擅權、剛愎自用的指控,大理寺這案子就判的沒什麼大問題!九條罪狀是齊王親自示下的,若是韓傑一條一條爭辯駁斥的話,作為主審官還真是略有些心慌。還好,韓傑糊塗。
而作為風暴的中心,承熙帝此時卻略略仰着頭,視線凝在遠處的雲上,也不知是不是在認真聽。
此時鐘樓上報時鐘聲響起,戌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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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執角弓的虎賁捻開了弓弦,羿景恆微微點頭,手指輕輕揮了一下。
韓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羽箭破風,又有三名北庭騎士正中喉頸,倒地而亡。
此時米凌腰刀已出鞘,然而根本來不及援護,只能是眼睜睜地看着同袍被虎賁取走了性命。
而遠處的承熙帝,眼神仍在掛在天邊上,雲淡風輕……
米凌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不真切,耳畔響起了每次出征之前齊聲唱誦的戰歌:
赳赳大晁,天佑四境;擎我戈矛,守我山河。王於興師,同澤同袍。
如血的夕陽下,他內心裏突然有了巨大的分裂感,大晁、王、將軍、同袍……
當默認一致的意向開始分離,戰士的內心該忠於誰?為誰執刀?為誰拚命?
握緊刀柄的手開始出汗,此時充溢胸腹的居然已不是痛苦和恨,而是深深的茫然……
那抹茫然,韓傑看到了。
他第一時間回頭去看直率衝動的米凌,又轉回頭來,視線凝在越來越陌生的帝王身上。
忽然也開始茫然自己話說到了哪裏,還該不該說下去,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麼?
承熙帝關心的究竟是北庭該如何守衛,是否該對薩厥保持提防?還是更忌憚仗着資歷、違抗皇權的封疆大吏?又或者他其實什麼都不關心,只是想隨手抹平掉那些過去的人,這樣就沒人會再記得過去的事……
韓傑其實知道答案。
二十年前南疆戰場上的浴血並肩,十七年前帝都宮牆裏的兵荒馬亂,九年前朝堂上人人自危的血色風暴——眼前很多面孔在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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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景恆沒管愣在原地的韓傑和北庭軍士之間蔓延的不安與怒意。
他倒是輕輕笑了一聲,眼神饒有趣味地凝在暗氅的騎客身上,朗聲對身後的常侍說:“去問問羿琰還沒到嗎?”
整個開陽門瓮城裏,蔓延着奇怪的安靜。
眾人視線中間,那一騎戰馬上挺拔冷峻的少年。兜帽蒙面下看不清表情,身上披着那件寬大舒展的外氅,上面的刀傷和血痕更增加了一份肅穆之感。
少年微微低着頭,跨下的戰馬挪了挪步子,被他提韁按住了。羽林制式的麂皮靴子一夾馬腹,向承熙帝緩緩靠近了過去。
眾人戒備,但也沒人敢動——沒人知道他要做什麼,也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眾人視線中心,那個暗氅里的少年騎者,挺拔肅穆的緩緩前行——不是羿琰,而是羽族空空兒風千禾!
他剛剛本來還在開開開心心地看着熱鬧,好奇着大晁和薩厥部是戰是和。
而承熙帝的一句問話,眾人視線焦點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他心中正在叫苦不迭……
身形上支棱着那副冷峻挺拔,已經是腰疼背疼脖子也疼,還好臉上罩得嚴實,離那邊的承熙帝也有不近的距離。
眼神隱在兜帽里,骨碌碌地尋找退路。身上穿着“明月鐺”讓他略略安心一些,這件據說曾是前朝羽族戰神的軟甲,觸手綿密溫潤,還隱隱帶着一層珍珠般的柔光。但其實堅韌無雙,刀槍不入——是傳說中的神器,居然真的存在於現實中,還能被他穿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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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在城牆邊,那大袖公子捧出來明月鐺的時候,他腦子一下被狂喜的貪念沖昏了頭腦,也沒細想就答應了這件明顯不靠譜的事情:扮演那個領頭的少年……
羿琰已經罩着那身外氅蹦躂了一天,公子說:需要給所有人一個交代——無論這個交代多麼不靠譜。
公子還說:當你罩着那身外氅,承熙帝不發話就沒人敢傷你。當你身份被揭穿,穿着這身明月鐺,趁着眾人猶豫的空當,以你的輕功逃命也不難。
這件軟甲,權當心意。
那公子安安靜靜毫無鋒芒的話里,好像有種奇怪的魔力,讓你能安定下來,全心信任他的安排。
而且,風千禾當時眼神都吸在神甲上,壓根移不開。估計又應了那句他最不喜歡的大晁俗語: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問題是:你們聊着蠻族和北庭聊得好好的呀,怎麼又想起我來了!
我要不準備撂挑子跑吧!
在這如血的夕陽下,總有種不詳的預感……
他已經看好了承熙帝身後那個登上城牆的斜坡,只要掐準時機和速度,再用羿琰馬鞍袋裏的鐵爪抓住風旗的旗杆,憑藉羽族身輕的優勢,兩個起落就能盪出天啟去。
他心中規劃着路線,很滿意。挺直的背脊開始憊懶下來,罩在外氅里的手已經握住了飛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