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開陽
羿琰心裏咯噔一聲,帶着整個隊伍停了下來。
大家都在極目遠望那高桿,此時日已偏西,高聳的城牆壓下巨大的陰影罩在身上,也灑在心裏。
韓傑開口,聲音輕而確定:“是薛家三郎。”——開陽門的城門侯,和他麾下的四名老部下。
這是多少年不見了呀,再見居然是這樣的方式……
韓傑眯了眯眼睛,還能看到城牆上影影綽綽埋伏的禁軍和一面高擎的皇纛——若沒猜錯,這是承熙帝的聖駕親臨。
而身後的南軍仍在追擊,封了後路。
韓傑一直繃著的心居然在這一刻鬆懈下來,有種終於看到了最後結局的坦然。該來的總會來,最後這段路也算任性酣暢,只是可惜了牽連這些兄弟。
他引韁行到羿琰身邊,拍了拍少年緊繃的背脊。
羿琰罩在大氅里,眼睛盯着城頭那熟悉的面容,夜藍的瞳仁在微微顫動。
他昨夜剛去過薛三哥家的宅子,有好聞的飯香,正忙着收拾的三嫂,滿屋子亂跑不睡覺的小兒子。小娃子帶着長命鎖,滿臉的調皮,聽說來的是四殿下的時候,驚訝地絆倒了自己……
突如其來的情緒,被他強壓了下去,飛速盤算着翻盤之計。
今早本以為周密嚴謹、預案充足的營救計劃,現下看來,可能真的就是先生所說的“匹夫之勇”。
帶着一隊弟兄的性命,功虧一簣可怎麼甘心?
一旁的米凌倒是一臉的無所謂,低頭把又在流血的大腿傷處重新包紮,止血的金創葯也不省着了,用空了最後的存貨,隨手把小瓷瓶扔出個拋物線來:“阿琰,別擔心。昨天進城那一刻我們就沒指望活着回去。這不挺好嘛,酣暢淋漓地遊了一圈天啟,就算黃泉路上,大家都有照應。人生在世,無愧於心就得了。”
北庭軍士紛紛附和,心下坦然。行伍之人不怕死,儘力也就無憾了。
後有追兵,前有伏擊,側無退路。總不能束手就擒吧,那不如繼續向前,背水一戰!
韓傑轉身和風氏姐弟一揖:“人羽兩族關係微妙,此去又是龍潭虎穴,難有轉機。韓某不留兩位了,抱歉。”
逐客令已下,風千禾還沒開口回應,就感覺背後忽然涼快了。轉頭一看他阿姐背後的羽翼已經凝好了,騰空而起。
風靜姝在空中行了個羽族禮:“今日多謝。祝君好運,後會有期。”
風千禾翻了個大白眼,又看了看高五丈五的天啟城牆。她姐這是打算直接飛出去?風千禾真怕一會兒眼看她被射成刺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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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傑回到了隊伍最前,和羿琰米凌交代了幾句,帶着眾人繼續打馬向前。
羿琰隨手把外氅脫了,血和汗膩在一起讓人煩躁。
他開始好奇一會兒承熙帝見到他的時候會有怎樣的表情。那位一向不喜歡被忤逆、不喜歡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的帝王,結果被兒子帶着十幾騎劫法場大鬧了天啟。
他心中隱隱希望看到父親的暴跳如雷,狂怒着把他拖出去斬了,來結束這些年的視而不見,也挺有趣的。
他又想到瞭望舒宮裏的阿母和妹妹,想到了一直還沒出現的戎澈是又死到哪裏去了……
面上仍是一副冷峻疏離,心中已暗暗轉了好幾道波瀾。最後輕輕甩了甩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所有這些情緒一起埋在了心底里。
愛誰誰!
他抬起頭,望向前方的時候忽然覺得眼前一花,
堅固平整的城牆表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再看又恢復了原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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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來到開陽門前,內城門未關,就這麼大剌剌地敞着。
其他通往天啟城裏的大道都有重兵把守,看服色制式正是熟悉的虎賁營——與其他羽林軍不同,在承熙帝登基之後專門擴充了自己曾經親率的虎賁營,精良的裝備、良將強兵,是一支只聽令於羿景恆的精銳之師。
這一招“請君入甕”已布好,韓傑也沒猶豫,坦然帶着還剩的十一騎進了開陽門的瓮城。
騎隊停在四四方方的瓮城中間,韓傑從鞍袋裏抄出酒壺,向高桿上的薛三郎遙遙敬酒,自己喝了一口,其餘灑在了地上。
只聽隆隆之聲,開陽門內門就這麼關上了,封了來路。四面城牆上冒出來黑壓壓的弓弩,一支隆重的騎隊從寬闊的城牆上沿坡道下來,停在內門之前。
盔甲鮮明,軍容威嚴,大纛高擎。
被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匹高大俊朗、周身漆黑的戰馬,驕傲地仰着頭。上面的騎客,正是戎裝的大晁主人:承熙帝羿景恆。
韓傑引韁轉馬,衝著羿景恆笑了笑,沒有行禮,只是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是呀,好久不見,再見時耳鬢都有了白髮。再見時兵戎相向、劍拔弩張。
韓傑身後一左一右兩騎年輕人護着他,一個身材高瘦,執着長弓,臉上的敵意毫不遮掩。另一個背脊挺拔,罩着暗色的外氅兜帽,垂目看着手裏的長刀。
羿景恆面沉似水,既不生氣韓傑的無禮僭越,也絲毫不為其舊情所動,一雙眼睛鷹一樣銳利而驕傲,就像二十年前一樣。
“你不想死,朕不怪你。但朕千里迢迢把兒子送到北庭,看看你都教了些什麼東西?”
韓傑笑了,眉目間的細紋里都是寬和的笑意:“四殿下敏而好學、仁厚而朗毅,陛下您教子有方。聽說四殿下最近為了臣的事,忽染重病卧床不起。臣有罪,也沒抽出空來去殿下府上探望,確是不該。”
這段話說得從容自然,倒是讓羿景恆一愣。
羿景恆也忽然笑了,玩味地看着面前的老部下,揚了揚手:“去傳羿琰來見朕。和他說:一刻不到,朕就射殺幾名逆反,望他不要耽擱。”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壓在外氅騎者身上,說完手往下一揮,有令兵打馬進城去傳令,而他身後着虎賁營副統領服色的武官乾脆利落地架起了角弓。
出箭速度好快,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如何,只見韓傑身後一名北庭騎士已中箭跌落馬背。羽箭分毫不差地直穿眉心,余勢不減,深深插進了整根箭頭。
直到那人身體落到地上,血才剛剛從傷口裏流出來,一同流出來的還有白色的腦漿。
羿景恆點了點頭,裹在臂甲里的右手比了三根手指。於是又三名虎賁射手角弓齊射,在瓮城裏根本無從躲避的三名北庭軍士應聲落馬。一匹戰馬聞到血腥氣人立長嘶了起來,驚起了城牆外一片飛鳥。
這下輪到韓傑一愣,心下猛然一緊,回頭看那幾名同袍。他知道羿景恆說一不二的性子,也總聽說承熙帝近些年愈發乖戾,但這毫無預兆的發難,還是讓他頭皮發麻。
米凌長弓已拉圓直指羿景恆,喉嚨間卡了一聲嗚咽:他身邊被射殺的那個年輕人是他遠房表弟,有一張稚氣的小圓臉,剛剛和他討論這些年攢了些錢,回北庭之後是先蓋個房子還是先娶個姑娘。
他不是不能接受死亡,但這種視生命如草芥的傲慢讓他覺得恐懼……
天啟,除了熱鬧繁華、車水馬龍的外皮,原來是真的會吃人呀。
虎賁刀盾手已經在承熙帝面前結了陣型,皇帝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看着瓮城裏眾人,捻了捻手指。
確實,他不喜歡被拂逆,他需要是掌握節奏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