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長野的天 十一
風吹起兩人的發梢，巨人般的神巒高大的令人窒息。遠處的天空漸漸變幻着色彩，映着腳下一望無際的曠野，這時，黑暗突然降臨，原來是神巒的影子將兩人包裹。他們互相對視着，在黑暗與光明的交界口。
晨明來到牆底，看到了延伸到頂的裂縫，它的大小剛剛能承擔一個人。如果……
“晨明！”但雅的一聲呼喚打斷了他。
“我，我們一起上去，你不是想知道城市裏是什麼樣子的嗎？”晨明的眼睛不敢與她對視，而是低着頭。
雅伸出手抓住晨明的肩膀：“那這跟你不想回去有什麼關係。如果我是你，我會……”
“你不是我……”
“……”雅愣在那裏，她不明白，晨明為什麼會這樣說，為什麼會不想回家。
“對不起……我……我真的很討厭我在城市中的生活，我說過，我也沒有朋友，沒有想做的事，我和家人的關係也很差……但是，我在這裏有我做的事，有我的朋友……”
“但是，你答應過我的，你會回去將真相告訴大家的對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也有愛你的家人，和你愛的家人啊，不能逃避呀。”
是啊，即使他討厭他那目中無人的哥哥與溺愛他的母親，討厭父親變的冷漠，但他最親的弟弟，以及他答應雅的事。
晨明此刻才抬起頭來，他看到了雅的眼睛，自己的樣子像是湖中倒影一般的映射在她的眼睛中，那眼神之中的真誠與堅定，隱隱約約觸動着自己。
他突然想起，眼前的這個女孩的遭遇，她沒有父母，要照顧身體不好的妹妹，身份卑微，身處在骯髒又充滿危險的城外。但現在，卻是她在安慰勸解着自己，自己剛剛到話就像是小孩子的哭鬧，自己的想法就像是玩笑。
“……你說的對，但，我們看過城市再走，好嗎？”
“晨明……嗯，好。”
他們手腳並用的沿着裂縫爬上神巒，就在登頂的那一瞬，刺眼金黃的映入眼帘，在片刻后，雅看到了在黃昏下的城市，是她幾乎從未見過的建築，遠遠望去，是那麼的井然有序。雅看的有些呆住了，她不斷的向前，只到神巒的邊緣才停下，她沉默不語，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對比之下的落差。
雅看着眼前的城市，又回頭望向了身後的空曠的大地。她深吸一口氣：“我好像在夢裏夢到過，也好像是回憶中的，為什麼，好像兩個世界啊。”她的話語之中充滿嘆息與無奈。
“進入城市，真的會很幸福嗎？那裏的人們都在追求自己喜歡事嗎？”
晨明搖搖頭：“不是每個人都回去追求自己喜歡的事情。”晨明在看向雅時，看到了她臉上複雜的表情。
但下一秒，她卻笑着轉過頭看向晨明：“好了，我們走吧。”
晨明看得出來，雅在故意掩飾自己的情緒，他抬頭看向金黃的城市時，腦海里閃過那些令他反感的畫面。
“我們，能，能再見嗎？”
雅沒有說什麼，她徑直的走到晨明的身邊，用手指輕輕的點了下他的鼻子。
“哈哈，如果想見面的話，當然是可以的了。”
“嗯……我們，走吧。”
夕陽下，兩個少年狂奔的身影在神巒之下，他們影子緊緊的跟在身後，不斷追趕他們的腳步。看着越來越近的小鎮，他們依舊沒有停下腳步，即使已經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此刻的城市檢查團已經快要結束這趟檢查了，他們在這次的檢查結果中什麼也沒有得到，這次城外安全的出奇，他們商量着，也許要下次加強一下，或許，要重新修改一下法律了，這一趟倒是有不少擦邊的行為……
他們望着這下城外人的臉，他們不會同情，不會感到錯誤。相反的，這是正常的，這是本就應該如此，即使作為同為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們，只不過是因為出生的地方不同，接觸的不同，從而註定的命運。
黃昏下，打開的城門口像通向天國的入口，人們抬眼望去，潔白無瑕的白衣是無比的聖潔，拒人千里之外。
人群之中，三個中年男人正死死的盯着檢查團的人，曹鑫一隻手緩緩的伸進內兜，蔡民杭此時緊張的冷汗直流，他咽着唾沫，慢慢的往後退着，肌肉已經緊繃了起來。
“曹鑫，我感覺，有些為時過早。”柳川航想要伸手去攔，可是曹鑫已經拿到了槍，他的眼神正死死的鎖定住了走在最前面的檢查團。
“等一下！”側面的人群之中一陣騷動，，有人在人群之中大喊，聽聲音像是一個少年。
但下一秒無數黑壓壓的槍口對準了面前的人群，不知是從哪裏掏出的，一時間面前的人們四散開來，只留下一對少年少女站在原地。
曹鑫原本掏出的手槍也被柳川航壓了回去，看着眼前的景象，柳川航和曹鑫等人都鬆了一口氣，如果剛剛貿然行動可能殺死一個人的同時，他們幾人肯定會被打成篩子。
面對黑壓壓的槍口，少年努力的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指着衣服說：“我，我的名字是，晨明，韻城中學的學生……”
一時間，人群之中炸開了鍋，他們做夢都不會想到，居然城市裏的孩子來到城外。人們議論紛紛，蔡民杭眼睛瞪得溜圓，他臉上的肥肉不停的抽搐着擠出句話：“這混蛋是他大爺的城市狗！”
嘭！
一聲槍響讓所有人安靜了下來，小鎮居民默不作聲，一個個看向晨明。雅也偷偷的從晨明身邊離開，混進了圍觀的人群中。
“晨明，是晨明嗎？晨光世先生的兒子？”
“之前尋人啟事的照片呢？拿出來對一下，快點……”
這一下引起了檢查團的一陣騷動，他們比對着晨明與他們在尋人啟事上見到的樣子，又打量着晨明的穿着，好像一切都符合他們要找的人。
其中一名檢查團的成員走到晨明的面前，護目鏡反射着黃昏的光無比的刺眼。晨明眯着眼睛抬頭看着，檢查團伸出手，示意晨明跟着他走。
在眾人沉默的目光下，晨明回頭看向人群中的雅，雅輕輕的點了點頭，晨明這才抓住了檢查團成員的手。雅親眼看着晨明走進了檢查團成員的隊伍，這時的她才放心的離開了。
待到城門慢慢的關上，人群才漸漸的散去，但騷動卻沒有停下，他們議論着剛剛的那名少年，也有一些人認出了他曾在蔡民杭的酒館裏打工，蔡民杭只能一個個的向他們解釋，自己也不知道少年的身份，雅躲到一旁，看着蔡民杭狼狽的解釋，她的心裏很緊張，也感到愧疚和不安。
只到夜晚的降臨，好奇人們都逐漸的散去，今天人們因為檢查團的原因都早早的回去了。蔡民杭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店口的台階上，曹鑫和柳川航站在他的身邊。
“都不告訴我，是吧，還讓我幫你們，哎呦，就這樣就行，每次都這樣瞞着我，我不配了……”蔡民杭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裏自言自語。
這時的雅才從角落裏走出來，她低着頭，不敢直視蔡民杭的眼睛。她輕輕的，邁着自責的步伐走到了店門口，就這樣低着頭站在蔡民杭的面前，一動不動，沉默不語。
蔡民杭抬頭看了一眼雅，無奈的嘆了口氣：“真行啊，真行啊，城裏人真行啊，我真是個笨蛋啊，你們都聰明，都聰明……”
他好像又是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和雅說話。
“對，對不起……”雅顫顫巍巍的從嘴縫中擠出一句道歉。
“從今以後，你想去幹什麼就幹什麼，你太聰明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能養活你自己，能養活……”
“行了，蔡哥，是我們的錯，主要是怕你控制不住……”一向沉默的曹鑫竟在這時勸說起蔡民杭起來。
“呵……我控制不住，你差點殺了那小子，我控制不了？”
“蔡……”曹鑫還想再說，但這時柳川航拉了他一下，曹鑫沒有繼續說下去。
雅低着頭，半天不說話。她之前就曾想過蔡民杭知道真相自己要如何解釋，但現在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她能夠承擔後果，大不了離開這裏，去到另一個地方重新生活，但是不知道會怎樣。
“對不起，我知道您無法原諒我，所以……”雅從背後拿出一袋錢，恭恭敬敬的放在台階之下。
“這是您給我發的工錢的八成，對不起，您如果不能原諒我的話，讓我離開這兒的話，我現在就可以。”
“行啊，別後悔啊。”
雅站起來，她再次看了一眼蔡民杭，又回憶起當時冬日的場景，如果不是蔡民杭自己和妹妹估計早就死在了那個冬天。她向著蔡民杭深鞠一躬，然後毅然決然的回過頭去。
柳川航看不下去了，他使勁搖晃着蔡民杭：“你也不想讓她走的是吧，這個時候就被逞能了啊。”
“她走了之後，你可得自己幹活了，懶豬。”曹鑫冷冷的接上一句。
“行了啊，回來，回來！你幹什麼去啊？鬧着玩地，哎呀，回來呀。”蔡民杭手舞足蹈的追了上去，一把抓住雅的手把她拉了回來。
蔡民杭邊走邊說著：“讓你走真走啊，真傻，告訴你，臉皮薄的人，這輩子都過不好，臉皮要比想城牆厚，不能太硬，不能太軟，和橡皮泥一樣，啊，對，你不知道啥是橡皮泥吧，要知道，對我們這種沒權沒勢的人來說，尊嚴算個屁。”
雅不停的點着頭回應着，但她內心卻是無比的喜悅。果然，蔡民杭大叔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呢。
柳川航看着嘮嘮叨叨的蔡民杭，竟笑了起來，這時的他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停了下來。
“這個夏天又結束了啊。”
這個夏天又在不知不覺間流失了，從第一聲破天荒的蟬鳴開始，從第一片枯黃的葉子落下帷幕……
在一間封閉的房間裏，晨明的面前只有淡淡而昏黃的燈光，自從跟着檢查團回到城市后，他就被人帶進了這裏，這裏看上去像是審訊室。
就在這時，門開了，一名身着黑色警服的男人走了進來，這是晨明從未見過警服顏色，如果不是胸前的標誌，是認不出來的，他摘掉頭頂的警帽，面臉笑容的說：“你的名字是，晨明對吧？”
晨明點了點頭，目光不敢與其對視。
“你不用緊張啊，我只是問你幾個問題而已，問完你就能和你的家人團聚了。”男人的臉上依舊是掛着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叫做殷三十，來到韻城之前是一名律師，現在是一名城市邊界管理員，現在有幾個問題要好好問問你，晨明。”
“什麼……問題？”
“第一個問題，你是怎麼離開城市，來到城外的呢？”
“……”晨明剛想說，但又想到了如果告訴了他們，那以後修改完善就再也不會有城市人進入了。
“是，是我迷路，走到那裏的，無意間發現的，一開始……我真的不知道那是城市的外面。”
“哦，是這樣啊。”殷三十眼神逐漸犀利起來。
“那外面安全嗎？有沒有暴亂現象？”
“沒有。”晨明一口回絕。
“好吧……少年，你可以離開了。”
“謝謝。”晨明戰戰兢兢的起身鞠了一躬，就要推開門離開這裏。
但在晨明想鬆口氣的瞬間，殷三十在他的背後留了了句話，倒不如是警告：“還有，不要把你看到的一切四處傳播，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出門后，晨明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城市中心的警局，而他的家人正在大廳中等待着他。但也不是全部，其中他的哥哥晨陽就沒有來，晨明沒有意外，但意外的是自己那位忙於人類事業的父親來了。
弟弟晨影看到后跑過來一把抱住了他，晨明看着眼前的弟弟，心中感到一陣欣慰，畢竟弟弟是這個家中他最珍視的人。他反手也抱住了自己的弟弟，並安慰着他。
回去的路上，他的父親沉默不語。一路上弟弟一直都在問着晨明去了哪裏，而每當他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總能瞥到父親的眼神，充滿着警告，晨明只能又把話收回去。
回到家后，晨明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他又回在溫軟的大床上，想到了遠在城外的雅，和她那破舊的小木床，其實仔細想想看，那好像不能稱之為床，只是幾塊簡陋的木板罷了，想到這裏他如坐針氈。於是他把被子扔在地上躺了下去，四周安靜極了，再也沒有那悠悠不斷的蟲鳴，與淋雨後的稻草味。
明天就要回學校了，自己不知道怎麼要和同學們說，自己答應過雅要將真相公之於眾，會有人相信自己嗎。又想到殷三十的話和父親的眼神，他們都在警告着自己。大人們口口聲聲說人人平等，為人類的未來而戰，可現在卻在隱瞞真相。說好的神巒是守護人類的屏障，但它卻成了擋住城外人的盾，以及城市人守財奴的標誌。
在那長野的天裏，寬廣無垠的稻田顆粒無收，成了人們虛假的希望。外面充斥着混亂，危險，不公。外面的人們貪婪，自私，狡詐，暴力。自己的朋友，那位善良開朗的雅，卻在這種環境下做着堅挺着抗爭，除了她，城外一定也有不少人都在為了美好而戰。
晨明起身，他緩緩的打開窗戶，涼風習習，看着萬籟俱寂卻又燈火通明的城市。他堅信，這個城市之中一定有着想雅那般的人存在。環境永遠不會只造就一種人，高尚的永遠不是身份和職業，而是個人。
“一定，會做到的，雅。”
第二章:那長野的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