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長野的天 九
雅已經不止一次看見曹鑫先生坐在窗前了。
在她的印象中，曹鑫自從來到這裏后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他還是坐在那個靠近街道的窗邊，只是倒了一杯白開水。他能從傍晚耗到深夜，除了起身上廁所，其餘的時間裏，他都會呆在那兒，像是田野里的稻草人。
有幾次曹鑫上完廁所回來后，發現自己的位置上坐上了新客人。這時的曹鑫會默默的站在牆邊，又或是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慢慢的蹲坐在地板上。這時的他會抬起那略帶混濁的死魚眼看向位置上的人。又或是把頭埋低眼睛，透過如灌木叢般的頭髮看向四周。
有好幾次雅都好奇的想上前，但卻總是被曹鑫的冷漠給推回來。在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她就對曹鑫這個人產生了深深的隔閡感，他厚實的眼鏡像極了城市之牆，把自己與外面的世界徹底的分開。
窗外又下雨了，這一場場的秋雨使周圍開始慢慢變冷，蔡民杭打了個噴嚏抱怨道：“這什麼天氣啊？怎麼冷，冷起來了。”
雅和晨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冷風打了個措手不及，只有曹鑫站着屋檐下迎接着秋雨的洗禮，不知道想起是秋風帶來的回憶，還是享受雨中凄涼的感覺。
明天就是城裏來巡查的日子了，時間過的確實很快，不知不覺間晨明已經開始適應這裏的生活了，在工作上他和雅的配合越來越默契了，和周圍人的感情也逐漸的升溫，但又一個人卻始終對自己很冷淡，那就是曹鑫。
曹鑫幾乎沒有正眼看過晨明，晨明覺得是自己城中人的身份讓他對自己有着偏見。也確實，自從來到這裏后，才知道外面的生活如此艱苦，而且他們清楚的知道一牆之隔的城裏人是如何如何的享受的時候。晨明每天都能從客人之中感受到各式各樣的情緒，有對生活的絕望，有對城市的恨意，也有人甘願相信命運……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恐怕難以見到這一幕幕荒唐混亂的時代樣貌，但這也僅僅是整個世界的冰山一角。
這天晚上，酒館早早的關了門，因為第二天城市要例行檢查的原因，酒館裏的所有的尖銳物品全部處理完畢，包括所有的管制書籍，蔡民杭也早早藏了起來。現在的小鎮上，像是整個浸在墨水裏，就連微弱的燈光也消失不見了，陷入了死寂之中。
在一片漆黑的巷子裏，晨明和雅兩個人正在前往之前藏廢品的地方。
“為什麼整個鎮上把燈全關了呀？是因為明天城市裏來視察的人嗎？”晨明看着四周問。
雅點了點頭回應晨明：“是的，因為要表現出相對和平安靜的景象，這樣很容易通過檢查，不然會被掛上罪名。”
確實，之前的街上還有蹲着路邊的流浪者，但現在他們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安靜的出奇。
但這份安靜令人感到可怕，不安的情緒不斷的通過晨明額頭上滲出的汗表現出來。
雅似乎看出了晨明的緊張，她笑着看向晨明：“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你馬上就可以和家人團聚了啊。”
“嗯……”晨明點點頭，說起來自己是很想念自己的家人的，除了那個令自己討厭的哥哥，和自己並不喜歡的校園生活。可這些卻是雅所沒有的，也是她所嚮往的。
“我們加快速度吧，今天能早點回家了。”說著，雅拉起晨明的手在黑暗的巷子裏奔跑起來。
“慢，慢點，小心別摔倒了。你還有傷呢……”晨明倒是很驚奇，沒想到雅的傷口好的這麼快。
“已經沒事了，這算比較小的傷了，不過，說來那天真是謝謝你。”
“要說，也是我向你道謝才對，我，我……”晨明沒有再說下去，不知為何自己面對雅有時會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前面就是我們埋寶貝的地方了。”雅在一處巷子的盡頭停了下來，但她卻沒有放開晨明的手。晨明見狀偷偷的把手從雅的手裏抽出來，等抽出來的時候，似乎已經沒了知覺。
今晚的月亮暗暗淡淡的，大概是剛下雨，晨明感到一陣涼風襲來，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藉著慘淡的月光，晨明看到雅在一堆碎磚塊里扒着，只是這次的時間比以往更久。
“怎麼會？沒有了！”雅不敢相信，和晨明一起辛辛苦苦收集的東西竟然不見了。
“怎麼了？”晨明趕忙湊過來查看。
但就在這時，晨明感覺自己的身後隱隱約約有一股寒氣，他猛的回頭，眼前的景象把他嚇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有三四個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出現在巷子裏，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跟來的。
雅回過頭來，眼神中充斥着恐懼與憤怒，但她掐住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小聲的告訴晨明：“我們被那群人給盯上了，看來他們那天確實發現了我們。”
“是，那些和我們同齡的人嗎？他們會……怎麼做……”晨明扶着牆慢慢的站起來，他看着後面的雅，想到自己身為男人竟然這樣膽小，雖然不斷的為自己壯膽，但身體和說話時還是不自覺的害怕的略微顫抖。
對方似乎是領頭的男孩把一個麻袋丟在地上，裏面的東西散落一地，雅知道那是她的袋子。
“喲喲喲，小竹竿，怎麼有這好工作還擱這兒撿廢品，這不是搶我們錢嗎？”領頭的男孩指着雅說道。
“就是呢，有些人確實是欲求不滿，還找了男伴當老公呢。哈哈哈……”
“怪不得不理我們呢，看不上我們……”
“我們……要不……”還沒等晨明說完，雅站在晨明前面，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指着面前的幾人。
“把它還給我，你們就會去偷去搶，我從來不會幹你們那種事！”即使站在前面，雅也是依舊在害怕，只不過是在黑夜的加持下，掩蓋住了她顫抖的手。
“我們偷我們搶，不是因為我們沒有你那麼好的工作嗎，要是你跟我們早就是我們一樣了，所以我們收點好處不也是理所應當的嗎。”說著，幾人便朝着雅走來。
“別過來！”雅舉起木棍威脅着眾人。
其中一個少年一個箭步沖了上來，雅趕忙揮起棍子，卻被少年攔了下來。他一把奪過雅手中的棍子扔到一邊，反手一把將雅推到在地上。
“雅！”晨明見狀，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衝到雅身前，用身體頂開了剛剛的少年。
晨明看着倒在地上的雅：“沒事……”但還沒等晨明說完，為首的男孩卻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了晨明的臉上。這一拳打的晨明措手不及，直接摔在了雅的身邊，剛想站起來卻又被衝上來的另外兩個人給死死的按倒。
為首的男孩提起雅的衣領，雅抓着男孩的手臂，卻因為體型上的差距壓根夠不到男孩。
“雅……”晨明用力的抬着頭，現在的他是多麼恨自己的弱小。
“我不可能給你一分錢的，那怕是你搶走的東西我也要拿回來！”雅聲嘶力竭的喊道，她一口咬住男孩的手，男孩吃痛一把放開了雅，但接着抬起腳踹向了雅。
雅靈活的躲過，接着撿起地上的石頭砸向男孩。男孩躲閃不及，被石頭狠狠砸中腦袋，男孩立刻捂着頭大喊着：“揍死沒有爹媽的小畜生！”
雖然雅的身手靈活，卻架不住人數的壓制，而且腳上的傷沒有完全痊癒，很快也被按倒在地上。
“本來想拿點錢就走了，還敢打老子！”為首的男孩捂着受傷的頭，他憤怒的看着地上的雅，握緊了拳頭。
“哥，打斷這沒爹媽的小竹竿子的腿，不是很能幹活嗎？”
“住手！”晨明第一次感到無比的絕望，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見識到人性的扭曲與黑暗，這是在他前十年的人生是沒有經歷過的。可現在的他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無助，憤恨，痛苦的情感佔據了全身。
黑暗的巷子口不知道什麼時候暗淡了下來，其中一個少年注意到了，他回頭望去，巷子口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瘦高的人影。
為首的男孩朝着巷子口大喊一聲：“誰啊！少多管閑事啊！”
但巷子口的人影無動於衷，一陣風吹了過來，風中混雜着刺鼻的煙味，巷子口的人影像是幽靈，慢慢的向他們的方向走過來。
其中一名少年撿起剛剛地上的棍子走了上去，但沒等反應過來，那人影已經以一種無法理解的速度來到了他的身前，沒等眾人反應，那名少年已經飛出兩米開外。接着人影從胸口掏出一塊黑疙瘩，遠處的一道閃電劃過，一陣明亮隱隱約約的顯出它漆黑的輪廓。
“槍！快……”
一聲驚雷與槍聲驚詫了在場的所有人，電光石火間，為首的男孩只覺的臉頰隱隱發燙，他的手顫顫巍巍的摸了過去，一股熾熱的清流流淌在他的手中。
一陣沉默后，幾名少年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他們發瘋似的跑出了巷子，人影沒有追出去，只是站在原地遠遠的看着他們，但留給他們一句簡單的話。
“不要亂說出去，小心會死。”
一陣沉寂后，雅從地上爬起來，她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拍去身上的灰塵，轉身拉起了晨明。
“謝謝。”雅小心翼翼的感謝着眼前的男人，但此時的她卻感覺到眼前的男人很熟悉。
又是一陣閃電劃過天際，雅和晨明此刻才真真正正的看清他的樣子，是曹鑫。
曹鑫沒有說什麼，只是推了推眼鏡轉身走開，但走到一半卻回過頭來看着兩人：“不要把今天的事說出去。”說完，他用利刃般的眼睛瞪着晨明。
晨明明白，他可能是因為自己城市人的身份特意這樣說的。於是，他用力的點了點頭：“我，絕對不會說的。”
但下一秒，曹鑫便消失的無疑無蹤，好像剛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周圍也只剩下了風聲。雅默默的走到散落一地的廢品處，雖然收購廢品的老許不在了，但這個工作始終有人接替。
雅將那些破舊的零件，可以回收的塑料和鐵塊一個個的放回袋子裏。晨明走過來也一起幫忙，兩個人什麼話也沒有說，空氣中安靜的可怕。
撿着撿着，晨明轉過頭卻看見雅蹲坐在原地靜止不動，她的頭髮遮着她的臉垂落到地上。她拿着廢鐵塊的手不停的顫抖，晨明剛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聽見了水滴的聲音，很小，但又那麼的聲勢浩大。
“你們憑什麼來搶我的東西啊……你們也可以去找工作啊，明明能做的這麼多，你們為什麼要來做這種事啊！”
“雅……”晨明想要安慰雅，他剛轉過頭卻被雅一把摟住。
“我始終，從永安媽媽離開的時候我就什麼也做不到，到現在也是一樣，誰也保護不了，連我自己也保護不了！為什麼啊……”她的哭腔已經止不住了，她不停的抽泣着。
“我答應，答應過媽媽的，不會，不會再哭了，不會再哭了……”
晨明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裏又想到城市的一切，又想到了父親所說的話，又回憶起了那天演講的內容，對比着小鎮的混亂，骯髒，對生活無望而自殺的人，為了錢去偷搶的同齡人，還有眼前的雅等等。現在的他對城市的制度，對神巒，對世界的管理產生了深深的質疑。他不明白，是什麼造成了這一切的一切。
他扶起雅，裝好袋子，明天就是回到城市的日子了，或許他明白此次走出城市的目的，和回去的目的。是要告訴人們真相，告訴像自己一樣同齡人的真相，這種壓迫的真相。
雅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她裝好袋子背在肩上，卻差點摔倒，晨明及時伸手扶住。
“謝謝……”
“我們走吧。”
“嗯……對了，明天，你要走了。”
“嗯……”
雅沉默了，她扛着袋子悶着頭向前走着，但接着她又笑着抬起頭：“你可以回家了，不用再等一個月了，哈哈……今天晚上幫你洗洗衣服好了，不然他們認不出來可就麻煩了。”
晨明愣了愣，但隨即回應道：“是啊，但是，我自己洗就好了，不用再麻煩你了。”
“還有，從來外面開始，你一直在幫助我，一直以來，謝謝你了。”
雅笑了笑，她抬起略帶灰塵的臉，依舊是顯得疲憊與瘦弱，但晨明好像看到了光茫，是一種人性深處的，善良的，堅強的。
“沒關係，畢竟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你是我第一個朋友。”雅這樣說道。
“其實，你也算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是嗎？哈哈……”
“是啊，我在學校里……”
“哈哈……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