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不落之月 第2章 犧牲·為他犧牲

第1卷·不落之月 第2章 犧牲·為他犧牲

切斯特的意識漸漸陷入混沌。

他眼睛裏看到的畫面,正在他僅存的正常思維能力中拉扯,重疊,翻轉,形成一張張荒謬的曼陀羅。

映入他左眼的女護士,包裹在手術服里的身姿忽然一分為二,又忽然分而為四。

兩個女護士的影子留在移動床旁,一個影子向後方奔去,還有一個影子在嚎啕大哭。

映入他右眼的男醫生,也分裂成了重重疊疊一個又一個影子,或憤怒或癲狂……

但也有一個在痛哭。

哭泣。

幻覺中的哭聲讓切斯特的神智清醒了一些,他忍住身體的不適,眨了眨眼睛,驅散了這些怪誕的幻想。

他又忍不住開始清點人數。

一,二,三,四,五,六……

六。

一,二……三,四,五,六。

……

猝然只剩六人。

切斯特想要開口說些什麼,老醫生嚴厲的警告又浮現在了腦海里。

他想要做點什麼,沒有任何枷鎖囚禁住他,但他卻不知該怎麼從這張染着血的移動床上起來。

切斯特只有忍受着痛苦,繼續躺在床上。

…………

醫生護士們繼續前進。

滾輪和地面摩擦的軲轆聲,夾雜着六個人或悲憫或決然的腳步,穿過了粗糙的混凝土長廊;穿過了指向秘密通道的安全門;穿過了舉着種種武器,為了捍衛這道關卡,失去了腿便用手爬行,失去了手便用嘴去撕咬的衛士的屍山,抵達了他們的最終目的地。

【哈勒沃森學派第二研究所神廟】

帶隊的,最年長的醫生快步走向緊閉大門旁的識別器,指紋,虹膜,生物採樣,密碼,暗號……

老醫生做的最後一步,是用指關節按照特定頻率敲擊金屬大門,他做完這一步后便靜候在一旁。

然而幾十秒過去了,門的另一邊沒有任何反應。

『為什麼門沒有開?』年輕醫生顯然有些慌亂,『發生了什麼,身份驗證機壞了嗎?』

『這裏沒有那樣的東西,這裏沒有身份機。』

『什麼意思?』

『字面意義,沒有那樣的機器,這些裝置只能採集信息。』

『如果那些都只能採集,不能驗證,這門怎樣才會開?我們不是為了……不是為了進入神廟才來到這裏的嗎?』

『啊。』他突然想到了,『人工驗證?』

年輕醫生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緒,但還是有些火氣泄了出來,『快開門啊!』

『不要喊叫,耐心等。』

對老醫生的敬重暫時壓下了年輕醫生心底里躁動的不安。

又過了大約一分鐘,高大金屬門內部的機關被啟動,大門緩緩打開。

年輕醫生能看見神廟內部有人在對他們招手,但現在沒有這樣的餘裕,一行人抓緊時間推着移動床進入了神廟。

這是一處充滿了異質感的空間。

神廟極為寬闊,仰頭向上望去,不知何窮高的天頂消失在下方橙黃色光芒無法照亮的黑暗裏,巨大的紅布相互穿插,在視野里顯得纖長,但醫生知道這只是距離產生的錯覺。

四根漆紅的粗壯木柱在神廟的中央劃分出一片單獨的空間,到處都是層層密密的符紙,像是鱗片一樣緣着某種神秘學設計覆蓋在那些未被塗上紅漆的木製器具上。

而在這一切的最中間,擺着一張精美的床。

一張供女性使用的床。

『辛苦你們了。』

年輕醫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女聲嚇了一跳。

他幾乎以為自己死了,轉過頭,年輕的醫生看到一個容貌雖也精緻,但也談不上多麼迷人的年輕女孩出現在了移動床的另一側。

她約莫十七八歲,也可能更年輕一些。醫生知道這個人,他曾在學派內部的圖冊里認過學派最高層的相貌——儘管看上去年輕得異常,但這位便是哈勒沃森神秘學部的最高負責人。

尼科利特·哈勒沃森。

『托您的福,我們已安全抵達神廟。』老醫生向那年輕女孩行了個禮,『我們保留了完整的手術團隊。』

我們失去了那麼多,已經不再是完整的手術團了……

年輕醫生心底里的抱怨止在了這裏,因為他想起了更重要的是。

——職責。

他看向移動床上的顯示屏。

不理想,所有數據都不理想……數據所暗示的情況已經完全超出了年輕醫生醫術的可解釋範圍。

按照理論,這個數據的主人應該完全昏厥,喪失任何行動能力,生命危在旦夕。

但那個正躺在床上的人,雖然痛苦不堪,可仍能夠控制自己的身體。

雖然其精神受到了身體狀況的壓迫,但這個數據的主人還能支支吾吾發出一些瑣碎的音節。

他還清醒着,至少一部分還清醒着。

驅動這一切的,並非醫學領域的奇迹,是神秘學。

年輕的醫生是個純粹的醫生,但老醫生不是。

…………

切斯特的眼睛看不清楚了,他一閉上眼,他閉眼前看到的人或物就開始在閉眼后的世界裏拖拽出花團錦簇的曼陀羅。

他對這一切混沌不堪的幻象感到厭惡至極,幾次三番睜眼,就為了把這些如泥渾濁的景象從視野里驅散。

可現在……那些古怪的畫面開始留下殘影。

這些影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終於擠滿了切斯特的全部視野。

他覺察自己的聽覺似乎還較為完整地和清醒的世界連通,便努力去聽身邊的聲音,屏蔽那隻會帶來痛苦的蜂鳴警報,去聽別的聲音。

他聽到了抽泣聲。

他聽到……身份……身份驗證器……

神廟……

『幸苦你們了。』

切斯特的意識本已經幾乎完全淪落進了渾濁中,他知道年輕醫生在和老醫生對話,但他已經幾乎完全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了。只有幾個詞語是勉強可以辨識的。

然而這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卻像是一柱穿透了泥水的光,刺破漂浮在湖面上的腌臢之物傳遞進了切斯特的耳朵里。

多麼美麗,多麼迷人的聲音啊!

切斯特的身體忽然有了些力氣,他掙扎着起身,轉頭,向聲音的方向看去。

他眼中那被層層幻影包裹的可怕景象就這樣被一個人型的輪廓照亮了,切斯特本能地靠近那個輪廓,那輪廓也漸漸變得清晰,最終變成了一個女孩的嬌美容顏。

多麼綺麗的女孩啊,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可愛的人,簡直就像是把一切的美好都交給她了。

那女孩突然抱住了切斯特。

『辛苦您了……真是辛苦您了……』

她的聲音里夾雜着喜悅的淚和某種只有少數人才知情的感動。

『你是…誰吶。』切斯特感到茫然。

『你還記得您的名字嗎?』

名字?

切斯特恍惚間發現,他始終想要抓住那他怎麼也無法回憶起的『重要的事』,不知不覺間,原本還停留在記憶里的自己的名字,竟已經消逝了。

『你叫切斯特,切斯特·哈勒沃森。』

『這……不像是我的名字。』

『我知道。您以後要用這個名字,切斯特·哈勒沃森。我是尼科利特,尼科利特·哈勒沃森,是巫女。』

切斯特對這個女孩喜愛至極,他不知這股喜愛的源頭是什麼,他不記得和她有關的任何事,但他就是喜歡。

『哈勒沃森先生需要立刻進行二次手術,他的身體撐不住了。』老醫生背着手,『最好現在就動手。』

『你們需要多長時間?』

『不需要很長,一個小時。』

『我們沒有一個小時,那個已經要來了。』

巫女努力想要把懷裏又陷入昏迷了的切斯特放回床上,她一個人做不到,只好看向年輕的醫生。

這時年輕醫生才注意到巫女竟然坐在輪椅上。

『為什麼?』始終沉默的一名年輕護士忍不住插話道,『尊敬的哈勒沃森女士,您不是神秘學部的領袖嗎,難道就連您也沒辦法……』

『我們已經沒有力量了,神秘學部的幾乎所有人都失去了力量。源頭已經改變,過去的技術不再能發揮作用。』

『為什麼!?』

『您沒有和他們解釋過嗎,諾德特姆先生?』

『沒有什麼區別。』老醫生搖了搖頭,『我知道您的意思了,女士。』

巫女尼科利特沉默地點了點頭。

『圖勒森。』

被點名的年輕醫生看向老人。

『你剛到我手下工作的時候,我們吵過一架,你還記得嗎?』

『我還記得的。』年輕人謙遜地點頭。

『你可真有種啊,竟敢那麼和我說話。呵,什麼叫做‘只要沒有風險,有水平的醫生就該以最快速度把手術完成。’把手術整得跟競速一樣。』

『我已經不再這麼想了。』圖勒森也不由淺笑,為自己過去的傲慢感到尷尬。

『也不知是不幸還是幸運,現在我們需要你的技能——最快能節省多少時間?』

『一半,如果您給我打下手。』年輕醫生玩笑道。

『那可不行。』老醫生板着一張臉,聲音嚴肅得有些冷,『我不可能給你打下手了。』

『我只是開個玩笑。』

『不。』

老醫生看着圖勒森,『這個手術只有你來做,漢森給你當助手。』

『老師您呢?』

『我?』

老醫生看着眾人身後,如高牆一般漆黑緊閉的金屬大門,『我去堵門,爭取時間。』

尼科利特·哈勒沃森向老人行禮,『諾德特姆先生,又要麻煩你了。』

『這不算麻煩,只是工作罷了。』

巫女閉上眼睛笑了笑,『您的裝備已經準備好了。』

『不好意思,對不起,你們在說什麼,為什麼老師你要去堵門……神秘學部不是失去力量了嗎,拿什麼去堵門?普通人能爭取多少時間!?』

『讓我來解釋吧。』

老醫生向巫女尼科利特示意。

『是的,哈勒沃森的神秘學部已經完全癱瘓,因為力量的源頭已經改變了。但我的知識並不全部來自哈勒沃森,儘管學派的饋贈已經不復存在,我還有年輕時懇求來的力量可以用。我曾是個戰士,你還記得嗎,‘火光不滅,長夜有終。’』

『您能活下來嗎?』

『不能。』

老醫生的答案讓圖勒森幾乎心碎了,他的嘴唇顫抖,卻說不出話來。

『不要傷心,哈勒沃森學派的計劃會成功,你該感到高興,這不僅僅是屬於我們的希望,更是屬於所有人的希望。』

『可是老師,我只理解醫學,哈勒沃森先生的狀況不完全適用醫學理論,我需要您的指導。』

『巫女小姐會指導你的,她能做到的要比我多得多。好了,就到這裏了,去準備手術吧。』

…………

和醫療團隊分開后,老醫生推着巫女的輪椅,去武裝他需要的裝備。

『您應該知道,這台輪椅不需要人推也可以前進。』

『哦,抱歉,習慣了。』

『如果您感到抱歉的話,就應該鬆開手。』

『好好好,真是個要強的女孩。』老醫生鬆開手跟在巫女尼科利特的身後,『有重裝備嗎?』

『有。』

神廟的一側是一處陳列室,擺滿了各種型號的武器,幾乎是一部微縮戰爭史。從最早的冷兵器時代開始,隨後是火器,最後到現代兵器。

從刀劍進化到銃,又從銃回到了刀劍。

老醫生懷着複雜的心情撫摸着展示架上的蒼白劍刃,他問:『給這把劍做的是……』

『抬橋者拉洛多伏的祝福。』

『主神的附魔啊。』他問,『我在來的路上看到了很多戰士的遺骸,沒有向他們開放這裏的武器庫嗎?』

『他們就是從這裏離開的。』

『為什麼沒有人利用這把劍?』

『他們相信你一定能趕來,這把武器是專門留給你的。』

『那套盔甲也是?』

『是的。』

老醫生嘆了口氣,『……我知道了,我會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巫女對老醫生行禮。

『哈勒沃森與你同在。』

…………

手術的狀況並不好。

老醫生諾德特姆認為巫女可以替代他的一部分工作,然而實際情況並不理想。

巫女小姐就連最低限度的醫學知識都並未掌握,她並不能和圖勒森進行像老醫生那樣的交流,這給手術進程帶來了諸多阻礙。

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40分鐘,而圖勒森判斷,依照現在的進度,他還需要額外的半個小時。

『沒有這樣的時間。』巫女毫無感情地說,『諾德特姆撐不了那麼久——你一定需要一名助手才能進行手術嗎?讓漢森拿上槍出去,應該能換來兩分鐘。』

『你不要強人所難。』圖勒森的禮貌已經完全被急躁剝掉了,『你帶上槍出去吧,這裏只有你沒有用。』

『順序是註定的。』巫女說,『還沒有輪到我。』

圖勒森知道這是哈勒森學派神秘學部的大計劃,整個學派都願意為此出力,犧牲。

他同樣願意為這個計劃獻出生命——即便並未被告知計劃的真相也同樣如此——但他仍然希望這位巫女小姐能夠在言語上對那些正在奮戰的人多一些尊敬。

什麼叫做順序是註定的……

把犧牲說得像是很樸素的事情一樣。

又十分鐘過去了。

『漢森,卡倫,帶上武器去吧,只靠諾德特姆沒法爭取更多時間了。』巫女看着監視窗,說道。

器械護士提議道,『讓我和卡倫護士去吧,圖勒森醫生需要助手。哈勒沃森女士,可能會需要你負責一部分器械護士的工作,您記住這些手術器械的名稱了嗎?』

巫女點了點頭。

圖勒森看着他們離開,待二人背着裝備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他的視線重新落回手術台。

我是天才,圖勒森對自己說,我是天才,諾德特姆不在,哈勒沃森女士派不上用場,我是天才,我能解決問題。

門外里傳來驚呼,那是原定用來撤離,但最終被侵入的逃生通道。

年輕的醫生強迫自己不要去思考多餘的事情……我是天才……他一遍一遍和自己重複……我是天才……專註於手術,不要去管巫女那旁的監視器,不要去想外面的狀況,手術就是一切。

我是天才……

我是天才。

『你是天才,你該活下去啊。』中年醫生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圖勒森的手停了。

『有什麼問題嗎,-圖勒森醫生?』漢森問。

『……』

圖勒森抬起頭,看向巫女。

『您能保證,這一切都值得嗎?』

巫女點頭:『我能保證。』

二十分鐘后,手術結束了。

巫女閉上眼睛,做出了祈禱的姿勢,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推着輪椅去了和手術室相連的一間儲物間,她找出了一本有些破舊的老書。

巫女用手指擠了擠自己腹部衣服下被繃帶纏繞的傷口,有血滲了出來,她把血液塗抹在書上。

陰藍色的火焰立刻爆燃,古舊的書籍封面被焚燒成了嶄新的模樣。

它完全變成了一本新書,精裝的硬皮書封,優質的紙頁……

《哈勒沃森對月亮訴說的恐怖秘密·卷一》

尼科利特撥動輪椅開關,回到了手術室,她向在場的各位展示了她手中的書籍,漢森醫生能夠理解這意味着什麼,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圖勒森疲憊極了,雖然這是他今天做的第二場手術,但從未有過一場手術能奪走過他這麼多精力,他的精神要比生理更加疲憊。

然而,翻開《哈勒沃森對月亮訴說的恐怖秘密·卷一》的巫女尼科利特卻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她像是剎那間明白了什麼。

尼科利特來到切斯特身旁,緊緊握住切斯特的手,她推了推,又推了推,切斯特依然睡着。

接替麻醉醫生工作的老護士低聲說他暫時醒不過來。

女孩嘆了口氣。

手術室里響起了蜂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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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學朋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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