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不落之月 第1章 犧牲·自我犧牲
『不要離開防護圈!』
這是切斯特僅存的記憶中,唯一讓他還殘留着眷戀的片段。
…………
他是從一處研究機構醒來的。
就像是剛結束了一場漫長的夢,睜開眼睛,映入眼裏的卻是刺目的白光。
痛苦。
無比的痛苦。
骨頭裏彷彿流淌着毒水,每一寸皮膚都像是在被撐開似的腫脹發痛,眼睛在灼燒,咽喉不受控地觸發嘔吐反應……
就連思維都似乎不再屬於自己,擅自發散,編織出一幕幕似有邏輯但又沒有意義的圖像。
我在……被擠壓。
他想要無聲尖叫,但在尖叫聲發出之前,他心底里又有個聲音像是在說,『我不可以這麼做。』
直到這一切結束。
不知過去了多久,痛苦和耳邊的嘈雜聲漸漸降級,變成了像是鍛煉后的酸痛那樣可以接受的程度。
眼前的白光也不見了,切斯特感到身體重新屬於自己。
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血淋淋的鐵床上。
這是一間大得有些空曠的無菌手術室,只是各處都被施加了些和手術室這一主題毫無關聯的改造。
和複雜計算機系統連結的黃銅管道。
刻滿了詭異字符,凌亂排列的石板。
胡亂潑灑在各處,令人難以置信的一桶又一桶的血液。
兩個穿着手術服的醫生對視了一眼,和護士一起推動切斯特身下的移動床。
切斯特看着自己的手腕,沒有被束縛,可先前那段駭人的經歷卻仍讓他想要蜷縮起身子。
為什麼我會在這裏?
我的名字是……
對了,還有一件事……
他依稀記得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絕對不可以忘記,切斯特努力回想,依稀還能抓住記憶的輪廓。
他知道自己只要不鬆開注意力,就一定能回想起來那件重要的事到底是什麼。
手術床平穩地離開了手術室,切斯特努力想要捕捉住記憶的細節,但他卻沒辦法把他勉強回憶起的部分用語言表述出來,轉瞬之間記憶便又從意識的邊緣滑落了。
月亮……月亮的重要性……要阻止……阻止……
耳邊突然響起了刺耳的蜂鳴警報。
切斯特的思緒被打斷了,他慌張地看向正在推床的醫護人員。
『跑起來。』
沒有人和切斯特解釋發生了什麼,他們只是聽從那最年長的聲音的指示,越發賣力地前進着。
風聲呼嘯着吹響了醫生們的手術服,切斯特躺在床上,只能從人與人之間的空隙看到這條走廊大致的模樣。他沒有緣由地覺得這裏就是一處研究所,但他現在發現此處的環境似乎並沒有他想像中應有的那麼光鮮。
裸露的混凝土牆面,貼牆固定的粗獷線路,每隔一段距離就會交錯出現的兩套的怪異又累贅的照明系統,大量蜂鳴器。
大量的蜂鳴器。
這處設施的警報系統似乎存在某種獨特設計,切斯特能聽見重疊的兩種警報聲,其中一種是長鳴;另一種更加刺耳,會像波浪一樣,從遠方朝着里連續重複傳遞。
不對……
第二種蜂鳴正在朝這裏靠近。
切斯特想要坐起來,察覺了他的動作,幾乎所有牽着床奔跑的醫生護士齊刷刷看向了他,切斯特被這一幕驚得有些毛骨悚然。他們都戴着口罩和手術帽,只有佈滿血絲的眼睛露在外面,
或青年或中年,眼神里有股說不出來的意味。
『怎麼回事?』帶隊的老醫生終於遲遲回過頭,他的目光很快移動到了切斯特身上。
切斯特被盯得有些發憷,『我想坐起來。』他有些慌亂地又補充道,『這裏是哪裏,發生了什麼?』
『移動中不可以坐起來,不要掉下床去。』老醫生用很平常的語氣說。
『哦,哦……好。』
切斯特老老實實躺下,心裏更加不安。
周圍的一切都不受他的控制,他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不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不知道那蜂鳴意味着什麼……那手術室看上去也半點不正常。
切斯特想要看到,至少回憶一些美好的東西,比如藝術品,電影,可他的記憶卻混沌不堪。這番回想的嘗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慰藉,反而又讓他想起了先前那段無比痛苦的時光。他想要安慰自己,讓自己放鬆下來,但是他做不到——那段記憶就像是一根刺破了所有閑適泡泡的鋼針。
蜂鳴聲在朝這裏靠近。
快要被無力感淹沒的切斯特無意識地開始尋找哪怕最後一絲控制權。
他試着小幅度活動身體,活動手指,腳趾,直到一個護士看了他一眼。
這一次,嚇住他的不再是眼神,而是年輕女護士額角的汗水。
切斯特感到心底里憋了一股怨氣,但他不敢胡亂髮作,只好內部消化這些莫名的情緒。
蜂鳴聲變得更近了,切斯特越來越焦躁,他情不自禁數起了在場的人數。從帶隊的老醫生開始好了,一……
二,三,四,五。
這些是醫生,我是經歷了手術嗎?手術原來需要這麼多醫生嗎。
六,七,八,九,十……
五個護士,除了自己,在場一共十人。
等等。
剛剛那個護士呢,剛剛看了我一眼的護士不見了。
『少了個……』
『別說話!』老醫生突然極為凶厲地打斷了切斯特的話,『別說話!』
切斯特覺得他要說的話很重要,『有個護士……』
『別說話!別說話!我聽到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噓!噓!噓!』
被迫沉默的切斯特只好閉上嘴,但他現在已經不能控制自己去數人數了。
蜂鳴聲。
……七,八,九,十。
切斯特躺着,默默地數着身邊人的數量。他看到一個男醫生回頭和一名上年紀的護士交換了下目光,那護士不動,但被醫生硬拽着交換了位置。又過了一會兒,另外兩個男醫生之間又爆發了無聲的爭執,中年人想把年輕人讓到前面去,年輕人不肯動,指了指一名護士。
那中年醫生搖了搖頭。
十個人緊緊圍着這張現在切斯特才覺得有點過於大了些的移動床,他此刻終於注意到了馬達的聲音,是從這床里發出來的,這床似乎本身能移動。
他同時還發現這些醫護人員無論何時,怎樣,都會保證至少有一隻手緊緊握住床邊緣的扶手,他是從剛剛幾人交換位置的動作看出來的。
……七,八,九。
九。
又有一個人消失了,現在只剩下九人。
複雜的情緒裹纏着切斯特的心。
痛苦的回憶,無力感,未知與困惑,若隱若現的恐懼……啊!切斯特猛然回想起,他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記住,絕對不可以忘記!
他強迫自己調動他那越發渙散的注意力想起那件重要的,絕對不可以忘記的事情究竟是什麼。然而,儘管幾分鐘前他還能勉強握住一些輪廓,現在他卻連邊緣都觸及不到了。
月亮……
月亮。
魔法?
切斯特越是努力去去想,他的注意力就越發渙散。他忍不住去關注距離他們越來越接近的蜂鳴聲和身邊人正在逐漸減少的人數……
不——他又想尖叫了。
胸口的煩悶感越來越強強烈,骨頭隱隱約約開始感受到刺痛,皮膚似乎也開始有些發脹。
隨着切斯特的思維陷入混亂,床頭的一盞指示燈亮了。
僅剩的四名醫生交換視線,先前想要和年輕醫生交換位置的中年醫生最先開口:『我可以留下來。』
『讓我留下來吧……』那名年輕的醫生幾乎哀求。
中年醫生搖了搖頭。
『你是天才,你該活下去啊。』
他把年輕人差點鬆開的手按回了移動床的圍欄上,轉身沖向來時走廊那如今燈光熄滅的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