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陳國公府。
身着緋色官服的年輕侍衛剛下馬,等候已久的小廝已經迎到身前,殷勤的招呼道,“吳侍衛辛苦,請隨我來,世子爺正在書房等您。”
侍衛臉色僵硬的點頭,跟在小廝身後的腳步越來越沉重,數次欲言又止。直到邁進東院大門,他終於鼓足了勇氣,試探道,“玉樹小哥,世子爺心情如何?”
小廝聞言,詫異的看向侍衛。
他是燕翎從北地帶來的心腹沒錯,然而歸根結底,只是個身份卑賤的小廝。府外的人也許會看在燕翎的面子上,高看他兩分。但也不至於如此放下身段,與他稱兄道弟。
況且吳侍衛身上有正經的官職,又正被世子爺看重。
難道......
玉樹神色大變,心不在焉的答道,“世子早上比平時多用半碟點心,難得提起興緻鑒賞名師畫作,還專門命人送去壺溫好的梨花白。”
話語間玉樹的步伐越來越快,沒給吳侍衛再開口的機會,小跑到門前通報,“世子爺,吳侍衛求見。”
門從裏面打開,露出張笑意盈盈的臉,是陳國公世子的另一個貼身小廝玉枝,“吳侍衛,世子爺請您進去回話。”
玉樹的態度依舊殷切,彷彿沒察覺到任何不對勁,“我先去廚房,吩咐他們準備桌好菜,免得世子爺要留客用飯時他們手忙腳亂。”
玉枝眼中閃過精明,立刻叫住玉樹,先說世子爺近日食慾不佳,見到重口的菜色才能有胃口。又稱世子爺飲了不少酒,得吃些清淡軟爛的食物養胃。
“我也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玉枝連連朝玉樹行禮,滿臉討饒,“世子爺常常稱讚你處處周全,我也是知道唯獨你有令世子爺滿意的本事,才斗膽將如此重要的事託付給你。”
玉樹斜眼睨向玉枝,冷笑連連,“謝謝。”
兩人背道而馳,分別前往書房和廚房,眉宇間浮現幾乎一模一樣的輕蔑。
玉枝笑玉樹愚蠢,明知道世子爺今日高興,居然為了討好外面的侍衛,主動往廚房湊,那就不要怪他不客氣。
玉樹嘲玉枝無知,狂風驟雨將至卻毫無察覺,活該被遷怒,最好從此被棄用,再也別出來礙眼。
吳侍衛困於心事,不知不覺間貼身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完全沒有留意小廝的明爭暗鬥。他渾渾噩噩的跟着玉枝入內,立刻看見持筆立在桌后的陳國公世子。
世子爺穿着身半舊不新的絳色長袍,滿頭墨發束在白玉發冠中,神色溫和的打量尚未完成的畫作,舉手抬足間盡顯風流雅緻。
一時之間,竟然令人分不清是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身上,還是他站在那裏,就是道引人矚目的風景。
似乎是聽見了動靜,燕翎抽空抬起頭,嘴角似有若無的笑意無聲加深,“你來了。”
他的大部分心神依舊放在尚未臨摹完的畫上,彷彿在書房消磨的諸多時光單純是為了這幅畫,等吳侍衛的消息只是順便。
“世子”
也許是被燕翎從容淡定的姿態觸動,吳侍衛慌張已久的心竟然也安定了下來,只是依舊不敢看燕翎的表情。
燕翎雖然不滿意吳侍衛瑟縮的表現,卻不至於為此動氣。
他換了根新毫去蘸綠色的染料填補樹葉之處,耐心的詢問,“如何?龍虎少將軍本是窮山惡水中的刁民,又滿身反骨,有沒有嚇到太子殿下。”
正伺候筆墨的玉枝悄悄豎起耳朵,不肯錯過任何能借題發揮,哄主子高興的由頭。
吳侍衛單膝跪地,狠狠的閉上眼睛,啞聲道,“回世子爺的話,龍虎少將軍不僅沒有冒犯殿下,還重提當年各地上折,請求陛下為殿下選伴讀時,陛下曾手書‘各地皆可為殿下效忠’的事。他拿出龍虎副將和陝西指揮使的薦書,請求成為殿下的伴讀。”
聚在筆尖的綠墨忽然落下,雖然沒徹底毀掉燕翎臨摹已久的畫,青翠的痕迹卻逐漸蔓延出他早先劃下的範圍。
紀實畫變成水墨畫。
書房內的空氣陡然凝滯,玉枝眼底滿是驚恐,想退卻又不敢退,生怕燕翎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將怒火發在他身上。
燕翎面無表情的盯着逃出他所畫範圍的翠色,眼底的陰霾逐漸濃重,許久之後才放下始終舉着的畫筆,拿起尚未完成的畫作撕成兩半。
“刁民豎子。”他垂下眼帘,慢條斯理的道,“想來朝堂的大人們不會同意岑威的痴心妄想。”
太子殿下的伴讀中有任性肆意的陳玉,已經足夠令朝臣惱火。
要不是陳玉識相,立刻纏綿病榻,遠離太子殿下,即使不至於丟掉性命,也會卧床養傷。
他們怎麼可能再容忍不確定性遠超陳玉的岑威去東宮?
吳侍衛嘴中苦澀的厲害,生怕世子爺越問越惱火,又不敢對世子爺有任何隱瞞。
“朝臣......感念龍虎少將軍的忠心,沒有再出言阻止。殿下、殿下考慮片刻。”
燕翎緊緊攥着兩手碎紙,冷漠的凝視幾乎將額頭貼在地上的人,“然後呢?”
吳侍衛還沒開口,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太子殿下不會答應。
這大半年間他冷眼看着,太子殿下膽小的厲害,像是只有些風吹草動就會縮回殼中的烏龜。
東宮很小,除了宮人,只有寥寥幾人。
即使如此,他也花費許多心思才得到太子殿下真正的親近和信任。紹興侯世子能接近太子殿下,全憑伴讀們的告誡。
想到此處,燕翎眼中閃過淡淡的嘲諷。
可惜紹興侯世子過於傲慢,竟然直到現在都沒發現,太子殿下對他只有懼怕,全無半分親昵。
如此蠢笨,竟然還敢妄想與他爭鋒。
紹興侯世子尚且如此,窮山惡水走出來的岑威,更不配令太子殿下看在眼中。
燕翎自覺想通,臉上重新浮現笑意,卻不知道他的目光冰冷得可怕,距離他僅有數步之遙的玉枝垂頭咬緊手腕,生怕發出任何讓他不順心的動靜。
吳侍衛更是想死的心都有,恐懼到極致,反而變得冷靜,他一氣呵成的道,“殿下問龍虎少將軍,命夠不夠硬。他原有四名伴讀,如今一個斷了腿,只能卧床養病。一個風寒難愈,纏綿病榻。還有兩人吃壞東西,也是久久不見好轉。”
“龍虎少將軍稱,他曾率兵出征,三千步兵阻攔兩萬大軍,六日五夜,只有百餘人生還。”
“殿下害怕了,是不是!”燕翎拍案而起,頸間隱隱有青紫色的血管浮現,再也不見世家貴公子的氣度。
“世子英明。”吳侍衛被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明顯的瑟縮了下,連聲道,“殿下確實面露恐懼,臉上立刻沒了血色。”
燕翎冷哼,輕撫袖口的褶皺,彷彿自言自語似的道,“真真受了委屈,我得去安慰......”
“殿下雖然恐懼,但欣喜龍虎少將軍命硬,能壓住東宮的煞氣,已經同意龍虎少將軍成為東宮伴讀。”吳侍衛不管不顧的說出最後的結果,近乎脫力的趴在地上,只恨自己不是個死人。
虛浮在燕翎臉上的笑意頓時消散的乾乾淨淨,他目光冰冷的凝視匍匐在地的吳侍衛和玉枝,輕聲問道,“你們怕什麼?我失態嚇到你們了嗎?或者你們在偷偷嘲笑我,區區十里之內的局勢都把控不住。”
兩人默默磕頭,過了許久,玉枝才逼着自己給出回應,“奴、奴是擔心太子殿下任人唯親沒有好下場,辜負了世子爺的看重。”
燕翎忽然發出聲輕笑,轉身走向多寶閣中央的長劍。
這日午時,陳國公府所有在東院伺候的僕人,都聽見書房驚天動地的打砸聲。
主動向世子爺效忠的宮中侍衛竟然在陳國公府行刺,好在玉枝忠心耿耿,關鍵時刻,為世子爺擋下致命一擊。
可惜他命薄,沒等到大夫就去了,世子爺的諸多恩賞,只能由他的家人替他享受。
與此同時,紹興侯世子也收到了宮中的消息。
他沉着臉放下茶盞,罵道,“沒用的東西!”
“世子爺息怒。”
紹興侯世子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由着身邊的人哄了會,臉色雲銷雨霽,甚至隱約能看到笑意。
岑家村畢竟是在北方,雖然對三省總督有影響,但絕對沒有對陳國公的影響大。如今最讓三省總督看不順眼的地方,還是岑壯虎娶了沈思水的寡妹,讓三省總督更不方便對覬覦已久的湖廣下手。
原本北方是陳國公一家獨大,河南長年戰亂,陝西明明有人管,混亂程度卻與河南不相上下。
岑家村橫空出世,即使短時間內還沒有威脅陳國公的底氣,也算是在陳國公的眼皮子裏撒了把沙子。
只要岑家村鉚足勁膈應陳國公,三省總督倒也不是容不下他們。
“枉費了燕翎的那些心思,竟然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紹興侯世子煞有其事的搖了搖頭,暢快大笑。
據他所知,燕翎付出不小的代價才說服驃騎大將軍,對他利用朝臣哄騙太子殿下佈局,打壓龍虎軍的行為不做計較。
如今岑威非但沒與太子殿下生出齟齬,公然頂撞太子殿下,背負不忠的名聲,反而成為太子殿下的伴讀,倒像是太子殿下承認了龍虎軍的存在。
可惜不能看到燕翎收到消息時的臉色,一定很有趣。
廢物!
京都政令都出自京營,朝堂中的那些擺設還不如起碼有金玉在外的太子殿下,怎麼可能中用?
面對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龍虎少將軍,如何指望既沒有腦子也沒有脖子的人?
燕翎這局輸得一點都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