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岑威成為太子伴讀的事,彷彿石子落入海中,表面沒掀起漣漪,海底卻波濤洶湧,看不見盡頭。
唐臻剛從奉天殿回東宮,還沒脫下朝服就有宮人前來報喜。梁安和胡柳生的癥狀已經有所好轉,明日就能回唐臻身邊侍奉。
他噙着笑看向左右,眉宇間盈滿天真,“孤還以為民間話本中記載的事都是愚民杜撰,沒想到竟然如此靈驗。岑卿還沒踏入東宮,梁卿和胡卿那裏就有好消息......”
餘下的話他沒再說,只是搖了搖頭,跟在唐臻身邊的宮人卻已經明白他的未盡之意。
因為東宮的風水不好突逢煞氣,才會有太子殿下病倒之後,四名伴讀也連續遭難,只能卧床休養。
太子殿下如今,對此深信不疑。
開國皇帝曾下令,日日小朝會、三日大朝會。
直到烈宗駕崩,聖朝歷代皇帝都嚴格遵循祖令。
成宗登基之後,體恤朝臣不易,覺得朝會過於頻繁,改成三日小朝會,七日大朝會,時間也從天還沒亮的卯時改成辰時三刻。
昌泰帝登基之後,滿心都是積攢功德,飛升去地府做鬼仙,對凡間俗事完全不在意。等到唐臻作為太子親政,出現在朝堂時,朝會已經變成無大事每旬小朝,月末大朝。
因為岑威入京被朝臣視為反賊挑釁皇威的大事,唐臻才需要連續兩日去奉天殿。
接下來若無意外,唐臻可以休假八日,上一個時辰班,繼續休假九日。開始每個月只上四次班,每次只需要一個時辰的工作生活。
恢復‘正常’作息,唐臻的午膳又提前到巳時,不僅梁安和胡柳生神色如常的來給他請安。連陳玉也蒼白着臉出現在唐臻面前,聲稱已經沒有大礙,不敢再仗着太子殿下的縱容懈怠。
唐臻假裝沒發現他們總是不經意的看向門口,隨口吩咐宮人,“愛卿忠肝義膽,孤心甚慰,快去吩咐小廚房,給愛卿準備葯膳調養身子,一日三頓,先吃半個月,所有花費都從孤的私庫走。”
伴讀們聞言立刻回神,臉色都稱不上好看,紛紛開口婉拒,梁安為了證明自己比牛還壯根本就不需要進補,甚至當場打了套拳。
唐臻見梁安打拳還算賣力,大發慈悲的將梁安的三餐葯膳改為早晚兩頓,然後用表面擔心,實則暗含期待的目光看向胡柳生和陳玉。
東宮的日子平波無瀾,無趣的厲害,好不容易有樂子可找,他當然不能錯過。
胡柳生氣得臉色漲紅,悶聲落座。
陳玉卻深深的看了唐臻一眼,吩咐宮人去取長劍。
飯後唐臻聲稱被伴讀們身殘志堅,忠心耿耿的態度感動,令人去找平安拿庫房的賬冊。
不對不說,作為吉祥物,太子殿下的庫房委實豐厚的令人驚訝。
即使唐臻已經在送燕翎骨弓的時候為此震驚過一次,再次細數太子殿下的家當,依舊會有不可思議的感覺。
流傳已久的寶物,各種名貴的藥材、名家筆墨、孤本古書、錦緞布料......金銀錁子都是以箱計數。
然而無論如何抽絲剝繭,唐臻都找不到私庫里這些東西的來源。
他眨了眨眼睛,目光在伴讀們身上依次轉過,最後落在胡柳生的側臉,笑着招手,“胡卿?”
胡柳生神色僵硬的換了個姿勢,背對唐臻,假裝沒聽見。
唐臻也不生氣,轉而對梁安招手,“梁卿,孤有事問你。”
梁安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放下手中的話本走到唐臻身側,“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岑卿已經是孤的伴讀,也不知何時前來......孤想選件見面禮,不知道該怎麼挑。”唐臻道。
梁安面帶微笑的敷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無論殿下選什麼,岑威都會感激涕零,殿下不必憂心。”
唐臻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臉上恰到好處的浮現詫異,繼而難掩羞愧,連聲音都變小,只有他和近在咫尺的梁安能聽見。
“孤的意思是,庫房中有父皇給孤的東西。”
梁安愣住,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嘴角的笑容逐漸微妙。
原來太子殿下是怕不小心將昌泰帝贈給他的東西,賞賜給岑威。
果然還是孩子心性。
他離家時,六歲的幼弟也是這般有趣。
梁安拿過唐臻手中的賬冊,隨手翻了幾頁,低聲道,“我會與平安公公說,讓他重新制本賬冊,寫出這些物件的來由。”
唐臻乖巧的點頭,眼中滿是信任。
梁安見狀,突然有難以忽視的責任感縈繞心間。有些憐惜太子殿下乖巧聰慧卻被養得天真稚嫩,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處境,下意識的多說了些,“您的庫房中不僅有陛下的私藏,還有先祖的恩澤。陛下雖然心中只有大業,但也不是對您完全不管不顧。”
唐臻眼中隱隱發亮,臉上的笑意忽然變得真切,彷彿整個人都浸入蜜水,語氣又輕又緩冒着甜味,“真的?”
正在角落看書的陳玉忽然抬頭看向唐臻,在梁安察覺前,冷靜的移開視線,依舊盯着書冊,眼中卻沒有筆墨。
那場大病之後,太子殿下似乎變得與從前不同......
梁安被唐臻的情緒感染,臉上也浮現笑容,“您每年生辰時,程大將軍都會親自將陛下的部分私產交給您,其中包括皇莊、旺鋪、礦產和歷代皇帝的私藏,皆由羽林軍親自經營。即使是平安公公,也只能替您保管出息,無權改變這些產業的狀態。只有您親口說出的吩咐,才能使羽林衛聽令。”
“父皇對我真好。”唐臻輕聲呢喃,眼中的歡喜濃重得近乎病態。
梁安只覺得唐臻可憐,像是只風吹雨打流浪許久,終於找到溫暖之處落腳的小貓。雖然發現唐臻的情緒與以往不同,卻沒有深思,反而更加心軟,透露的信息也越來越多,完全不符合他慣常的行事作風。
“除了這些,每逢年節和殿下壽辰,各地皆有豐厚的節禮、壽禮送到,也是直接入東宮私庫,全由殿下處理。這些年積攢下來,也是不小的數目。”
誰讓太子殿下是獨子,除非天下大亂,沒人能威脅他的地位。
局勢尚未明朗,天下百姓依舊是聖唐子民,各地還是願意與太子殿下結個善緣。否則太子殿下若是聽信小人讒言,大張旗鼓的討伐他們,消息傳到民間,也是件令人頭疼的事。
唐臻根本就不關心太子殿下有多少私產。滿腦子都是皇帝爹給他很多東西,如今都掌握在心思莫測的平安手中。
這個念頭如同附骨之疽,時時刻刻的催促唐臻,不顧一切的將屬於他的東西奪回手中。他從來都不是大度的人,難得有真心實意放在心上的東西......怎麼可能忍受有人覬覦?
哪怕還沒有證據證明平安會擅自動用他的私庫也不行。
他昂起頭與梁安對視,眼中滿是懇求,“平安忙得很,日日不見蹤影,你幫我重新整理私庫的賬冊,好不好?”
梁安臉上的耐心立刻凝滯,狠心推拒道,“臣自小不通數數,恐怕無法擔當殿下的重任。”
唐臻眼中極快的閃過陰霾,語氣忽然變得急躁,“沒關係,還有陳卿和胡卿,即使你們都不通數數,總不會手下也找不出能通數數的人用。”
已經暗自留意唐臻和梁安許久的陳玉和胡柳生聞言,終於能光明正大的看過來,他們齊聲問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胡柳生平日在梁安手中吃過不少虧,故意道,“梁兄平日最愛推三阻四,太子殿下何必為難他,有什麼事不如交代給陳兄。”
唐臻冷着臉起身,狠狠的將手中的賬冊擲在地上,“你們是孤的伴讀,替孤清點私庫、重新造冊也是分內之事,憑什麼推三阻四?難道只是表面順服,心中卻瞧不起孤?”
伴讀們愣在原地。
太子殿下的好脾氣深入人心,突然發起火,委實令他們難以預料。
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殿下何必動怒?”
忽然有人推門入內,走到滿臉惱怒的太子面前,單膝跪地,“臣亦是殿下的伴讀,有什麼事,三位同僚不方便,不如交給臣去做。必會全力以赴,不至於令殿下失望。”
唐臻冷着臉看向突然出現的岑威,眼底怒氣未消,冷笑道,“如此,孤豈不是有你一個伴讀就夠了,還要他們做什麼?”
今日的岑威僅穿了身藏青色的布衣,終於令人看清他的面容。
劍眉星目,凜然正氣。
體態雄壯流暢卻絲毫不顯得誇張,彷彿直立行走的獵豹,隨時都能爆發出令人難以想像的能量。
雖然沒有陳國公世子和紹興侯世子的矜貴氣質,周身卻散發著久經沙場才有的沉穩銳利。
同樣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外表也在伯仲之間,岑威與梁安、陳玉、胡柳生共處一室,彷彿是他們的長輩。無論是已經有少年將軍模樣的梁安,還是老成持重的陳玉,或者人慫卻愛挑事的胡柳生,在岑威的襯托下都像是尚在總角之齡的稚童般局促難安。
唐臻是聽見與眾不同的腳步聲,故意沒有克制怒火,想要試探岑威成為伴讀之後,對他的態度會不會改變。
然而無論岑威如何反應,唐臻都不會信任岑威,放任他的私庫由原本的被平安公公把持,變成被岑威把持。
無論其他伴讀想不想,只要還想做他的伴讀就必須參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