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昌泰二十四年,三月,太子大病初癒。
朝臣奉帝命,屢次懇求太子蒞臨朝堂,正式親政。
有驃騎大將軍的准許,再也沒有人阻攔唐臻親政,尚宮局立刻將全新的太子朝服送到東宮,竟然比伴讀消息更靈通。
唐臻默念: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不去探究,長命百歲。
然後任由尚宮局的人伺候他試衣,饒有興緻的打量從未見過的綉紋。
頭似駝,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
目明神威,浩然正氣。
說來有趣,在尚宮局送來太子殿下的朝服之前,整個東宮,唯一有龍紋點綴的物品,竟然是裝傳國玉璽的金絲楠木錦盒。
真正的太子殿下直到被毒害身亡,也沒用過任何與龍相關的衣物或器具,只有神態各異的麒麟隨處可見。
唐臻望着銅鏡中即使穿着龍袍也難掩稚氣的身影搖了搖頭。
真是可憐啊。
上朝的過程對唐臻來說還算安逸,他還是同之前那般,卯時睜眼,什麼時候覺得徹底清醒再叫宮人伺候梳洗。先用早膳,然後去院子中走動消食。
辰時宮人會主動催促他換朝服,趕到距離東宮只有三條短巷的奉天殿,剛好辰時三刻。由平安親自扶着唐臻入內,通報‘太子駕到’。
唐臻沒資格坐昌泰帝的御座,但御座的左下方有個同樣雕金嵌玉,稍稍矮小些的寶座,是太子殿下的專屬座位。
下方的朝臣只有寥寥十幾個,顯得曾容納千人的奉天殿格外空曠。
“臣給太子殿下請安,殿下貴體康健。”
朝臣們雖然跪得略顯生疏,起碼臉上沒有明顯的不情願。
第一次出現在朝堂的太子殿下,應該是什麼模樣?
振奮、激動、慌張、恐懼?
唐臻只覺得無趣,根本就提不起興緻陪這十幾個人玩過家家的遊戲。他端坐在太子殿下的寶座上,隨意的抬了下手。
平安上前半步,高呼‘平身’。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殿下!”鬚髮花白的老大人上前半步,義憤填膺的道,“岑家村賊子屢次無視皇威,肆意妄為,所犯之罪已非抄家滅族能贖。如今更是令賊首之一到京都挑釁,完全沒將陛下和殿下放在眼中。”
唐臻心中忽然閃過靈感,可惜似懂非懂,暫時不得明悟,只能虛心求教,“愛卿可否詳說。”
另有看不慣岑家村多時的朝臣上前半步,迫不及待的細數岑家村所犯的罪名。
短短四年,從河南汝寧府的岑家村,變成掌握整個陝西和半數河南的龍虎軍,可想戰績......可想罪孽深重。三個人喊啞了嗓子,也僅僅是挑要緊的事說出個大概。
“這些事,諸卿已經通過摺子稟告給孤。”唐臻做出苦惱的模樣,向正神色各異打量他的朝臣問道,“你們有什麼懲戒其狼子野心的辦法,不妨說出來。若是有效,孤必有重賞。”
話音未落,唐臻已經在數人臉上看到失望。
良久后,終於有人肯開口打破寂靜。
“當年烈宗還是太子時平定西南叛亂也是殿下這般年紀,已經彰顯浩蕩天威,殿下雖身體孱弱卻博覽群書,真的沒有主意嗎?”
沒等臉色陡然蒼白的唐臻開口,已經有人斥責這個年輕人對太子殿下不敬,建議唐臻小懲大誡,將其連貶三級。
唐臻覺得朝堂的人會演又入戲,最重要的是玩得新鮮,比東宮的伴讀和宮人們有趣多了,配合的做出被他們牽着鼻子走的模樣。
先是震驚無措,然後逐漸被說動,親自將戳到他痛楚的官員連貶三級。看着對方悔恨交加,跪地求饒的狼狽模樣,露出滿意、嚮往的笑容。
太子殿下第一次上朝,到此戛然而止。
返回東宮之後,唐臻不出意外的得知梁安依舊在拉肚,胡柳生還是吃什麼吐什麼。他沉思片刻,特意囑咐伺候胡柳生的宮人,不要吝嗇錢財,給胡柳生吃點好東西。
雖然他明白,所謂的腹瀉和嘔吐,只是梁安和胡柳生不想陪他上朝找的借口而已,但......兩個人找的理由放在一起,他很難不去聯想奇怪的事。
當天下午內閣送到東宮的摺子中,忽然掉出兩本手寫的書冊。
唐臻隨手將其撿起,拿到窗邊的軟塌上看,嘴角的笑意越來越微妙。
兩本冊子上,竟然記載了聖朝開國皇帝和烈宗的生平大事。
開國皇帝原本是漁民,恰逢年景不好,前朝又添苛政。為了活命,他只能放棄祖輩賴以生存的本事,混跡下九流。只要能混口飯吃,無論什麼事,他都肯做。
從下九流到開國皇帝,其中的跌宕起伏可想而知。
哪怕是經歷頗為豐富的唐臻,看到書冊中記載的開國皇帝是以如何狠厲的手段開疆擴土,也有頭皮發麻的感覺,情不自禁的將其帶入到對立面。
烈宗更是不必多說,在天災人禍中殺出血路的狠人。
對敵人狠,對下屬狠,對自己也狠,僅有的柔軟都給了自願祭天的嫡長子和臨危受命的嫡次子。
可以說聖朝能延續至今,全憑烈宗父子以鮮血鋪出條路。
區別是烈宗用別人的血,他的兒子用自己的血。
能夾在摺子中的書冊必然不會太厚,上面所記載的每件事都經歷過精挑細選。大多是開國皇帝和烈宗如何以雷霆手段鎮壓叛亂,得到臣子和百姓的讚歎。
結合唐臻在奉天殿看的大戲,其意昭然若揭。
朝臣先痛斥岑家村對皇帝和太子的違逆,又當場引導太子懲罰對他不敬的臣子,然後夾在摺子中送來太子先祖的事迹。
真是......煞費苦心。
唐臻不忍見各位大人的苦心作廢,決定挑燈夜讀,睡在書房。
翌日前往奉天殿,唐臻的神色肉眼可見的比第一次上朝時更加鄭重,端坐在專屬太子殿下的座位上,肅容等待初次進京的岑威前來請安。
朝臣們見狀,相互交換眼色,眉宇間皆有滿意。例行請安之後,氣定神閑的看向大殿門口。
岑威在河南和陝西的聲望不下其父,正值少年得意。
太子殿下終於親政,昨日剛嘗到權力的滋味。
只要有一人沉不住氣,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就不枉費他們所用的心思。
“召龍虎少將軍岑威覲見。”
話音未落,已經有兵戈之聲傳入殿內。
進殿之人竟然身着重甲,手持墨色長.槍,面容盡數隱藏在厚重的盔甲中,九尺身姿也因此顯得更加魁梧,滿身血煞之氣撲面而來。
“臣龍虎軍岑威,參見太子殿下。”
重甲與大理石相擊,發出沉悶的響聲,彷彿小山驟然傾頹,嚇得好不容易從煞氣中掙脫,正打算找岑威麻煩的朝臣整齊的瑟縮了下。
他們下意識的看向左右,竟然被尚未及冠的少年將軍嚇住,不敢再有做出頭鳥的念頭。
唐臻萬萬沒有想到,他期待許久的好戲開場,從源頭就垮得徹底,險些氣笑。
要是他上輩子的下屬......
算了,算了,往事隨風,況且這些人也不是他的下屬。
唐臻眉宇間的驕矜鄙夷瞬間消散,臉色蒼白的朝座位深處移動,聲音止不住的發抖,“快、快起來。”
“謝殿下。”
岑威握着長.槍行了禮才起身抬頭看向上首,眼中的失望盡數被唐臻收入眼中。
“大膽反賊!”同樣是武將出身的朝臣向前半步,臉色漲紅的指着岑威,“誰准你持兇器上殿?可曾有半分將太子殿下看在眼中!”
昨日建議唐臻嚴懲反賊的老大人也站了出來,肅容道,“豎子攜重兵冒犯殿下,可視作謀逆,其罪當誅。若殿下心善,有諒解之意,不如杖責二十,以儆效尤。”
又有多位朝臣出列,紛紛贊同老大人的話。
唐臻似被說動,鼓起勇氣看向沉默不語的少年將軍,“岑威,孤罰你杖責二十,你可有話說?”
岑威目光平靜的與唐臻對視,既無懼怕也看不見惱怒,反問道,“臣聽聞殿下仁厚,極體恤武將,無論是陳國公世子、紹興侯世子,還是身邊的伴讀求見,皆無需解甲卸兵。況且正指責臣的大人們,腰間亦有佩刀佩劍,為何唯獨臣不可以?”
唐臻怔住,繼而惱怒,始終強行偽裝成熟的聲線也因為氣急敗壞變得稚嫩起來,“陳國公世子和紹興侯世子如同孤的兄長,伴讀們更是為孤殫精竭慮,朝臣、他們是朝臣,你是反賊!”
“臣是由聖旨任命的將軍,當然也是殿下的臣子。”岑威再次單膝跪地,誠懇的開口,“如果殿下允許,臣也想成為殿下的伴讀,為殿下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這......”唐臻看向老大人,眼底滿是茫然。
反賊?
聯想到從三省總督到兩廣總兵都是自封,陳國公幹脆不要那些虛名,將國公當成官職用的架勢。也許京都曾為了維持面子,故作大方的給過地方自行方便的旨意。
老大人正想開口,耳邊忽然有疾風吹過,半縷斑駁的髮絲緩緩飄落。
岑威起身經過老大人,從其身後的木柱中捏住半寸長的精鐵,緩緩用力,竟然拽出足足兩寸長的柳葉形薄片,
他沒什麼誠意的道,“手繩鬆了,不小心冒犯到大人,還請見諒。”
話畢,岑威利落的在‘柳葉’尾端斷開的繩子上打了個死結,重新將其套在手腕上。
大殿中唯一能看清火光電石之間發生了什麼的人,只有滿臉茫然的唐臻。他隱晦的打量藏在重甲之下的身軀,難得生出幾分嫉妒。
如果能在岑威的身體中借屍還魂......
岑威的目光在朝臣臉上依次掃過,耐心的等待所有人主動避開,再次朝唐臻推銷自己,“陛下當年曾言,各地皆可為殿下效忠。彼時臣人微言輕、別無所長,沒有資格服侍殿下。如今有父親和叔父的薦書,殿下可願給臣個機會,滿足兩省百姓的夙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