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車廂奇遇
“哐當——哐當——哐當——”
列車有節奏地向著目的地行進,李川海捂着後腦勺從地上爬起來,心裏小聲念叨了幾句國罵。
“Hello,sir.MayIhelpyou?”有人在他旁邊說。
他轉過頭,看見一位穿着墨綠色制服的女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着公式化的笑容,眼睛卻不帶任何感情——她是列車的工作人員。
李川海好歹是個正經大學的畢業生,這幾個簡單的英語單詞還是能聽懂的,連忙從口袋裏掏出無字車票,組織了一下語言,磕磕巴巴地開口:“Whereismyseat?”
列車員接過車票看了一眼,態度柔和了許多,側着身子領着他前往座位。
李川海跟在對方身後,好奇地打量着周圍的環境:這是一節普通的列車車廂,非要形容的話就是動車二等座的陳設。車廂里幾乎坐滿了穿着統一墨藍色呢子大衣的人,但是又詭異地安靜。見有人走過來,一雙雙冷漠的眼睛都看着他,視線隨着他的走動而變化方位。他沒來由地想到了成群遷徙的火烈鳥,在鹽鹼湖裏忙碌地擺動着自己的脖子。
列車員在規整又佔滿過道的皮箱子裏熟練穿行,像一隻高傲的丹頂鶴,李川海就狼狽了許多,動不動就被行李箱絆得踉蹌,只能一路小聲地說著抱歉。
穿過下一個車門,車廂里的裝潢就大不一樣了,面前的這節車廂右手邊是一條鋪着紅絲絨地毯的過道,左邊的大部分空間被分割成了一間間小包廂,看起來跟卧鋪很像,但這裏都裝着推拉式的雕花木門,保證了每個房間的私密性。
“先生,您的位置在這。”列車員推開一扇木門,彎腰請李川海進去,嘴裏也換了中文,“有什麼需要您叫我。”
李川海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自己是中國人,只能愣愣地說了聲謝謝,隨後走進了包廂里。
包廂里早坐着一位年輕人,他正靠在玻璃上看風景,希臘雕像般的側臉天生帶着三分憂鬱,身上是和外面那群人別無二致的墨藍色呢子大衣,胸口處別著一枚精緻的鑽石胸針,金色的背頭顯得他貴氣十足。
見有人走進來,對方淡藍色的眼睛轉過來看了李川海一眼,如同神祇俯視眾生。
李川海的社恐屬性又爆發了,特別是面對這種從頭到腳都精緻得無可挑剔的傢伙,往往這種打扮的人就差沒在臉上寫“事兒逼”告訴你自己很難搞了,他抓了抓自己亂糟糟的頭髮,尷尬地朝對方打了個招呼,對方禮貌地點點頭,算是給他回應。
“咕嚕嚕——”
李川海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李保山給他這一頓驚心動魄的折騰,他早就餓的前胸貼後背了,你都不知道在候車室的時候他有多麼想吃東西,他都看見妹子包里的三明治了!但是男人不能丟面啊!
對方蹙着眉看着李川海,小市民李川海同志一下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迫感,生怕對方開口就是對他的嘲諷和譏笑。
李川海乾笑兩聲,本想着緩解一下尷尬,結果肚子又叫喚了一聲,這下想忽視也沒招了,只能硬着頭皮比劃:“呃……food?”
對方眼神“噌”地一下亮起來,突然抓着一個尼龍旅行袋就坐到他身邊,張口那點優雅全沒了:“哥們兒,咱這有瓜子花生礦泉水,啤酒飲料八寶粥,你看看你要啥不?”
哈?
李川海一下覺得從金色維也納來到了劉老根鄉村大舞台,
沒有說劉老根不好的意思,就是說一下回到祖國懷抱還……挺親切的?
那人將袋子拉得更開,熱情兜售:“要是還不滿意,等會半道上我看看能不能把煙霧報警器掐了,哥們兒這裏還有自熱火鍋呢!”
看着他眼裏閃爍的光芒,李川海彷彿看見了他瞳孔里飄起了“$”符號,突然就覺得他像個走街串巷的小販,就差沒給他配一挑扁擔,那點剛散發出來的高貴優雅瞬間化為烏有了。
那人見李川海沒反應,以為他是嫌貴,便揚了揚眉毛,說:“哥們兒哥們兒,相識一場不容易,我算你便宜點!”
“我沒錢。”李川海無奈地聳聳肩膀,他的兜比臉乾淨多了。
“沒錢你早說啊!害我費這麼半天勁。”那人的表情一下子沉下來,眉宇間又恢復了那種高不可攀的距離感,要不是他手上的尼龍袋子,李川海還以為自己剛剛出現了幻覺。
真是商人本色啊,沒有賺頭就一點認識的意願也沒有了嗎?李川海撇撇嘴。
過了約莫半小時,李川海餓得眼冒金光,坐在位子上左搖右晃,口水瘋狂分泌,肚子的叫喚一浪高過一浪。
“我說,你也太吵了吧!”對面的年輕人已經躺下,現在又不滿地坐起來。
“不好意思,我實在太餓了,我去找杯水墊墊肚子。”
“哎,真是欠你的!來吧來吧,看着相逢一場不容易的份上,我請你吃。”
“這怎麼好意思?”李川海同志條件反射地開始推拉。
“別磨嘰了,我是想睡個好覺。”
兩人拉上窗帘,用一次性塑料碗封住煙霧報警器,在包廂里開始吃起火鍋來。
等待食物煮熟的間隙,年輕人率先打破沉默:“哥們兒你叫什麼?”
“李川海,山川的川,大海的海。”
“有點意思,我叫麻俊德。”麻俊德嫻熟地打開自熱火鍋的塑料蓋子,喝了一口汽水,“怎麼你有錢買VIP包廂票沒錢買東西吃呢?”
“是別人幫我買的票。”李川海頓了頓,意識到什麼,“你也是去里格納斯學院嗎?”
“這車上的都是。”麻俊德看了李川海一眼,自我肯定地點點頭,“你是新生。”
李川海咬着筷子:“很明顯嗎?”
“就你一個人沒穿制服,你說呢?”
噢……原來墨藍色的呢子大衣就是校服啊。李川海的神經在濃郁的麻辣火鍋味道里放鬆下來。
“所以……里格納斯學院是什麼地方?常春藤還是歐洲名校聯盟?你也是研究生嗎?”李川海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能跟他坐下來討論問題的人,一股腦地就把所有問題全部丟出來了,生怕下一秒眼前這個傢伙也憑空消失。
“我不是研究生,咱們學校沒有研究生這個名頭,也不分年級高低。”
“那……我已經大學畢業了啊,總不能又回爐重造再讀四年大學吧?”李川海突然感覺腦仁疼。
“那也不是,我們學校實行積分制,積分夠了就能畢業了。”麻俊德打了一個汽水嗝,“未必四年就能畢業哦!”
李川海想不明白:“不分年級高低,那怎麼把控教學整體進度?”
麻俊德笑了:“這個很難跟你解釋,大概就類似遊戲裏的熟練度,熟練度到了自動給你積分,你就會從初級變成中級再進階成高級大師級什麼的。有些人一天能把熟練度刷爆,有些人到處亂竄不按常理出牌,所以一個班裏總是能出現級別不一樣的人,因此就不再做年級區分。”
自由地圖啊?聽起來像是一群放養的走地雞……李川海聽得雲裏霧裏。
“那我是怎麼進這個學校的?”李川海又問。
“你報的時候你自己不知道嗎?”麻俊德開始嗑瓜子,脫了鞋一隻腳踩在沙發上,要不是少一件軍大衣,還真是夢回東北三省了,“三年招一次學生,層層把關,我交了辭海那麼厚的材料才進去的。”
李川海很納悶,夾着魚丸的手停在半空中,又問:“那你學的是什麼專業?”
麻俊德得意地笑起來:“東方術數國際教育,王牌專業來的!”
“難道還有西方魔法應用?”
“對對對,看來你也不是完全不了解嘛!”麻俊德撕開浪味仙的包裝袋,“準確的來說,那叫魔法指導與管理,囊括了歐美的大部分魔法起源學說,包括但不限於巫術……”
“等等等等!”李川海一臉疑惑地打斷滔滔不絕的麻俊德,“你是說真的還是在跟我開玩笑?”
“哪有什麼玩笑啊?不信你看我的學生證。”
麻俊德隨意在身上擦擦手,從暗兜里掏出一張卡片——墨藍色的,銀行卡大小的卡片,背面有麻俊德的信息和照片。
這不是車票嗎?
李川海從屁股口袋拿出無字車票,說:“這就是學生證?”
“對啊。你這不是有嗎?”麻俊德接過來看了一下,奇怪地皺起眉,“不過你這證上為什麼不寫專業名稱?只寫個名字算什麼。”
“有字?”
“有啊。”
李川海揉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瞎了,李保山說有字,麻俊德也說有字,可是自己看了半天,這張卡片光滑得能直接甩出去當飛鏢。
“可能是忘了給你寫上去吧,里格納斯招生辦總是鬧很多笑話。”麻俊德無所謂地聳聳肩,熱情招呼他吃東西,“快吃快吃,再不吃肉老了。”
一頓酒足飯飽,麻俊德很快就躺在沙發床上睡得天昏地暗,李川海認命地收拾了桌子,將所有東西回歸原位之後,也窩回了沙發床上。
如水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白天看着巍峨雄壯的雪山隱沒在黑暗裏,只有那層雪給山鍍了一層銀邊。
呼嘯的風聲被厚實的車廂擋在外面,李川海在這單調的聲音里沉沉睡去。
幾步之遙的包廂里氣氛凝重,其中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李保山正抿着來自印度尼西亞的麝香貓咖啡,馥郁芬芳的氣息四處彌散。
“我說Besian,世界上那麼多好喝的咖啡,你就一定要選這麼奇怪的抱着喝嗎?”帶着棕色貝雷帽的捲髮少女像只小貓一樣皺起眉頭,“貓屎咖啡,聽着就噁心。”
“虞樂然,只能說你的品味還是一如既往地差,回去喝你的波霸奶茶三分糖好了。”李保山挑了挑眉。
“別吵了,現在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穿着中山裝的老人鼻樑上加着金絲邊的眼鏡,左邊臉上有一顆和李川海一模一樣的紅色小痣,眼角眉梢帶着屬於上位者的威嚴。
他抬起眼皮,用一種十分怪異的眼神看着李保山,說:“你確定已經將東西植入我弟弟的體內了嗎?”
李保山放下咖啡,恭敬地點點頭:“是的,葉教授。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還不能激活……他說他看不見學生證上的字。”
被稱作葉教授的葉歸根握着鑲嵌着珠寶的龍頭拐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蒼老面容,緊緊抿着嘴巴不說話。
“有必要費這麼大勁嗎?讓我說的話,直接把他處理掉就好。”虞樂然鼓鼓嘴巴,“他看起來其實有點弱,估計小區底下的流浪貓都能把他嚇得原地亂蹦。”
葉歸根教授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眼裏劃過一絲狠辣:“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我的好弟弟能做出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
李保山愣了一下,有點猶豫地說:“可是……我覺得他的心眼並不壞啊……起碼他願意用身上最後一點錢請我吃麥當勞。”
“噗嗤。”虞樂然彎起眼角,“你不會真的把他當做爺爺了吧?”
“按照DNA溯源關係來說,他確實也能算是我的爺爺。”李保山拖着下巴思考,“畢竟我有一組選育基因是來自他保存在實驗室里的公開育種模型。”
“別吵了,你們兩個不要忘記自己的任務。”葉歸根教授被兩個小孩嘰嘰喳喳的討論鬧得心煩,“樂然。”
“哎!”虞樂然俏皮地敬了一個禮。
“到了學院你知道該怎麼做吧?”葉歸根教授鷹一樣的眼睛透過水晶鏡片審視着虞樂然。
“我清楚的,”虞樂然推了一把黑框眼鏡,“記錄數據嘛!我最在行了,別忘了我可是研究院裏有名的野生動物觀察研究專家。”
“切,吹牛。”李保山陰陽怪氣。
“你!”
“好了,目的地到了,做好你們該做的事情。”葉歸根教授將車窗打開一道縫隙,凜冽的寒風將包廂內的溫暖盡數捲走。
虞樂然哼了一聲,轉身回到自己的包廂,李保山拉開牆邊的時空跳躍門,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門那邊的暴雨之中。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葉歸根教授的臉上,他看了一眼窗外,接着“嘭”地一聲,這位老人家就化為一陣塵埃,隨着冷冽的風飛散在茫茫雪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