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奇怪的車站
“爺爺醒醒,我們到了。”
李川海坐在副駕上睡得香甜,被推醒的時候眼神還很迷濛。
車門自動打開,他愣愣地跟着李保山下了車。
這是什麼地方?
李川海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不同膚色的人從他身邊魚貫而過,遠處是直插雲霄的巍峨雪山。他回頭看了一眼明晃晃停在路中間的蘭博基尼,又看了一眼李保山,才注意到旁邊這個宛如家鄉縣城汽車站的建築物,尖角屋頂上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
冷風吹過他的脖子,他下意識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腳也開始發抖——他只穿了薄外套和牛仔褲,應付這種天氣顯然是不夠用的。
“這是哪裏?你有沒有多餘的衣服借我穿一下?”
李川海凍得直打哆嗦,落地幾分鐘天上就開始飄起了雪花,他的手臂上逐漸浮起一層駭人的青紫色。
“瑞士。”
李保山彎腰從車上扯出一件羽絨服丟給他,起身朝着建築物走去,“走吧,再不走趕不上車了。”
正在拉拉鏈的李川海指着大牛,臉上露出幾分心疼和震驚:“車不要了?”
“等會它自己會開回車庫,不用管它。”李保山神色如常,把無人駕駛說得輕描淡寫。
李川海快步跟上李保山,有許多問題想問,比如說他到底是做什麼的?為什麼要把自己帶到這裏來?里格納斯學院又是什麼?自己什麼時候能回去跟父母團聚……
李保山徑直走到售票處,嘴裏一口流利的德語:“一張包廂票。”
“拿好了親愛的。”金髮碧眼的女售票員遞出票的時候臉上帶着公式化的笑容,轉回頭的一瞬間便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兩人嘰里咕嚕的一大堆他也聽不懂,只能像一隻鵪鶉一樣在旁邊等待,李川海雙手揣在兜里,看着售票員心想:變臉原來是全天下人都會的技能啊。
進了車站就暖和多了,空蕩蕩的候車大廳只有他們兩個,李保山說要去方便一下,叮囑李川海在原地乖乖的不要亂動,李川海看着李保山消失在雕花柱子后的背影,莫名有種被家長小心安放在原地的既視感。
出來得匆忙也沒有帶手機,李川海只好四處打量打發時間,原來還想着出門在外不能給咱中國人丟臉,保持着板正的姿勢,但是瞌睡一上來,再有暖風那麼一烘,他就慢慢滑倒在椅子上,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了管風琴的聲音。
管風琴恢弘的樂聲隨着暖風緩慢流淌,像遠方傳來的巨人低語。
李川海沒什麼藝術細胞,流行歌曲也只聽周杰倫,對於這種帶着歷史厚重感的音樂他真是一竅不通,但不知道為什麼,這遙遠的聲音似乎喚起了一些不屬於他的記憶。
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左右擺動,在半夢半醒的時間裏,他似乎看見了有人在桌上拿着羽毛筆奮筆疾書,速度快得好像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忽明忽暗的燭光照不亮前方的路,黑暗裏傳來野獸嘶啞的低鳴,裏面還夾雜着似有若無的低聲哭泣,最後畫面一轉,滔天的火勢吞沒了所有景象,只能看見一雙雙絕望的眼睛。
“你回來了……”
是誰在說話?
李川海耳邊劃過一聲嘆息,他猛地睜開眼,畫面中的場景讓他心臟劇烈收縮,隱隱的痛苦和不甘刺痛了他的神經,彷彿剛才的場景是他的親身經歷。
“hello?hello?Areyouok?”清脆悅耳的女聲響起。
瞳孔聚焦,他才看清楚眼前清瘦秀氣的姑娘,一張白凈的瓜子臉半張都被巨大的黑框眼鏡和蓬鬆的黑色捲髮淹沒,亮閃閃的綠色眼睛裏滿是關懷,棕褐色的貝雷帽和身上的咖色粗花呢大衣很相襯。這姑娘說不上很漂亮,但是氣質十二分出眾,一看就是很有學識的樣子。
“I'mfine,thankyou.”也不管對不對吧,李川海下意識地就接上了刻在DNA里的句子,對方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淡粉色的嘴唇里吐出純正的中文:“中國人?”
好傢夥,開口就暴露了。
李川海本來就是社恐,在家隔絕了幾年,社交的本事早就化為灰燼,面對主動搭話的女孩更是手足無措,又看到現在自己的姿勢實屬不雅,滿臉通紅地爬起來坐好:“你好你好……你也是中國人嗎?”
女孩點點頭,拖着行李箱,很自然地繞到李川海面前的長椅上坐下,黑框眼鏡擋不住她靈動的大眼睛:“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跟我一趟車。”
看着面色紅潤的年輕女孩,李川海有那麼一瞬間以為春天來了,但是轉念想到自己剛剛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樣,應該也不會有女孩子會眼睛瞎到這樣的程度吧?
再看向女孩時,就覺得她對自己釋放的善意裏帶着濃濃的憐憫了。
“不知道。”他老實回答,李保山買了票什麼都沒跟他說,他真是什麼也不知道。
“還有人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嗎?”女孩捂着嘴輕聲笑起來,銀鈴般的笑聲臊得李川海渾身像煮熟的蝦子,要不是顧忌着男人的那點尊嚴,恐怕他早就鑽到椅子地下去了。
李川海不知道說點什麼,氣氛就這樣冷了下來。
她一定覺得自己是一個奇怪的人吧?李川海脖子縮在領子裏,眼睛盯着腳上那雙路邊買的便宜帆布鞋,一向對外貌無所謂的他突然有點窘迫起來,將腳慢慢收進椅子底下。
“你餓嗎?我包里有點吃的,要不你先隨便對付一點吧?”女孩打破沉默,低頭在包里翻找。
“不……不用了,我還不餓。”李川海像是要找回點面子,傻乎乎地又補充了一句,“有人陪我來的,我不是流浪漢。”
女孩又捂着嘴巴笑起來,眼睛彎成兩彎新月,像極了一頭機靈的小鹿。
就不該再說的!
李川海懊惱自己的笨拙,又想着要不要主動開口跟她說點什麼來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手在兜里摳了半天愣是沒吐出半個字來。
“嘟——嘟——”
沒等李川海開口,火車的汽笛聲突兀地傳來,報站的電子音驟然在空曠的候車廳響起,李川海一個詞也沒明白,女孩應該是能聽懂的,她在報站聲響的那一剎那就站起身拖着行李要走了,她轉過頭問他:“不走嗎?這是今天的最後一趟車了。”
怪不得她知道跟自己一班車,怪不得候車室一個人也沒有,原來這是今天的最後一輛車了。李川海想。
李保山怎麼上這麼久的廁所?李川海心裏有點埋怨,臉上還是扯起笑容,指着廁所的方向說:“等……等會,我還在等人。”
“這樣啊,”女孩又笑起來,腮邊一對梨渦甜美動人,她對他揮揮手,“那麼,有緣再見了。”
李川海跟女孩揮揮手,看着女孩纖細的背影後悔沒跟她要個聯繫方式。
他往日一直被深深壓抑的慾望在此刻像傑克的魔豆一樣瘋狂生長,粗壯的藤蔓緊緊纏繞着他跳動的心臟:要是他今天有錢有身份的話,是不是就能順利跟她認識了?說不定還能有往後的故事了?要是……
“你在看什麼?”李保山把腦袋湊過來,順着李川海的視線打量着。
李川海被嚇了一跳,打了個寒顫:“你怎麼像個鬼一樣?”
“我怎麼就像鬼一樣了?我都站在這裏好一會了。”李保山臉上滿是疑惑,他一出來就看到李川海張個嘴巴一臉痴獃地看着檢票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對那個正在吃漢堡的胖檢票員有意思。
李川海不好意思說自己看女孩看得呆住,只好轉移話題:“我們是不是該走了?我聽見火車的聲音了。”
李保山抬頭看了看列車時刻表,從口袋裏掏出票遞給李川海,說:“走吧。”
這是一張銀行卡大小的硬質車票,深藍色的票面上啥也沒有,真的啥也沒有,連條形碼都沒有半條。
李川海翻來覆去地看着手裏的票,嘖嘖稱奇,心想資本主義就是摳門哈,票面都不顯示始發和到達,連車次都沒有,等會坐錯車都不知道,一點也沒有為人民服務的基本理念。
“你在嘖什麼?”李保山聽見李川海嘴裏一直發出怪聲,忍不住開口。
“資本主義這麼摳的嗎?這票上啥也沒有。”
李保山有點奇怪:“你看不見上面的字嗎?”
“上面有字啊?”李川海震驚了,又把票對着燈光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嘴裏還在嘟囔,-“哪有字啊?”
李保山眼裏的疑惑更深,但是沒有說出來,指着檢票口說:“進去吧,刷一下就行。”
李川海老實按照指令做了,盯着無字車票琢磨裏面是不是塞着晶片,搗鼓半天才想起遲遲沒聽見李保山的聲音,他飛快地轉過頭去——候車大廳又恢復了那個空蕩蕩的樣子,哪裏還有半個人?
他當下就慌了神,異國他鄉的怎麼自己一個人就被丟下了呢?這該死的李保山神出鬼沒的真不夠意思!
他將車票塞進口袋,兩手撐着檢票機就要翻過去,卻被一隻強有力的胳膊扯了回去。
“先生,您該上車了。”穿着墨綠色制服的高大的工作人員盯着李川海,並沒有放開手上的勁道。
“啊!你會說中文啊!那太好了!你有沒有看到一個這麼高的男孩子?”李川海聽見中文稍微鬆了口氣,不停用手比劃着,想讓對方幫他一起找人。
汽笛聲又響起,似乎在催促這位年輕的乘客儘快上車。
“先生,您該上車了。”工作人員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抓着他的手臂往車廂走過去。
“你這是幹什麼?你這是綁架!放開我!放開我!”
李川海一下急了,開始瘋狂掙扎,心想自己是不是遇到了跨國的人口販賣?李保山這小子費這麼大的勁就是為了要自己的心肝脾肺腎嗎?要是再讓他見到這小子肯定得給他兩個大嘴巴!
儘管他扭得像條水蛇一樣,但還是沒能掙脫對方的鉗制,不容他反對就被一股腦地塞進了車廂內。
列車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