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孩子喜歡
人魚禮貌婉拒了去廁所的邀請。
他耐心解釋,這倒不是因為自己不想,而是出於衛生的考量,空氣中飄舞的細菌可能會讓人患病。
白翎奚落道:“以前也沒見您這麼講究。”
人魚抬起手,向侍者要了一盞紅茶,轉眸輕聲問:“以前是什麼時候?”
白翎原本想說,前世我拉着你去飄滿黴菌的破出租屋裏鬼混的時候。
不過他瞥了眼對方,並不確定人魚對他重生的事是否了解。畢竟他十五歲認識D先生,十七歲簽訂監護人條約,到如今這個年紀,兩人之間也不算陌生人。
作為他的前任監護人,人魚會為他愧疚,聽起來相當合理。
白翎思量再,決定暫時還是不要把重生的事拋出來。
他自己尚且沒弄清裏面的緣由,也害怕這只是黃粱一夢,一旦戳破,這條人魚就會變成泡泡,和這個世界一起消失。
他承當不起那麼沉重的後果。
不管真的也好,或者是死前一瞬的夢境也好,白翎決心駐紮下來,重新起航。
白翎回想了一下,隨口說:“以前……您把我壓在浴室瓷磚上,強行做‘檢查’的時候。”
說完,他撇撇唇,浮想起郁沉拔出食指,緩慢舔嘗殘留液的樣子。
髒東西!
郁沉毫不覺意,端起精巧的小茶杯,氣息吹拂,緋紅色的水面漾起波紋,“原來是那次。”
白翎拳頭抵着桌面:“沒錯,你把細菌都吃嘴裏了。”
人魚聲調優雅地說:“無妨,你也沒少吃我的細菌。”
吃細菌……白翎心頭一顫,對方不會知道自己吞過他的東西吧?
他滾了滾喉結,面無表情地否認:“哪有那種事。”
人魚的長指捏着小銀勺,攪了攪茶水,輕嘬一口,像品嘗什麼珍饈:
“可我每天都能吃到新鮮燕窩。”
燕窩?
白翎不明所以,燕窩是金絲燕分泌的唾液,也就是鳥口水,鳥……口水……
他頓時臉紅心跳,想起曾經聽過的傳聞。據說配偶長期生活在一起,會越來越像,這是因為經常接吻,互相交換細菌群,對雙方性格和行為習慣都有趨同影響。
白翎也不知道腦子哪根筋搭錯了,滑口一句:“好吃嗎?”
郁沉稍稍側頭,深綠瞳眸反射微光,柔和道:“很潤口。”
再看那隻鳥,已經深深埋起燙臉,額前的毛梢都要掉進紅茶里了。
結完賬單,老闆笑眯眯送了一把薄荷杏仁糖。
郁沉換過手,把糖揣進鳥口袋裏,卻意料之外,摸到一片薄薄的東西。那隻鳥身軀微震,若無其事看向天花板,試圖掩蓋心虛。
郁沉無奈地笑了笑,對老闆說:“剛才經過走廊,看到一張照片上有我。方便賣給我嗎?”
老闆熱情道:“那些都是我爺爺和叔叔當年看店的時候拍着玩的,之後也有不少熟客領過照片。您要哪一張?我摘下來送給您就是了。”
郁沉兩指一夾,從白翎口袋裏捻出那張照片。
老闆從櫃枱后探過身子,歪着頭去看:“這張啊……上面只拍到側面,您確定要嗎?”
“嗯,孩子喜歡。”
郁沉話音剛落,便感覺細伶伶的手指頭戳進他的掌心,磨磨蹭蹭,小狗撒嬌似的。
他一下子合攏手心,像捕捉網籠下的鳥,抓住了那根手指。
白翎被驚到,驀地肩膀一顫,回眸怏怏對他做口型:
放開孩子……
郁沉神色漫不經意,手上卻捏得更緊了。
“不過在我們店裏,領照片也是有條件的,”老闆笑眯眯彎下腰,打開櫃枱摸出一台老相機,“得再拍一張補上。”
十分鐘后,他們走在濕淋淋的鵝卵石路上。
白翎摸了摸口袋,裏面貼身放兩張膠片。之所以是兩張,是因為人魚找老闆買下了新照片的副本,一併揣給了他。
老伊和小伊都是你的了。
人魚這麼溫和地說。
白翎在心裏把這句話念了好幾遍,胸口暖暖的。一陣寒風吹卷過來,拂亂了他的睫毛,人魚的黑色羊絨大衣張開,一下子將他罩住,拖進熱燙的胸懷裏。
啊……好舒服。
白翎縮起肩膀,臉頰緊貼着對方的衣襟,真的像只遭受風雨的雛鳥那樣,躲進親鳥的翅膀,陷入郁沉的懷抱。
真正的權力不是欲.望,而是控制力。
他把你當成孩子寵,並不是他看低你,而是他有這個實力,便這麼做了。
這樣的縱容,白翎實在難以抗拒。
人們對伊蘇帕萊索一無所知,白翎曾經也是。但一日日和這個男人相處下來,他發現,對方似乎也和他一樣,是個矛盾糾結體。
論誰也想不到,伊蘇帕萊索會出現在一家平民區的烤排骨店裏。
不是不行,只是……這樣實在不符合老皇帝鐵血威嚴的形象。
郁沉看出他的怔然,坦然地說:“你看起來萌生了一些小問題。”
“沒……我只是沒想到,您居然也會來這種地方吃飯。”還成為了老熟客。
冷風停了,郁沉自然地伸出手,整了整白翎的圍巾,確保他的耳朵包在裏面,不會被凍僵。
“以前,我時常會來這裏看看。”
白翎瞳眸微張,知道他說的“以前”,是老帝國還存續時。
“我走在這片街道,看看店裏的顧客有沒有減少,人們是不是還吃得起肉。我想你應該知道,帝國每年都向聯邦進口上萬艘船的冷鮮肉,我得確保我在星際盟聽證會打下的價格,和市場裏賣的差不太多。”
白翎挎着他的胳膊,一起走上坡子,“如果差很多呢?”
郁沉娓娓低語:“如果差太多,那就說明我的政權里出現了老鼠和蛀蟲。接下來,我便要加緊幹活,儘早揪出這些人,並在一天之內決定好備用人選。一開始,我做得還算順手,但時間一長,他們就學會了躲藏。”
統治階級的權貴們,並不歡迎嚴明的君主。
這在每個朝代都一樣。
當權貴們意識到,只要伊蘇帕萊索活着一天,搜刮金錢和濫用權力都會被嚴懲。他們就會暗中團結起來,擰成一股強大的力量,站在君主的對立面,反對他,孤立他,事事從中作梗。
所以相比起來,權貴們更喜歡暴君凱德這樣的君主,十分樂意和暴君其樂融融,混成一團。
就比如革蘭。
革蘭那隻劍魚敢那麼肆意妄為,半公開式地在軍團里“選妃”,除了暴君發小的關係,還因為他的家族背景不可撼動——
劍魚公爵。海底超級都省“波塞冬”明面上的省長,名副其實的主人。
白翎小時候在課本上粗略學過人魚王朝歷史。
縱觀整個人魚王朝400年,在前273年裏,君主和權貴的關係都處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里,可以說是各司其職,也可以說互不干涉。
從地理因素來看,人魚王朝很難形成統一的中央集權。
境內一共七顆星球,除了首都星,大多數星球荒蕪惡劣,需要領主帶頭開墾,佈置基建。這麼一來,當地的領主必定會形成根深蒂固的勢力,加上爵位封賞,逐漸變成了守衛一方的權貴。
這樣的情況,十分類似於古地球歐洲國家在中世紀的權力構成。
國中之國,公爵伯爵們各有封地,自治權力很大。他們平日裏繳納賦稅,戰時支援君主,以一種可持續性竭澤而漁的速度,有條不紊地蠶食着這個國家。
等郁沉接手時,他瞟了眼國庫賬單——負數。
再看看那群王座下站着的公爵們,各個富可敵國。
老公爵們對這條剛登基的年輕人魚,露出了禮貌又不失輕蔑的笑容。那意思很露.骨——
小人魚,你的爺爺奶奶都拿我們沒轍,你識相點,儘早躺平,我們還能給你留道面子,讓你繼續坐着王位。
郁沉知道,照當時的情況下去,人魚王朝不出二十年就會財政崩潰,中央政府宣佈破產,全國上下陷入一片混亂。
他接手的,完全是一片爛攤子。
身為家底豐厚的君主,他完全可以明哲保身,帶着皇室資產,逃往海外度過奢侈又富足的一生。
但郁沉堅持要盤活這潭死水。
於是,“郁沉”消失在眾人眼裏,取而代之的是無形、無聲、無處不在的伊蘇帕萊索。他用短短五十年,強行推進君主中央集權,打壓星球上的藩王領主,把那群老鼠蛀蟲用以呼吸的喉管,牢牢掐在自己手掌心。
從此日夜殫精竭慮,沒有一天敢休息。因為稍有不慎,這個國家,這艘大船,就有可能翻在他的手裏。
他要利用所有人,又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人。
聽起來荒唐,也不符合人們對於星際皇帝這一職業的夢幻設想。但剝開老帝國那一百多年起死回生般的奇迹繁榮,裏面確實流動着殘酷的現實,收拾不完的腐敗,和伊蘇帕萊索的血。
白翎聽完,沉默了許久,靜靜問:“您為什麼一定要堅持呢?”
他大概也猜得到答案,應該是為了理想,祖輩的事業,或者拯救民眾的責任心。
但郁沉低低笑着,以一種往事如煙的沉澱口吻說道:“因為我是個極其自負的人。”
“我剛登基時,有人就在暗地裏預測我會成為亡國之君。”
他緩緩吁氣,聲調又稍稍輕快了一些:“末代皇帝,亡國之君,多麼難聽的封號,我可不想要。”
白翎愣愣望着他,彷彿透過這句略顯任性的話,看到了一個世紀前那條年輕意氣的人魚。小伊,小伊……不想做末代皇帝,可最後還是油盡燈枯地亡了國。
曾經那麼強大,遇見命運的洪流,卻同樣一敗塗地。
白翎氣息不穩,向前一步,嶙峋的指骨攥抓住人魚的衣襟,手指用力到發白。他昂起下頜,緊緊注視着郁沉,眼裏閃動着激越而不明的光:
“您不是亡國之君。”
“有我在,您會成為中興之主。”
郁沉望着這隻爪牙銳利,卻赤誠熱膽的鷹隼,輕嘆一聲,俯下身勾攬住對方因激動而顫慄的身軀,用管風琴低鳴般的聲音,鄭重道:
“不是我,是我們。”
歷經年久被來往的腳步打磨到光滑的卵石路,在雨後折射出影影暗輝,一簇冷風打着捲兒拂過,高高撩起了圍巾的一角,也吹散了金子般的髮絲。
伊蘇帕萊索統治的帝國,曾被稱為“黃金時代”。
圍巾之上,凜白的羽毛在風中屹立不倒。
郁沉不覺想着,或許,這個腐朽且不可救藥的國家,會迎來一個新的時代——
白銀時代。
·
黑夜降臨,一輪銀色白月冰冷升起。它形似鐮刀,低低懸挂在墨藍色的夜幕下,彷彿死神在天空裏劃出一道口子,正藉著它凝視大陸。
在未亮燈的駕駛艙里,陸航也在俯視大地。
實際上,任何一個能把機甲開到大氣層邊緣的人,都難以抗拒俯瞰國土的誘惑。尤其入夜之後,萬家燈火盈光璀璨,猶如一汪金水倒進黑暗中的盤子,燈光遊動,將大陸的形狀徹一點一點勾勒出來。
它像一片葉子。
飽滿的,帶有細小鋸齒的葉片。
放大來看,那些規則的齒狀其實是密集的港口。乘坐潛海船,可以瞬間下潛到海底600米,安穩平靜地穿過海上風暴帶,到達星球的背面——
海洋族的老家,海底超級都市“波塞冬”。
陸航剛從那裏回來。
前天,經過秘密警察的大規模搜查,革蘭少將的遺體終於尋回。
說是“遺體”,其實只剩下幾片顱骨。黑市醫生們嘴巴死硬,沒有人肯透露剩下的器官內臟去了哪兒。
不過,陸航猜也知道,那些年輕新鮮的器官必定流回了上層階級,裝進了哪個腦滿腸肥需要換腎的老貴族肚子裏。
畢竟這年頭,能拿出一大筆錢的,唯有那群人。
“吃人”的革蘭少將,最終被同類所食。
面對這樣的結果,陸航既不唏噓,也不同情,反而覺得困擾。
因為他們的君主突發奇想,執意要按副國級操辦喪禮。陸航的小隊不幸被選中,成了儀仗隊裝扮門面的一份子,一路吹吹打打,運送棺材到革蘭老家。
回來之後,副隊還在意猶未盡地哼唱:
“嗩吶一響~爹媽白養,船頭一翹~撒旦一笑。咱們的革蘭少,去呀去到那地獄裏,彎腰~屈膝~被那老伊頭踹倒——嗷!誰敲我腦殼?”
副隊捂着後腦勺,滿臉兇惡準備算賬,扭頭一看是陸航,頓時噤聲。
陸航神情嚴肅,指指他頭頂的路燈,做口型:“上面有監控。”
副隊怏怏不樂:“大席菜都吃了,編個順口溜不行嘛。”
陸航苦笑道:“那也得看看你領的是誰發的工資。”
副隊小聲嘀咕:“有朝一日我要是換東家了,絕對要把大喇叭綁在衛星上,天天唱,日日唱。”
軍團里尚且留存着不少革蘭的受害者,除了因為美色被迫害的,還有副隊這種家庭卑微,純因為不想和革蘭同流合污而被惡意降職的倒霉蛋。
所以,副隊恨革蘭恨得有理有據。
陸航為人謹慎,這會子不忘拍拍隊友肩膀,提醒道:“以後在外邊少說這些話。”
至於原因,他們都懂。
扣工資事小,丟腦袋事大。
從海底飛回來,路途遙遠,一群剛成年的半大小子早就餓得飢腸轆轆,起鬨要陸航請客搓一頓。
陸航家底豐厚,不在乎那點小錢,笑着答應了。
副隊吐槽:“您也太縱着他們了。”
陸航卻少見地頓了下:“我以前也不是這麼縱着人的,有人讓我請客,我拒絕了。”
“然後呢?”
“然後,他沒飛回來。”
墜毀了?副隊神情一愣,張口想繼續問些什麼,陸航卻擺擺手,不願多說。
精神穩定率98%的alpha居然也有傷心過往……
副隊看了眼陸航,對方又變得神色如常。他摸着下巴思考:
沒造成應激,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小隊成員們長期駐紮荒蕪的外星球,好不容易回一趟首都星,又能休息半天,說什麼都要嘗嘗當地特產。
他們瞄上了“平民區十大好滋味之一”的烤排骨店。
陸航把機甲停好,帶着一群咋咋呼呼,東看西瞧的小alpha,恍惚間有了小學老師帶孩子春遊的錯覺。
這塊區域地勢起伏,許多街巷都需要上坡下坡,拐進一條略黑的巷子,十來個大小伙摩肩接踵走在裏邊,頓時把路擠窄了。
陸航走在最後,剛沒前進兩步,前面就不動了。
陸航伸頭問:“怎麼不走?”
前面的alpha個頭雖高,此時回頭時卻神情不安,彷彿老鼠見了貓似的,哭喪個臉:
“陸隊,我不敢往前走,我害怕。”
副隊從中間跨出來,張嘴就罵:“你怕個屁,有什麼好怕的,前面有鬼啊?”
Alpha縮着脖子往後退,人都結巴了:“有、有很可怕的氣味。”
出於雄性動物的天性,alpha們之間互相有微妙的偵查雷達,離得老遠就能感知到對方的氣息。
類比的話,就好像小區里散步的哈士奇和德牧,相隔着五十米,就能提前互相齜牙。
副隊:“還特么天天吹自己是超S級單兵,這會街上遛個彎就慫了。這地方是平民區,又不是野星,還能碰見什麼怪物不成?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踹你屁——”
話音戛然而止,卡在了喉嚨里。
副隊瞬間感覺到那股氣息,彷彿基因天敵出現,DNA里的求生欲啟動,他滿臉驚悚地僵站在原地,一根頭髮都不敢亂動。
他這還算好,有那些個精神穩定率不高的alpha,早已經兩腿打戰,扶着牆才堪堪沒丟臉倒下去。
“借過。”低磁溫醇的聲音。
聽在白翎耳朵里是溫柔禮貌,聽在這群咋呼的年輕alpha那裏,就隱含着不折不扣的威懾。
他們擋道兒了。
眾人頓時如同殭屍亂蹦,齊刷刷貼着牆根站,讓出足夠寬的道路。
對方路過時,他們心裏痒痒的,想偷偷去看那位氣息恐怖alpha的臉。可視線剛一觸及,大腦就響起干擾白噪音。
他們暗自卧槽一聲,高維精神攻擊型大佬啊,自帶屏蔽儀!霎時心裏恐慌又害怕,生怕對方一個不爽,把自己腦子炸開花。
而且看那姿態,另一側被護着走過一個戴圍巾的青年,應該是監護人在護犢子吧……
眾人目不斜視,乖乖把目光放到別處,正在這時,卻聽見陸航略帶遲疑的嗓音:
“你是不是……【旺鋪招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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