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3缺1,來不來
托馬斯看向說話的人。
當他進門的剎那,酒客們一鬨而散,沒人敢跟這隻賊鷗對着干。
只有一名少年坐在吧枱旁的高腳凳上,他的身材矮小,穿着灰藍的長外套,幾乎和昏暗的酒館融為一體,托馬斯竟然一眼沒發現。
他把玩着撲克,發出“刷啦啦”的洗牌聲。
“你應該是火紋草酒館新來的吟遊詩人。”托馬斯親切地說,“我最近聽了不少關於你的傳聞。他們告訴我,你是個高貴、優雅、知識淵博的美少年,你的嗓音比神殿的合唱團更加清純動聽。”
蘇滄沉醉在紙牌的世界無法自拔,克里斯托弗額頭上的冷汗愈冒愈多。
“吟遊詩人!”托馬斯叫道,“你在幹什麼?”
“前幾天,酒館裏來了個歐內德薩魔術師,他擺下牌局,來者不拒,無論賭什麼都贏。然而,人的運氣真的一直那麼好嗎?酒客們觀察着,果不其然,他出了老千,於是大家把他暴打一頓,扔出了酒館。”
鋪開撲克牌,蘇滄用食中二指夾住一張黑桃A,通過關節的旋轉,紙牌遵從某種軌跡無聲地滑動。
“可憐的魔術師,如同喪家之犬般逃走了,甚至來不及帶走他的撲克牌。克里斯托弗無恥地把它們佔為己有,又慷慨地送給了我。”
蘇滄飛出這張牌,托馬斯接住它。
“你不妨仔細觀察一下。”
托馬斯翻過撲克牌,一眼看見了左上角明顯的摺痕。
“真是拙劣的騙術,還大言不慚地自稱魔術師!揍得好,呸!”蘇滄不屑一顧,“等我學會了老千,一定耍得別人團團轉。”正當托馬斯露出笑意,覺得蘇滄是個有趣的人時,後者嘆了口氣。
“唉,何必告訴你這麼多?你又不懂打牌,而且還想找我朋友的麻煩。”
托馬斯的笑容瞬間收住,紙牌在他的手裏成了一團廢紙。
“你的朋友?”
“啊!”克里斯托弗叫起來,彷彿他也被托馬斯捏成了一團,“蘇滄,閉嘴!”
來不及了,托馬斯扔掉廢紙團,不懷好意地朝蘇滄走來。
當兩人的距離不足五米時,克里斯托弗終於按捺不住了,以托馬斯的身手,三秒內就能捏斷蘇滄的脖子。
“啪。”
酒館老闆雙手撐住桌面,翻身跨出吧枱,擋在蘇滄面前。
“奎因斯,適可而止吧。你說那小子殺了你的人,你讓他償命,我不阻攔;但我的吟遊詩人沒有惹到你。他還這麼小,最多12歲。難道你連孩子也不放過?”
12歲。
敏感的年齡刺激到了托馬斯的神經,他一字一頓地說:“克里斯托弗,我們是不是很久沒見面了。難道你不記得,如果我想對誰下手,哪怕他才零歲——負歲,躺在他媽的肚子裏,我也會把他掏出來。”
汗水濕透了克里斯托弗的衣服,順着脊梁骨流下,托馬斯陰冷的眼神掃來掃去,定格在滿不在乎的蘇滄臉上。
“吟遊詩人,你長得很漂亮,像我所喜愛的奢侈品。”托馬斯說,“可是,當它不屬於我的時候,我寧願它從未被創造出來。我無時無刻祈禱着它走向毀滅,因為我只配得上那些美麗依舊的殘骸。”
他調轉方向,朝門口走去,克里斯托弗緊繃的神經來不及放鬆,托馬斯指了指他和蘇滄,吩咐着跟來的打手。
“殺了他們兩個,只要吟遊詩人的腦袋。”托馬斯獰笑道,“如果你們動作快,
說不定他還能與他的朋友再見最後一面,哈哈哈哈!”
十幾名壯漢在狗頭人忒亞的一聲令下中,揮舞着木棒沖了過來。
下城區的酒館老闆也不是吃素的,抄起高腳凳,手腕用力,風聲“嗚嗚”,掄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撞開三四根瞄準他的棍子,隨後在至高點往下一壓,砸向正前方的乞丐頭上。
“咚!”
那乞丐眼前金星亂冒,腳步虛浮,原地走起圓圈。
克里斯托弗踹開他,又是一凳子拍在另一名來不及躲閃的乞丐背上。
只聽兩聲悶響,乞丐被砸得退後幾步,“哐啷”跌倒在一張酒桌上,發出巨大的響聲,克里斯托弗也咽下一口生理性的乾嘔,有人狠狠地擊中了他的後腦勺。
他踉蹌幾步,穩定重心,支撐着站起身。
視野模糊起來,克里斯托弗只得雙手抓緊凳子,胡亂地朝外揮舞,不讓這些乞丐有近身的機會。
壞了。
血腥味傳入克里斯托弗的鼻尖,他心中“咯噔”漏了半拍。
原來,乞丐剛剛把他趕走,好更輕鬆地割下蘇滄的腦袋交差。
克里斯托弗趕忙放下高腳凳,用袖子不住擦着眼睛,心中泛起無能為力的哀傷。他吸了口氣,尋找着熟悉的身影——蘇滄不難找,他的吟遊詩人永遠坐在同一個位置,因為它離自己最近。
酒館老闆想起第一次見到蘇滄,他被李伊雅拎着後頸,肥胖的女人和蒼白的少年,起初克里斯托弗以為那是個手提袋。
魔法學徒開門見山。
“我想殺一個人。”
克里斯托弗挑眉,李伊雅搬來下城區大約六個月左右,深居簡出。她是稀有的魔法學徒,連托馬斯也覬覦着她的各種魔葯,經常給她行方便、開後門。
加上李伊雅的性格與世無爭,別說仇人,克里斯托弗想不到她說這話的理由。
“你指得是誰?”出於禮貌,他附和道。
“諾。”李伊雅把蘇滄推到克里斯托弗面前,“這個。”
蘇滄仰起腦袋,他還不到克里斯托弗的肩膀——好吧,他放棄踮腳,海拔更低了。
“要殺要剮,要賣要留,隨便你。”李伊雅拍了拍手,神情一下子輕鬆起來,“反正他也是我撿到的,一個很奇怪的人。你看他的樣子,以及談吐,好像出生於大有來頭的貴族,可我觀察他二十多天了,他既沒有血脈,也沒有超凡力量,更沒有金燦燦的馬車停在我家門口,走下來一排騎士接他回家。”
“羅斯克達林,這是個大活人,不是垃圾——你給我站住。”
克里斯托弗嘴角抽搐,想拉住頭也不回的李伊雅,隨後感到毛茸茸的柔軟,原來蘇滄把頭靠過去,貼近他的手心。
“您好,我是蘇滄。”他說,“請給我做一份夾着乾酪的三明治,謝謝您。”
酒館老闆觸電般收回手,使勁往衣服上擦了擦,故作深沉地開口:“蘇滄,是吧?你能幫我做什麼?掃地?端菜?擦桌子?選一個。在這個世界上,不工作就沒飯吃。”
毛茸茸的腦袋低下去,蘇滄思索片刻。
“我能做你的吟遊詩人嗎?我不喜歡勞動,不過,我會講很多故事,唱很多首歌。”
克里斯托弗明白李伊雅是怎麼被坑的了,或許二十多天後他也恨不得弄死蘇滄,至少現在他不排斥火紋草酒館多個吟遊詩人。
這還沒到二十天呢。
下城區是殘酷無情的,克里斯托弗見過太多無辜的死人,可他唯獨不希望看見屬於蘇滄的那一具。
哪怕這個孩子終有一死,那也不能死在他的臂彎里。
命運之神肯定是個自詡幽默的傢伙,祂跟克里斯托弗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當視野清明時,克里斯托弗看到的不是蘇滄的屍體,卻是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最詭異的一幕。
吟遊詩人若無其事地玩着撲克牌,而沖向他的兩個人卻變成了四個。
為什麼是成了“四個”?
他們分裂了。
這兩個人的身體好似是由立方形的小方塊拼成的積木,忽然解體成了兩半,如同黑白的網格塗鴉,恰巧能拼成一張完整的黑紙或白紙。克里斯托弗看到一個人的眼睛漂浮在他的正前方,而另一隻眼睛則在他的45°角方向。
是的,空間凝固,隨後分裂成了兩半。
那一瞬間,克里斯托弗有種錯覺,只要伸出手,他還能把四人重新拼回兩人。
他們碎裂的屍塊是那麼整齊,肉、骨、神經、血塊和內髒的界限分明,萊茵城最好的屠宰老手練一輩子,也切不出這麼鋒利筆直的斷面。
下一刻,時間往前走了一格,數以千計的小塊屍體分崩離析,下雨般嘩啦啦地掉在地上,不復人形。
有些滾動開了,有些堆在一起,形成了四灘差不多大小的、扁扁的三角圓錐體。
蘇滄若有所覺,貓眼石般神秘的眼睛穿透血色霧氣,與克里斯托弗對視。
“想要復盤魔術師的操作,我需要實戰。”他鍥而不捨地繼續着老千的話題,“但我,你,還有亞伯,只有三個人。”
克里斯托弗獃獃地望着他,喉嚨堵着吸水的海綿,一句話也說不出。
寂靜並未持續太久,有個生物的反應比人類快了幾倍。
“撲通”一聲,狗頭人忒亞滑跪在地,爬到蘇滄的腳邊,短小的爪子抱住他的腿,無毛的尾巴拍打酒館地板,用力之大,差點把木板抽出裂痕。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高聲喊起來。
“月神啊,十二輪月亮啊,神聖智慧的新月先知啊,是怎樣惡毒的魔鬼蠱惑了我愚蠢的心靈,竟敢對蘇滄大人您這樣偉大的存在出手——不,不止出手,任何褻瀆您的念頭都是莫大的侮辱!托馬斯·奎因斯?一頭有眼無珠的野驢子,比起蘇滄大人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忒亞雙手開工,耳光抽得啪啪作響。
“我只是受到那頭蠢驢的脅迫,不得不聽從他的指揮。實際上,我的心底,對蘇滄大人您的敬仰宛如尼日爾河的流水般滔滔不絕,又像是斯卡倫特山脈的山峰般連綿不斷!啊,偉大的蘇滄大人,您就是電的化身,您就是光的化身,您就是漫天星星里最亮的那一顆!”
這段滔滔不絕的、熟練的依蘭語,直叫無數安特杜爾港口做生意的外國商人羨慕不已,完全聽不出來自一條狗頭人的嘴巴。
“蘇滄大人,我忒亞只是牙瑪蘭醜陋又低賤的狗頭人,但我發誓,如果您原諒我的無禮,我將日日夜夜侍奉於您,以卑賤之軀盡全力地幫上您的忙——我是說,除了那些不值一提、只能給下水道的蟑螂、洞裏的老鼠或者骯髒的蛇的占卜術之外——我會忠心耿耿地完成您每一次吩咐——哦,您這樣強大的人當然不會求助我這樣低賤的生物——比如,跑腿!我願意成為您手下最方便的奴僕,幫您完成日常中麻煩的瑣事!”
毫無停頓的激情演講聽得眾人愈發獃滯,克里斯托弗擰了把胳膊,確保他沒有被乞丐打死,正蹲在天堂門口的煉獄,陷入光怪陸離的噩夢。
蘇滄併攏雙腿,一腳踢得狗頭人翻了個跟頭。
可忒亞顧不得喊痛,麻利爬起,儘可能地咧開狗嘴,露出諂媚的笑容。
“是的,只要您能盡興,無論要我去做什麼都可以!我願意為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上刀山下火海,絕無怨言!您就是我的新主人,忒亞發誓一輩子追隨您!盡情吩咐我吧,蘇滄大人!”
“不,請你走開。比起狗頭人,我更喜歡地精。它們的叫聲比較有趣。”
蘇滄拿起一張紙牌,用手指上三枚華麗的戒指在表面劃出深深的印記,【塞西莉亞】似笑非笑的貴婦半身像親吻着方塊K的臉,彷彿是死神給予的最後一吻。
“除非你跟我打牌。你會嗎,狗頭人忒亞?”
狗頭人絞盡腦汁,從腦袋的每個角落挖出記憶。哦!以前她好像在船上見過矮人的牌局,不管是不是同一種,她趕快點了點頭。
蘇滄喜笑顏開。
“三缺一,來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