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太傅
從入東宮的第一天起,周遭便疑雲重重。
趙嫣又何嘗不知,母后毀去所有太醫院記錄,絕口不提太子身死細節,是為了讓她能安心端坐東宮,扮好太子的替身。
她從未真正相信過,阿兄只是死於舊疾複發。
從流螢嘴裏套不出話,趙嫣只能自己想法子查找蛛絲馬跡。
夜色深沉,宮城靜穆。
流螢添了茶水,取下攏帳的金鉤,便領着宮婢們福禮退下。
待門扉關攏,趙嫣便放下手中的書本,撩開帳簾披衣下榻,赤足踩着柔軟的波斯地毯而行,找到裏間隱藏的書櫃。
東宮藏書極多,書房與崇教樓她皆已找過,並未發現太子留下的文書痕迹。
正因為什麼都沒留下,反倒顯得可疑,彷彿被人刻意清理過。
這裏是最後一處,這些書籍字畫藏在私密性極強的寢殿內,想必是阿兄極其珍愛的物件。
趙嫣藉著幽暗的燭光掩映,輕手輕腳翻找起來。
一張摺疊齊整的薄紙從書本中掉落出來,趙嫣忙蹲身拾起,卻是一張設計草圖。
上頭畫的,正是她十五歲那天收到的金笄。
圖紙畫得很精細,光是花紋便設計了四五種花鳥瑞雲圖案。
趙嫣用指腹輕輕描摹圖紙上端正的“嫣兒生辰禮”幾字,昏黃的燭火打在她的臉上,眼睫投下長長的的陰翳,勾勒出無言的哀傷。
她幾乎能想像,在無數個挑燈的夜晚,病弱的兄長披衣執筆坐於此處,一邊壓抑咳嗽,一邊用硃筆反覆修改圖紙的神情。
燈下的他,定然眉目溫和,滿心期許。
趙嫣揉了揉眼睛,將圖紙仔細折好,輕輕揣在懷中。
她吸氣定神,仔細翻查了幾遍,再無所獲。
她不免失落,只得先物歸原樣。
正將書籍一本一本推回書架,卻發覺不對。
最下排的木板后略微鬆動,指節輕叩,似有空鼓之聲。
趙嫣先前在華陽行宮時,曾無意間翻出當初工匠建造的圖紙,照着圖紙標註,搜羅出了好幾間用於藏匿古董器玩的暗室,其中不乏有機關密道。
當即便知這塊木板必有巧妙。
她用力一按,還真就發現一個長約一尺、寬盈六寸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一本泛黃陳舊的書籍。
趙嫣頓時睡意全無,將燈盞小心地擱在地上,繼而席地而坐,迫不及待翻開書頁。
須臾,眼底的光亮又撲哧黯了下去。
暗格里藏着的並非什麼機密文件,而是一本晉代《古今注》的抄本。其扉頁上落着一枚暗紅的私印,上書“沈驚鳴”三字。
是個人名。
既然此書並非貴重之物,那麼珍貴的,便只可能是贈書給阿兄的這個沈驚鳴。
書中還夾着一張紙箋,上書力透紙背的“拂燈”二字。字跡飄逸,並非趙衍的親筆。
“拂燈……”
趙嫣喃喃,這是何意?
她琢磨了許久也沒看出端倪,只得先匆匆復原,趕在流螢前來查夜前回到榻上,以被褥嚴實裹住細柔的身形。
滴漏聲聲,越發襯得東宮靜若墳冢。
……
次日聽學,趙嫣又遇到了麻煩。
故太子的神態舉止尚可模仿,才學文章卻是難以炮製。
皇城積雪消融,水珠滾落殿檐,在陽光下折射出奪目的光澤。
崇文殿中,小太子低垂眼帘站立。
“抱歉,老師。”
小少年顯出愧疚的樣子,身量纖細,連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
文太師想起他周身的病,不免心軟道:“是老臣思慮不周了。殿下-體弱,理應寬宥幾日,若文章不會寫……”
“倒也並非不會,而是不懂。”趙嫣小聲道。
一聽學生有疑惑,文太師立刻正襟危坐:“殿下何處不懂?”
昨日文太師佈置的文章是《中庸》見論,趙嫣回東宮后獨自翻看了半宿,眉毛擰成疙瘩。
她九歲離宮,太後娘娘又是個青燈古佛為伴的寡淡性子,對旁的瑣事不甚上心,只請了洛陽名門周氏的大儒定期為小孫女授課,便撒手不管了。
趙嫣哪能安分陪着打坐念書?見着無人約束,便如脫韁的小馬兒,大半精力都花在了觀山玩水,苦中作樂上。
是以雜書話本看了不少,四書五經卻鮮少涉獵,一聽那些克己奉公、存理滅欲的大道理便腦仁疼。
更遑論還動輒要寫千字長文自省。
她伸出纖白的食指,指着書卷中的字列道:“書上所言,‘中庸之道’第一步便是君子慎獨,即便是一個人獨處也要藏起情緒,高興時不能大笑,悲傷時不能痛哭,處處謹小慎微,事事不能逾矩。”
文太師端着茶盞,頷首表示贊同。
趙嫣蹙了蹙眉頭,流露出為難的情緒。
文太師鼓勵道:“殿下但說無妨。”
“那,孤直說了。”
小太子靦腆,那雙略微女氣的眸如拂塵明鏡般亮堂起來,“喜怒哀樂乃人之天性,人沒了七情六慾,當與木偶傀儡無異。書上這般苛求,豈非讓我們泯滅人性?是故孤以為,這不符合自然之道。”
文太師一口茶險些嗆住。
課畢回宮,迎接趙嫣的,果不其然是流螢那張凝重板正的臉。
知曉她又要替母后教訓自己,趙嫣解下厚重悶熱的白狐裘,嘆息道:“你知道我寫不出文太師想要的文章,強行落筆只會露餡。不如,我去尋個代筆?”
“不可!”流螢立即否決。
長風公主假扮東宮太子之事乃是皇後娘娘一手操辦的機密,稍有不慎便是身死國滅的下場,多一個人知曉便多一份危險,怎可找人代筆?
何況太子殿下自小受鴻儒名士輔佐,精通文墨,要仿其文風談何容易。
流螢咬緊下唇,然而一抬頭,卻撞見一雙笑意吟吟的美人眸。那顆仿着太子殿下點出的淚痣明麗無比,卻絲毫不顯病弱。
便知她是在誆自己玩。
一時間有些晃神。
似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一個人愛這樣逗弄她。
趙嫣慣性地撐着下頜:“文章不能寫,可我若還獃獃木木的,一言不發,亦會露餡。倒不如拋幾個問題,讓文太師自個兒琢磨去。”
流螢神色稍緩,主子說得也有道理。
“母后那邊呢,如何說?”趁着流螢整理思緒的功夫,趙嫣又問。
流螢挑開車帷一角,見東宮衛和內侍都遠遠地跟在馬車后,四下並無外人,方低聲道:“東宮三師的事,娘娘難以插手,不過挑個信得過的伴讀倒不難,以後殿下在崇文殿也能有個照拂。”
流螢身為宮女,並無踏入崇文殿服侍的資格,每次都只能於門外等候,的確不方便。
身邊還是得放個自己人才安心,趙嫣若有所思。
好在下月初一便是冬節,宮中例行祭祀酬酢。她記得每年此時,各府王孫世子都會入宮赴宴。
或許,是個物色人的機會。
腦中閃現那本藏在暗格中的《古今注》,趙嫣眸光微動,佯做不經意道:“今日聽文太師提及,有個叫沈驚鳴的不錯,他是何許人?”
聽到這個名字,流螢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趙嫣將她這點微小的情緒收歸眼底,便知自己賭對了。
此人果真和東宮有牽扯。
流螢似是在猶疑該不該說,許久方道:“沈驚鳴乃前吏部侍郎之子,是左丞相李大人的得意門生之一,與洛陽名門之後周及並稱‘李門雙璧’。”
聽到“周及”的名字,趙嫣額角一陣抽搐,華陽行宮就學的不堪回憶爭先湧上腦海。
抬手揮散思緒,趙嫣回歸正題:“我記得吏部有母后的人,那若讓這個沈驚鳴成為東宮伴讀呢?”
流螢欲言又止。
“怎麼,他信不過?”
“不是信不過的問題。”
流螢聲音低了些,“而是這位沈公子,已經過世了。”
“死了?”
趙嫣詫異,“何時的事?”
流螢道:“七夕夜遊燈,墜水而亡。”
死在兄長過世前一個月,這麼巧?
線索還未開始便斷了,趙嫣不免惋惜。
流螢瞥見主子的神色,便知她心裏生了不該有的想法,抿唇片刻,低聲勸解道:“太子是因病而亡,殿下只管做好本分即可,切莫引火上身。”
因病而亡……
趙嫣輕嗤。
“你與母后不必緊張。東宮無權無勢,眼下連個能用的幕僚都沒有,以卵擊石非明智之舉。”
趙嫣別過白皙精緻的臉,眸色通透道,“我有自知之明。”
她心中盤算,殊不知崇文殿中已是另一番愁雲慘淡。
年過七旬的太子太師傴僂坐於書案后,水晶叆叇平擱在案几上,壓着一份素白絹紙。
大太監親自添了熱茶,見他坐了半天未動,便笑問道:“文太師在看什麼?”
老人家才回神似的,捋須抬抬下頜:“殿下的文章。”
太子殿下的文章?
大太監面露疑惑,可這份絹紙不是空白的么?一個字也沒有呀!
文太師並不做解釋,正是一字不寫才顯精妙啊!
他一輩子輔佐了三代儲君,門生無數,講過的經史子集數車之計,從未有人提出如太子今日這般的疑問。
面對太子殿下標新立異之言,文太師只能盡職盡責地勸勉他:君子就應該犧牲自己的慾望與喜樂,維護禮教法度,為天下人謀福祉。
文太師苦口婆心讓太子殿下多多效仿先賢,克己復禮。甚至搬出了自己前兩代輔佐的儲君,極力稱讚,言辭間難掩自豪之意。
然而殿下當時是如何說的呢?
“孤讓老師失望了。”
少年一副病弱可欺的模樣,讓人不忍苛責,可說出來的話卻耐人尋味。
“但孤是個有思想、有血肉的活人,成不了誰的復刻。”
太子露出一個好脾氣的笑來,誠懇道,“孔聖人還主張‘因材施教’,要根據不同人的性格進行教學呢。若老師教了三代人,用的卻是一套標準,教出來的學生千篇一律,與呆板的泥人何異?”
輕言輕語,卻字字珠璣。
仔細想想,歷來東宮三師,哪個不是將儲君當做泥人捏造?
就連文太師自己這一生,也都在致力於給太子灌輸自己的理念,力求將白紙般乾淨的少年培養成推行自己政論的工具,哪裏還顧得上什麼‘因材施教’。
太子殿下休養這數月,果真成長了,也有主見了,竟能看破箇中玄機。
文太師驚惶之餘,更多的是為人師者的欣慰。
自己已是古稀之年,何必再深陷政治泥淖中而忘本心?
胸中豁然開朗,文太師輕喟一聲,顫巍巍拄杖起身。
殿外暖陽正好,枯枝殘雪之下,孕育着來年的萬物爭春。
……
“文太師致仕了?”
東宮寢殿內,趙嫣披衣蓋住裹胸的生絹,眨眨眼道,“好端端的,他老人家為何要辭官?”
“這得問殿下您。”
流螢利落地給她套上繁瑣的衣物,束好白玉腰帶,“據說文太師昨日從崇文殿裏出來,便直接去了太極殿,以年邁體衰、頤養天年為由請辭。”
“並未談及東宮,說明他老人家還是懂得分寸的。”
趙嫣並不知曉文太師主動請辭的“分寸”,來源於她那份陰差陽錯的空白試卷。
心道文太師的確很老了,眼花耳聾,每次需傴僂身形,將眼睛貼在叆叇上才能看清字,她見了都覺得脖子疼。
坐在鏡前束髮,趙嫣又問:“父皇同意了?”
流螢點頭:“文太師言辭懇切,聖上不得不同意。”
“文太師都辭官了,孤還得去崇文殿。”
趙嫣理了理身上的錦袍,巴掌大點的臉龐上略染苦悶,“東宮三師,今日要應付的是哪位?”
“奴婢不知。”流螢也覺得奇怪。
按理說,皇後娘娘那兒應該得到消息了才對,怎會到現在還沒動靜?
趙嫣擰了擰眉,又很快鬆開:“去了就知道了。”
崇文殿,軒窗半開。
趙嫣看着倚坐在太師椅中的高大身影,霎時如五雷轟頂。
年輕英挺的男人身着一襲暗色常服,左臂文袖,右臂武袖,容顏如玉雕琢,於座中微微抬眸。
那雙眼睫濃長的眸子一打開,奪魄般懾人,波瀾不驚道:“即日起,由本王兼任太子太傅,司教導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