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授課
“他方才……說什麼?”
趙嫣仿若幻聽,問身邊執着拂塵的大太監。
老太監掛着笑,躬身無比清晰地重複了一遍:“肅王殿下兼任太子太傅,輔佐東宮,是陛下親自點的頭。”
大玄朝完了,沒救了。
聞人藺是何人?
他可是一言不合就能杖殺五品朝臣立威,跺跺腳就能讓整座皇城顫上三顫的人。
讓權傾朝野的異姓王輔佐尚不成氣候的太子,這無異於將人質送上門給人拿捏,父皇如何想的?
思緒混亂間,聞人藺已振袍起身。
其暗色的文武袍下露出一片殷紅如血的中衣衣襟,雍容華貴。他的姿態依舊隨性從容,面容溫潤無害,可趙嫣卻再找不回暖閣初見時那樣淡然的心境,只覺水漫咽喉般的壓迫感,難以呼吸。
聞人藺在她面前站定,審視片刻后,微抬手臂。
護腕緊束的武袖下,筋絡微凸的手掌修長有力。
他會殺了自己嗎?
趙嫣想起了長慶門下飛濺的鮮血,不免心弦緊繃。
然而那隻主宰生殺予奪的手,只是動作自然地落在了她毛領厚實的肩頭。
“太子體弱,不妨坐下說話。”
也沒見聞人藺使勁兒,趙嫣肩頭一沉,跌坐在了書案后的席位上。
她眨了眨眼,沒回過神來。
肩頭的手力道不重,卻讓人從心底發憷。趙嫣扭頭佯做咳嗽躲開,輕輕道:“多謝肅王體諒。”
掌下的溫度稍縱即逝,聞人藺虛握五指,不甚在意。
小太子的骨架如女人般單薄,彷彿一用力就能捏碎。這樣的雙肩,怎能扛起這濁濁亂世的狂風驟雨。
聞人藺俯身靠近,長臂自身後伸出,越過太子的耳側,用白玉鎮紙將她面前的宣紙一寸寸抹平。
感覺到那瘦小的身形顫了顫,他眼底輕慢漸濃。
“本王赴任匆忙,禮部尚未有所準備,故而今日不行拜師禮。太子先作策論一篇,本王瞧瞧水平,方能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幾字,他說得格外自然緩慢,像是隨口拉拉家常。
趙嫣眼睫一抖。
崇文殿裏並無外人,可她昨日與文太師的談話,今日就從聞人藺嘴裏吐出……
肅王府的耳目,還真是靈敏得可怕!
“肅王有心了。”
趙嫣坐得端端正正,比面見皇帝時還要謹慎小心,惟恐被人看出端倪。
聞人藺似笑非笑,就着俯身鋪紙的姿勢稍稍側首。
“太子做了什麼虧心事。”
這個姿勢離得極近,低沉的嗓音仿若貼着耳廓響起,“否則,為何一見本王就如此緊張。”
冷靜……
不可自亂陣腳。
趙嫣容色不變,學着記憶中趙衍溫吞的模樣道:“肅王威名遠揚,孤很難不緊張。”
聞人藺笑了聲,不置可否。
“本王為天子執刃,只殺暗室虧心之人。”
他手下研墨的動作不停,氣息極輕地問,“太子應該,沒藏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趙嫣按捺住想打哆嗦的慾望,一板一眼答道:“孤年少懵懂,連活着都艱難,能有何秘密瞞得過肅王?”
聞人藺靜靜睨視她。
片刻,他倏地揚眉展顏,彷彿方才的凌寒壓迫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戲言而已,太子還當真了。”
聞人藺慢悠悠提筆潤墨,遞到不禁嚇的小太子面前。
趙嫣哪敢去碰他遞過來的紙筆?
只得故技重施,握拳抵着唇瓣輕咳,扶額虛弱道,“連日天寒,孤體虛目眩,怕是做不出什麼好文章。”
聞人藺點點頭,收回筆道:“是本王思慮不周。”
咦,竟這麼好說話?
趙嫣心下狐疑,偷偷用餘光覷視,便見聞人藺擱筆的右手轉了個彎,朝她腕上摸來。
眼皮一跳,趙嫣忙抽手藏於袖袍中,弱聲道:“肅王這是作甚?”
抽手時,聞人藺的指腹擦着她的手背劃過,冰冰涼帶起一路顫慄。
他的手,竟是一點人的溫度也無。
聞人藺指尖微頓,慢慢掀起眼皮看她:“本王略通岐黃之術,可為太子把脈,調理一二。”
趙嫣暗自咬牙,自己的那點小心機在聞人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脈象即命門,病與不病一摸便知,更遑論男女脈象本就陰陽不同。
她笑得不那麼自然了,裹緊狐裘道:“替孤調養是太醫院職責,這等小事……不必勞煩肅王殿下。”
“太子身系國之安危,不能算小事。”
聞人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樣,可眼底的笑意卻分明透出莫測的深暗,“還是太子以為,本王連太醫院的庸醫都不如?”
趙嫣嗓子發乾,強自鎮定道:“孤如今處境,肅王應該知曉。前不久才死裏逃生,若是肅王調理時又出了什麼好歹,恐會牽扯不清,連累於你。”
說罷她顫巍巍抬起水潤的眼,一副“我也是為你考慮”的怯弱神情,要多誠懇有多誠懇。
聞人藺對她的反應頗為意外,也沒收回手,戴着鷹紋玄鐵戒的食指就勢落在案幾邊沿,不疾不徐地輕點着。
無形中壓迫感極強。
魏皇后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闖了進來。
她鳳袍葳蕤拖地,一國之母走出了女將般的颯爽威儀,冷然道:“肅王真是好興緻!朝堂百官還不夠你管的,倒管起教書來了,天下的忠臣良將是都死絕了嗎!”
流螢垂首跟在皇後身后,趙嫣便知是她悄悄搬來了救兵,不由暗自長松一大口氣。
她起身行了個禮,殿內伺候筆墨茶水的太監們亦是齊齊退讓叩首。
一片跪拜聲中,聞人藺負手挺立的身形便顯得格外扎眼。
他竟是連欠身禮也無,略一頷首便當做打了招呼:“娘娘謬讚。本王雖年輕,教教太子殿下還是夠格的。倒是皇後娘娘您……”
他頓了頓:“如此行色匆匆趕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娘娘是要急於遮掩什麼。”
“本宮就這麼一位兒子,少不得要時時探望關懷。”
魏皇后鳳眸清冷,不無譏諷道,“畢竟肅王對付旁人的手段,可是厲害得很哪。”
宮人們顫巍巍低下頭,大氣不敢出一聲。
唯一不正常的是聞人藺,他半點不悅也無,甚至還有心情低笑出聲。
“娘娘賞臉垂聽,是本王的榮幸。”
聞人藺旋身往太師椅中一坐,朝內侍道,“愣着作甚,難道讓娘娘站着聽講嗎。”
滿地宮人們這才活絡起來,搬椅子的搬椅子,沏茶的沏茶。
聞人藺沒再讓太子做文章,只拿起一本《六韜》,便開始講解起來。
他的聲音低醇好聽,娓娓道來,能將枯燥抽象的兵法講得淺顯易懂,單手執卷的模樣頗有幾分儒將風度。
可惜趙嫣實在沒有心情仔細聽。
她夾在皇后和肅王之間,只覺神仙過招,暗流翻湧。
好不容易捱到撞鐘聲響,聞人藺也不拖堂,放下講了一半的兵法便起身告辭。
一堂課心驚膽戰而過,趙嫣抽去渾身力氣般伏在案几上,如獲大赦。
回過神來,才發覺後背涼颼颼,竟是冷汗浸濕了內衫。
手背上彷彿還沾染着聞人藺的溫度,寒入骨髓。
魏皇後起身,使了個眼色。
流螢會意,領着內侍們屏退。
趙嫣知道母后想問什麼,啞聲疲倦道:“此處不安全,回去說。”
肅王府耳目通天,昨日她與文太師的談話已然傳到了聞人藺耳中,斷不能在此處商議機密。
回到東宮,剛掩上大門,魏皇后低冷的聲音自身後便傳來。
“他先前與你說了什麼?可有異常之處?”
趙嫣獨自面對聞人藺的壓迫,與他過招斡旋這麼久,母后開口關心的第一句卻不是她的惶恐與害怕,而是計劃是否穿幫。
趙嫣癱坐在軟榻上,壓着那點餘悸道:“暫且糊弄過去了。不過再多來幾次,可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她算是徹底看明白了,肅王工於心計、心狠手辣,其危險程度,絕非雍王那幫烏合之眾能比肩的。
得找機會逃離他的掌控。
對了,蜀川叛黨!
趙嫣眼眸一亮:眼下天寒地凍,蜀川叛黨受不住嚴寒,正是反攻蜀川叛黨的好時機。若是能讓父皇將肅王調出京去平叛,那麼她在宮中,就能迎來喘息之機。
魏皇后見女兒眼珠滴溜溜轉動,便知她在心中盤算什麼。
她蹙眉,毫不留情道:“我勸你莫要胡思亂想,你父皇不會迎戰。”
“為何?”
趙嫣抬眼,將信將疑道,“連日大雪,即可乘勢追擊,又可調離肅王,乃一石二鳥之計,為何不迎戰?”
魏皇后紅唇微動。
她似乎很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好在衍兒極少露面,肅王也對他知之甚少,聞人藺若使計詐你,你只管穩住,萬事有本宮兜着。”
魏皇后曳袍轉身,字字凜然道,“只有一條,萬不可讓他藉機碰你!否則男女之別,恐瞞不過他的眼睛。”
屆時不止她們母女,整個大玄都將墜入煉獄之中。
而此時,被看作邪魔惡煞的男人正倚坐在暖閣的美人靠上,手拿小袋子肉乾,逗弄宮中散養的野貓。
野貓有花的、黑的、白的,俱是翹着尾巴,圍着這位俊美邪魔喵嗚輕蹭。
殺人不眨眼的肅王殿下眼瞼低垂,唇畔含笑,時而憐愛地以指勾撓貓下巴,畫面竟有一種詭異的和諧。
“率軍平叛需要金山銀山,皇帝眼下拿得出?”
他揚手撒了把肉乾,風雅渾然天成。
越是兵荒馬亂,便越是舉國求仙問道,祈求能脫離苦海。
這些年來,國庫銀兩早化成了三千宗室的錦衣玉食,化作了道觀宮殿的一磚一瓦,如今的大玄只剩一具華麗的空架子,搖搖欲墜。
張滄遲疑道:“即便無需領軍迎戰,王爺也沒必要親自去監視太子,這等小事交給下面的人做便可。”
聞人藺慢悠悠乜眼,看着張滄。
方才還在討食的小野貓們像是被看不見的氣息驚擾,嗚地炸毛四散逃去,只餘零星的肉乾殘留在階前。
聞人藺負手起身,黑靴自殘渣上碾過,輕描淡寫道:“下次本王做事之前,先請教你?”
張滄微黑的臉龐瞬間白了一個度,喉結聳道:“卑職失言。”
聞人藺卻是越過他,徑直走了。
宮道漫長,沒人知道他心裏在盤算什麼。
這麼多年了,連張滄也不曾真正了解過自家主子。
唯有一點可以確定:小太子落在肅王手裏,日子怕是不會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