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4）

卡拉曼？……召喚大師在記憶宮殿中檢索，不一會兒便回憶起這位活躍在南大陸，與自己同樣是人類出身的半神的身影。

這傢伙現在依舊還在曾經的智天使創辦的期刊上發佈論文，研究方向與前者一直以來所致力的非凡力量普及化也有了若有若無的重合。桃樂絲有端懷疑，對方業已拋卻了過去對於造物主的信仰，投向了真理女神的高塔之下。

說到真理女神，這位光輝紀元的最大叛徒之一在當時給直屬於祂的管轄治理之下，在大災變中沒有受到什麼直接波及與次生災害的蘇尼亞地區造成了巨大的麻煩。

百年前，隨着造物主的隕落以及幾位序列零的橫空出世，大地與海洋重新洗牌，擁有大批忠誠於風暴天使的信徒，但卻又受到智慧天使的長期影響與指引的蘇尼亞海域險些爆發內亂。

危急關頭，要不是當時遠在東大陸神戰遺迹深處的利奧奈隔空降下力量，震懾住了企圖倒戈而降立即投靠真理女神和企圖剿滅凈化往日親近叛逆的黨羽的當事雙方，並於幾日後趕迴風暴的中心肅清亂局，當即拉起一支軍團遠征，一路收復被諸多曾經的隱秘存在、如今行於現實世界的神靈瓜分，曾經沐浴在太陽的照耀之下的島嶼與海域，用一場場壓倒性的勝利向瘋掉的倒吊人證明了蘇尼亞人對造物主的忠誠一如既往，恐怕今日的蘇尼亞海早已血流成河，甚至毀滅在真實造物主降臨的怒火之下，徹底不復存在。

直到現在，桃樂絲依舊能夠回憶起當初的驚心動魄。

即使由於兩人作為黑暗紀元古老的戰爭英雄的身份，那些彼此之間的信仰之爭幾乎一觸即發，轉眼間便由昔日熟識的夥伴轉變為不共參天的生死仇敵的年輕的半神們都沒有登門拜訪，逼迫擁有着遠古太陽神的信徒、風暴主宰的親密戰友、智天使的直系下屬的微妙的三重身份的她與戴費德在造主與真理女神兩者……甚至還得算上在當時立場不明的利奧奈這三者之間做出艱難抉擇，可從小誕生並生長、成熟的蘇尼亞海域在當時如同一桶即將引爆的火藥般恐怖的氣氛依舊令自己的老友憂懼萬分。

精神狀態變得極其不穩定的災難主祭在幾小時之內便變得如同一個壽數將近的瀕死的老人，之前用秘術延長生命，只為徜徉於追求知識的海洋之中的友人彷彿有重要的心靈支柱崩塌，驟然失去了求生的信念。已然度過的千年歲月一夕之間以驚悚的姿態反噬，桃樂絲看着戴費德虛弱不堪、神智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的模樣，悲哀之情近乎難以抑制。

她握住友人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掌。對方在清醒過來的間隙，一遍遍地悲憤呼喊：“祂為什麼要背棄我們？”

桃樂絲知道他所指的究竟是誰。

洞悉一切的全知之眼，追尋奧秘的萬法之王……偉大的智天使殿下，為什麼——為什麼？她默然無聲地、反覆地在心中問道。

她望着再次失去意識的友人，心中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想：神秘側世界中有一個常識，當非凡者的物質軀體與精神狀況被削弱到某一種程度時，非凡特性中蘊藏的混亂與瘋狂便再無法受到意志的壓制。待到那時，或許身患重病，或許垂垂老矣的非凡者便會崩潰成一地的不可名狀，或者化作毫無理智的怪物攻擊身邊的一切。

……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當太陽墜落的那一刻，非凡者隊伍率領民眾進入避難所，桃樂絲則在負責庇護與警戒所負責的區域的間隙，抽空向自己的老朋友反覆念誦尊名。

一片前所未有的不詳的死寂。

桃樂絲赤紅的眼瞳驟然縮小，心中萌發出無數猜測。她知道在此時的蘇尼亞海，一定還有許多和自己一樣的高序列非凡者正在驚慌失措於風暴主宰竟對自己的祈禱毫無回應的事實。

她再度引動自然力量，用古老的人類先賢赫密斯創造出的神秘學語言念誦尊名：“空之王，海之皇，天災君主。我祈求……——”

“我超，你這時怎麼還在家裏坐得住？孩子們早就不敢吵了，一個個跟木樁子似地擱那傻杵在原地低頭認罪嘞。你快點趕到議事廳里罵這幫昏了頭的小鬼一頓，戴費德的問題我來收拾！”

桃樂絲被驚天巨變駭得有些渾渾噩噩的腦子驟然間清醒起來，她橫衝直撞地跑出家門，中途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各種正面的情感以及正常的思考終於回落到她的腦海中。她抬起手，讓有些模糊的視線重歸清晰。事後回憶，她發覺自己當時一點也不像那個以處變不驚、沉穩冷靜而為人所知，已活了千年之久的巫王了。

第二天的清晨，桃樂絲出了門。只見負責維持治安的非凡者小隊們在街道上巡視檢察，一位率隊主持秩序的海洋歌者看見了她后迅速以拳擊胸，行了個禮。爾後小步疾跑而來：“主教大人，您昨夜是否聽到了吾主的諭令？”

這位小隊長顯然受到了頂頭上司的影響，是一位風暴主宰成神論的堅決支持者。桃樂絲聽得眼前一黑，頓覺一陣頭痛。但她此時也不知道老朋友的具體情況，只得蹙着眉頭沉聲道：“我正是為此而行。”

一道道來自自己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的老朋友的命令與指示讓情況變得更加清晰。人們不再因日隕的異相而惶恐不安，進行愈發驚悚恐怖的揣測與聯想，以為末日將至，造物主聖典中的審判之時即將來臨。人們在最開始的驚愕與悲痛中接受了遠古太陽神的隕滅與復生，祂原本所掌握的權柄的遺散與丟失。許多教會的成員自豪於風暴天使的忠誠與虔信，深感與有榮焉。而桃樂絲則對着這一方面並不感冒，只是真心實意地慶幸自己的朋友在危險的神戰中全須全尾存活下來。

幾日後，利奧奈回來了。祂召集天使與半神進行作戰會議，又和每一位心有疑慮之人促膝長談。然後，祂尊重了戴費德的決意與選擇，陪伴着自己的友人走過生命的最後一程。

蘇尼亞海在表面上看起來已經恢復了災變發生之前的平靜，桃樂絲一時間心神恍惚。當在世上唯一還活着的第二紀元存留至今的老朋友一如既往地輕鬆而又隨意地與她調侃交談時，桃樂絲一不留神，說出了真心話：

“我死後想要去往智天使大人所描繪的絕對理性世界，與無數志同道合的同路者繼續我們在有限的生命中未能完成的研究與實驗……”

“——即使祂拋下了我們，即使祂從未在意過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將我們置於何地。可我還是為祂向我們所描述的宏偉的理想與藍圖所折服。至今未有絲毫改變。”

“這一點，利奧奈，你能夠理解嗎？”

高大的混血半精靈撓了撓雜亂的藍色短髮，燦爛一笑：“聽起來真不錯！可惜我不是當神秘學家的料，沒有體驗過勘破真理的快樂，不能像戴費德一樣感同身受，和你聊個痛快。”

“不過，你只管放手去干，盡情在戰鬥之餘去做你愛做的研究。”祂站起身來，手掌搭在桃樂絲的肩上。祂的面容上顯現出一種後者極其熟悉的、叫人情不自禁手癢難耐的得意洋洋的笑，“……哼哼，至於應付搪塞真實造物主的狂信徒與所羅門皇帝陰陽怪氣的特使的理由，由老大我來替你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