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5）

切不提桃樂絲正在翻閱卡拉曼的新論文，時不時若有所思，在心中驗算推證一番。這一頭，利奧奈直奔廚房，愉快地哼着帕蘇島小曲燒水切菜，往鍋里打了兩個雞蛋，準備自己及副官的晚飯。

到了半夜，兩人便要離開位於霍納奇斯山脈源頭的寒冷國都，回到氣候炎熱的邊境。所羅門帝國的疆域囊括了整片北大陸，以及南大陸的一小部分土地。冥皇對這些孤懸海上的島嶼虎視眈眈，拜朗的亡靈成群結隊自遠古森林傾巢而出，時常侵擾邊疆的安寧。而佔據了整片河谷地區的帕斯則以沿岸的港口為跳板，派遣小股的法師與戰士部隊，意圖奪取那些遠離北大陸本土的零星小島。

利奧奈麾下的天災軍團的職責便是負責守衛這些地方，在過去的百年中，幾位神靈的勢力在此進行着激烈的爭奪，至今依然未敲定海疆的邊界。

窗外的天空烏雲低垂，暴雨傾盆而下，天地間一片模糊不清。

“噠噠噠。”

連綿的雨聲中，鳥喙敲擊玻璃的脆響在空氣中回蕩出一圈圈漣漪。高大的蘇尼亞人將視線從翻滾的熱湯上移開，祂轉過身，循聲望去，不出意料地看見一隻渾身濕淋淋的黑色烏鴉正鍥而不捨地用鳥喙一下下地啄着窗門。

它的右眼眶上有一圈白色的花紋，好似戴了一片單片眼鏡。

好一隻落湯鴉！利奧奈頓時樂了，祂揮手招起一陣旋風，原本關攏的窗戶應聲而開。

“瞧你這狼狽的模樣，該不會是在外面碰了壁，這才灰頭土臉地回來，想要投入媽媽的懷抱尋找安慰吧？”祂興高采烈地大開玩笑道。

烏鴉振翅飛入廚房，停在桌上。聽聞此言，忽地抖擻翅膀，惡劣地想要濺自己過去的監護人一身水。

那些透明的雨水轉瞬之間被轉化為升騰的水汽。蘇尼亞人站在無形的風障之後哈哈大笑，左一句“造主的小烏鴉”，右一句“天國的小公主”，編造出一大堆聽之令人渾身發毛，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的肉麻綽號作弄對方。

在光輝年代的聖典中，烏鴉被描述為一位惡作劇之神。但在小烏鴉本人看來，這個稱呼分明應冠到自己以勇武和暴烈而聞名的老熟人頭上。在祂率領軍團，以狂風暴雨般的攻勢摧枯拉朽一切人類種族之敵的光輝事迹之下，在祂屹立戰場時如雷神一般令敵畏懼折服、兩股戰戰幾欲先走的森然氣質之下，實則跳動着一顆耍子人的心。

在監護者調任至臨近深淵的邊荒之地后的時間線里出現的那些負責輔佐與督查，對上只向造主負責，個性循規蹈矩嚴肅過頭的檢察官們在祂的小玩笑之下氣得面紅耳赤，為了些本不該勞煩諸王的小事而向審判庭的奧蘿拉與戰爭之紅的梅迪奇大告其狀。

在一些出身帕蘇島的半神與天使的思維中，小烏鴉竊取出一些隻言片語的片段。而它們所描繪的情形總是大同小異：在緊張戰事的間隙，看模樣還顯得相當年輕稚氣的藍發少女時常充當活躍氣氛的角色，讓人群中的陰霾一掃而空。而那屢屢被選中，遭了她一番言語調侃的倒霉同伴——一位平日裏溫和而文靜的閱讀者——正跳着腳在她身後窮追不捨、罵罵咧咧，兩人你追我趕、滿地亂竄，灑下一路夾帶着不少蘇尼亞粗口，令旁觀者啼笑生非的唱雙簧般的對話。

畫面的末尾總是會視線一轉，白髮赤瞳的藥劑師就站在不遠處，無奈地用手掌掩蓋住了大半張臉。

小烏鴉問：“他們是你的朋友嗎？”

“——他們是我最親密的戰士與摯友。”

監護人舒展開十幾條深藍的腕足，懶洋洋地癱在於迷霧海深處彷彿是奇迹般地平穩緩慢地漂流的幽靈船上。小烏鴉停在這頭海怪的碩大頭顱上，感受着祂的三顆心臟與九個大腦的運轉。

“戴費德、桃樂絲。我的同胞，我的朋友。”海怪真情地告白道，“我會用生命去守護這兩人的安全……”

小烏鴉不解風情地打斷道：“那你應當督促他們完成扮演，早日晉陞天使。半神太過弱小，他們的生命終究是有限度的，無法像完整的神話生物一般永恆不滅。”

像聽到什麼極其滑稽的事物似的，海怪發出一陣與外表全然不符的清亮的笑聲。不過這幅神話生物本身的模樣反倒是擺脫了平日裏維持的人類擬態的束縛，在小烏鴉的眼中，對方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快樂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的朋友們意不在此。”笑完后，海怪語氣輕快地解釋道，“戴費德享受純粹的追逐知識的快樂，而不願過多沾染非凡力量中瘋狂的侵擾。桃樂絲也是一樣，不僅如此，她甚至還因此而對我而感到擔憂——哎呀，人和人之間真是很難互相理解。我只需幾句話的功夫，就能解釋清楚自己的志向。可是要叫她接受這些，就得在往來的書信中花上不少的筆墨了。”

祂嘆了口氣，顯現出極其罕見的苦惱情緒：“直到現在，我的老朋友依舊心懷愧疚地誤會我是‘為了能在黑暗的紀元中謀求生路、庇佑所愛，方才在充斥着混亂和毀滅的險途上愈走愈遠’的——但我該如何向她解釋自己樂於此道，以自己所掌握的偉力和位格為榮呢？真是難辦啊。”

“所以，你就眼睜睜看着他們一天天步入生命的終點？”小烏鴉大惑不解，用自己的指爪撓了撓海怪滑溜、黏膩而又冰冷的軟體頭顱，“我不理解——”

“你當然不理解咯，你是天生的神話生物，要是能夠比人類自身還懂得他們的想法，那倒是奇了怪了！”海怪嘿嘿一樂，忽略了之前的那個話題。祂故意晃了晃腦袋，換來猝不及防間足下不穩的小烏鴉幾聲不滿的短促鳴叫。

海怪龐大的軀殼逐漸內陷縮塌，高大的蘇尼亞青年的軀體被重塑出來。祂站在幽靈船寬闊的甲板上，面前是無垠的大海與迷霧籠罩的夜空。祂的肩頭停着一隻漆黑的烏鴉。

“有朝一日，或許你確實能夠勉強與人類感同身受。”祂彈了彈躲閃不及的烏鴉的腦袋瓜子，這小東西惱怒地偷走了祂的幾簇粗壯而深藍的頭髮，“——不過，和你母親的看法不同。我倒是覺得，你要是一輩子都全然不明白人類的喜怒哀樂，那才是幸福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