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3）

天幕陰沉，烏雲翻滾。一場暴雨即將落下。

皇帝的加冕告一段落，在來自真神的秩序的束縛下，無論是靈界傳送還是空間跳躍的能力皆受到了阻礙。一輛輛馬車如雲彩般聚攏，而利奧奈早在冗長的儀式中就幾乎耗盡了耐心，此刻已經和隨行的副官走在歸家的半途，一面聽銀髮紅瞳的聖者嚴肅地復盤方才各方的利益交換，一面樂此不疲地踩進一個個積水的淺窪，只是在對方的分析思路出現偏差時才出言打斷陳述，進行必要的糾正和交換意見。

“您別玩了。”

法袍的下擺險些濺上泥點，桃樂絲頓時臉色多雲轉陰。老友一聽她不同於往常地用上了敬稱，便立即熟練地虛心認錯，然而死不悔改。

冬日的風越來越大，老朋友解開扣帶，脫下外套，罩在她的後背上。

“……我不會感到寒冷。”

序列三的召喚大師略有些不悅地想要將那件幾乎能夠垂及自己的腳裸的風衣褪下。她還想說什麼，外表是高大的藍發青年的神話生物卻不由分說道：“——我覺得你冷。”

語畢，祂還惡作劇得逞般地對她擠了擠眼睛，露出促狹的笑意：“嘿嘿，紅眼睛的小矮個桃樂絲～”

雖然早已知道對方是個什麼脾性，但桃樂絲恐怕自己永遠也無法習以為常對方時不時蹦出的那些玩笑的話語和惡作劇的行為，它們中的大部分只是有些不知輕重，但少部分實在是難以歸納進並非越界和過分的範疇內。

所幸剛才只算調侃。副官冷淡地瞥了對方一眼，故意加快腳步，沒有理會對方隨後嬉皮笑臉的打趣——否則，這傢伙會越說越來勁，此後的歸家之路恐怕再無片刻安靜的時候。

行至府邸門外，桃樂絲見老友忽地抬頭一望。她循着目光看去，卻只能見着一片漆黑如墨似的天空。

“……？”

收回視線，踏進門關。桃樂絲將身上裹着的長衣與法袍甩到木架上，靈性之風將衣角的褶皺捋直。老朋友在壁爐旁的椅子上攤了半響，一個鹹魚打挺，目標明確地一陣風似地溜向廚房的方向，顯然是要去找吃的。

那位黑色長發柔順如絲綢、蔚藍的眼睛顯得頗為怯生生的，相貌具有在這個時代十分少見的鮮明的精靈特徵的年輕少女托着一個銀盤，上面擺放着一套茶具。茶壺的嘴部正散發出裊裊的熱汽。她輕手輕腳地將其擺放在餐桌上，爾後略有些畏懼地瞅了她一眼，如同一隻受驚的兔子一般快步走遠，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處。

“……”

桃樂絲的心中莫名感到了一絲煩悶。見四周無人，她便不再顧及所謂禮節形象，牛嚼牡丹似地一口氣將茶水喝完。

真沒想到，在第二紀元稱霸海洋與河川，以暴躁易怒而聞名的古精靈的遺裔，如今已然變成了如此軟弱膽怯的模樣。

實際上，五官輪廓柔和、藍髮根根粗壯，祖上擁有着來自非凡種族的血統的人類與精靈混血的後代在大海上司空見慣。倒不如說，自從黑暗紀元的末尾風暴主宰血洗王庭之後，滯留在海上的精靈各個不說是被嚇得魂飛魄散，也是心中大駭，知道如今的情況與過去大不相同。

在此之後的漫長的光輝年代中，正如同東大陸上的巨人與人類一般，兩族代代通婚，血脈相融，逐漸不分彼此。

當然，雖然在那時，天災女王的復活後手被徹底泯滅，手上血債累累、罪孽滔天的蘇尼亞索列姆王朝的遺老遺少也在利奧奈如雷霆閃電般毫無預兆的突襲行動中十不存一，然逃出生天者確實有之。一位王族的天使掩護着自己的親信突出重圍，轉瞬間消失在洞開的星光門扉中，只留下自己死去的軀殼阻擋住來自雷神的暴怒一擊，靈魂卻不知所蹤。

“……竟讓這兇狠狡詐之徒從我眼前逃走了！”老朋友在當時近乎於咆哮道。

桃樂絲——以及在那時還活着的戴費德卻提心弔膽、惶惶不安：自己的好友明知故犯，公然違背了造主之前對因局勢所迫，不得不向人類垂下傲慢的頭顱，倒戈投降的精靈王麾下的從神與海王，以及那些停留在水晶的宮殿中侍奉神明與半神，但有時會跑去海上迅游一番的貴族精靈們的默許。

他們過往高人一等的地位與特權會被取消，他們過往所犯下的罪行與血債也會被一筆勾銷——在當時，不得不忍受着這些曾經與自己刀劍相向，奪走了親密的戰友與親人的生命的桃樂絲和戴費德是這樣理解造主所舉所行的暗意所在的。

在此之後，不知聞訊而來的造主與自己的老朋友都說了些什麼，第二天，祂便離開了原本的蘇尼亞海域，去往傳聞中鳥不拉屎，人跡罕至而又惡魔肆虐的臨近深淵、曾經信仰古神的地區。而隨之而來的智天使則取代了祂原本的位置，負責處理有關本地非凡種族的歷史遺留問題。

桃樂絲總疑心這是一種流放與懲戒，然而老友似乎對這一方面委實不開竅，至今依然以為這是正常的調任，並對自己所轄地區的治理成果引以為榮。

等了好一會兒，利奧奈始終不見人影。默念了一番老友的尊名，得到正常的靈性回應后，桃樂絲也不再催促，她揚手一指，書架上整齊擺放的書冊便從中躍出一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飄落到桌上。

這是一本自第三紀的初期便開始發行的神秘學期刊，有小道消息傳言那位神秘的創辦人乃是符文學的開山鼻祖、非凡體系的奠基者之一，光輝年代中桃樂絲的頂頭上司——如今再不可直呼其名的“真理女神”赫卡蒂。

——真沒想到，老朋友平時看着是個徹徹底底的武鬥家，熱愛用簡單粗暴的方式解決問題勝過理論，竟然還會訂閱這種學術性的刊物……話說，這玩意究竟是什麼東西越過國都境內設下的層層禁制，送到這裏來的？

作為這部期刊長達一千年的忠實讀者，按照往常的習慣，桃樂絲翻了翻目錄，按照上面的分區施展秘術，封鎖了後半冊中不適宜於天使以下的非凡者觀摩的內容，爾後翻開正文的第一頁——

只見那標題寫着：《論未服食魔葯的情況下，普通人掌握非凡力量的可能性》（作者：卡拉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