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三節
西北的沙塵暴就是那樣讓人無語的糟心,來的快去的卻是無比的緩慢,遮天蔽日的黃沙過後,整個天空瀰漫著一層灰濛濛嗆人的土氣,就連炙熱的陽光都無法穿透這一抹凄黃。西峰鄉零落殘破的村落也被這一層層揮之不去的土黃色包圍着,這裏沒有所謂的雞犬相聞,也沒有忙忙碌碌的農作身影。這個年景下,大家肚皮都填不飽,哪有多餘的麥麩養雞喂狗,留着下蛋看門還不如早點燉肉喝湯,以應付飢腸轆轆的肚腩。
村口處,中年婦女的三嬸子,穿着一件髒兮兮的黑布襖,頭上裹着綠森森的三角圍巾,下面衝著下顎處打着結兒,將口鼻處稍稍遮擋了一番,使勁拉着裝着小半車柴火的板車爬坡,力氣即將用盡時,程家安趕緊上前幫忙推了推。
待到爬上了坡,稍作喘息的三嬸子彈彈身上的土,扭頭過來,槐樹皮般的臉頰堆出些笑意來,感謝道:“謝謝啊大兄弟,咦!你是誰啊?咋沒見過咧?”程家安笑了笑道:“大媽,我是程家國的兄弟,剛從外地回來。”
三嬸子嘴裏嘀咕了一陣,精明的小眼睛陡然一亮:“家國的兄弟,你是……哎呀!你是程家老三……家安吧?”
“對!嗯,大媽你是……?”
三嬸子裂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白牙來,爽利地一拍大腿,笑呵呵地道:“哎呀,我是你三嬸子啊,你不記得咧?也難怪哈,你走的當年……哎呀我想想啊,哦!也就十來歲吧?”
“嗯,14歲。”
“你看看,這一下都十來年咧,不是說你當兵去咧么?咋,回鄉來探親滴?”看着眼前自來熟的三嬸子一臉感慨的樣子,程家安笑了笑:“哦,算是吧。”
三嬸子眼珠子瞟來瞟去,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着程家安,一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的模樣,吧嗒地嘴巴說道:“你看看,轉眼娃就這麼大咧,走!上家坐坐去。”
對於這個不知道從家譜哪個犄角旮旯里算出來的長輩,程家安早就很陌生了,而且對方眼神里突兀的炙熱讓人覺得有些心慌,他趕忙客氣地拒絕道:“不了,三嬸子,這土大,我先回我哥那邊看看。嗯,還要我幫忙嗎?”
三嬸子笑呵呵擺擺手:“不咧,不咧,這不前面就是咧么。那成吧,你先回去看看,回頭我和你三斤叔上門看你去。”三嬸子順着桿兒往上爬,言語裏很是親熱。
程家安答應一聲:“那成,我先走了啊。”
“等一下,你還認得門不?”
程家安回過頭來,糾結地撓撓腦門:“呃,大概記得,沒事,我可以找過去的。”
“那成啊,回頭我就看你去。”三嬸子笑咪咪地揮了揮手。
程家安點點頭轉身離去,按照多年前依稀的記憶往哥哥家走去。雖然已隔多年,整個村子裏依舊沒有太多的變化,還是一如既往的貧瘠落魄,一如既往的死寂一片。打眼看去,家家戶戶都是用土塊壘起簡陋房屋,麥草活着泥巴在屋頂上厚厚地覆蓋上一層,邊緣處都能看到露出慘兮兮的麥草桿,牆壁上掏出的窗戶很少有玻璃材質的,簡簡單單地用牛皮紙糊上,堪堪起到個遮風擋土的作用。牆壁上也看不到懸挂苞米、薯干、辣椒的農作物,更多的是四處雜亂堆放的包穀桿和柴火堆,那些都是冬日裏用來燒炕的唯一原料。周圍是半人高的土培圍院,沒有幾家有個像樣的院門,要點臉面的,就簡單地用楊樹枝做成個柵欄,能有個門的意思就可以了。冬日裏滿眼都是土兮兮的黃,
沙塵刮過,顯得出一片凋零慘淡。
看着程家安消失的背影,三嬸子眼睛裏劃過一絲的精明神采,自言自語地嘟囔着:“哎呀,這娃咋還長得大變樣咧。”待到費勁巴拉地板車拉進自己的小院,已是氣喘吁吁。看着破敗不堪的院落里空無一人,死寂地像是進到了荒墳堆里一般。三嬸子氣咻咻地扔下車把,急不可耐地張口就衝著屋內嚷嚷:“他爸,他爸,三斤,三斤……你這個懶漢,咋?耳聾咧,快球些地(快點)出來幫忙咧。”
干吼吼了半天,才見對面房屋的門吱吱呀呀地打開,懶漢丈夫程三斤一臉不情願地走出來,頂着個雞窩槽般的亂髮,縮着腦袋,雙手統在泛着油光的袖子裏,那一身的破爛棉襖四處開洞,都能看到裏面黑漆漆的棉團。他眼皮子沒精打采地耷拉着,不耐煩地撇了撇嘴:“嚷啥子么,嚷啥子么!”
看了看丈夫一副好吃等死的憊懶模樣,三嬸子氣不打一處來,叉着腰黑着臉,扯着嗓子破口大罵道:“木比臉個慫(不知羞恥),盡知道炕上癱着,也不知道干點正事,我屬迷(倒霉)掉了嫁給你這麼個慫人。”程三斤看着自己婆姨子氣勢洶洶的樣子,本想反駁,卻又有點底氣不足地嘟囔道:“這大冬天的能做啥?不在炕上歇着,難道去地裏頭刨金子?”
三嬸子一把擼下頭上的圍巾,瞪起眼珠子,指着程三斤恨恨地說道:“你就是木求四(沒事做)也把苞谷桿桿收拾一下,就知道窩在炕上!楞着幹啥,趕緊把這些柴火拤(搬)到炕口口上去。”
程三斤縮了縮腦袋,很不情願地把手從袖口裏留戀地拿了出來,在霸道婆姨狠厲的眼神下,悶聲不吭地把柴火搬到了後院。三嬸子撣撣身上的土進了屋,程三斤隨後跟了進來,瞅着面色稍作平息后的三嬸子坐在炕上拿起了針線,程三斤又斜斜地靠在炕沿上,眼神毫無聚焦。
三嬸子撇了一眼:“都放哈了?”
“嗯,放哈了!”
“你坐起來,我給你說個事。”三嬸子斜了斜眼。
程三斤像蛆一般蠕動着身子,懶懶地用胳膊肘撐起身子應了一句:“啥子事?”三嬸子朝前湊了湊身子,略帶神秘地道:“你猜猜我剛才碰到誰咧?”
“誰啊?”
“你四叔家的三小子!”三嬸子煞有介事地揚了揚眉梢。
程三斤楞了楞神:“誰一個?”三嬸子瞪了一眼似乎沒睡醒的糊塗男人:“嘶,就是家國的三兄弟,家安吶!”
“家安……那娃不是當兵去咧么,咋!回來咧?”
“可不是嘛,就在村口口上碰上滴!”
程三斤眨巴眨巴眼睛,有點疑惑:“那娃這麼多年沒回來過,咋就今個回來咧?”
“外面土太大,沒顧上細問咧,回頭我和你去家國那裏瞅瞅去。”
程三斤楞了片刻,隨即眯起了眼睛,警惕地問:“看他卒啥么?你又想搞些啥名堂?咋?你不會又琢磨地給人家尋摸婆姨呢吧?”
這活說得一語中的,可看着對方緊縮的眉頭,帶着點不滿的情緒,三嬸子昂了昂脖子,硬氣地道:“咋咧?我給人家牽個線、尋個媒那是積陰德的事!再說咧,這牽成咧,人家還給些禮錢呢,那樣的話咱家就多份口糧,總比你癱在炕上啥球都不做的強。”
程三斤撇撇嘴,將身子向炕里挪了挪,明面上不敢頂撞婆姨的話,嘴巴里卻咦咦囔囔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三嬸子瞪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我都瞅了好幾眼咧,家安這娃長的好着尼。再說了,人家可是當下兵滴,我聽說家國說還是個啥子幹部,擱咱這不就是個香窩窩嘛。”
“那又咋咧?”程三斤萎靡不振地翻翻眼皮子,氣得三嬸子想拿起手裏的錐子上前去捅上一捅,好把這個沒腦子的蠢貨給捅醒了:“咋咧?你看看家國、家民,哦對了,還有家麗。人家這一家子三兄妹的,都巴着家安這些年從部隊掙下的錢可勁往家送咧。人家的日子比起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說到底,這還不是人家家安有本事!你說,這麼個金龜婿放到哪不搶?”
程三斤這才有點恍然大悟,精神頭上來,眼睛裏清明了許多,巴巴地說道:“是咧!照你這麼一說,還挺像是那回事滴。呃,對咧,你準備把家安牽給誰家的丫頭子?”
說起這事來,從村口到家門這麼短的距離,三嬸子心裏面早就把手頭的存貨扒拉了一番,對於程家安這種金龜婿早就心有計較了。此時被丈夫問起來不免有點小得意,扯着嘴角道:“我思量過咧,咱村歷來是同村男不娶同村女滴,這尋丫頭子的事情還得放到其他鄉里去!”
“其他鄉滴,誰一個?”程三斤顯然是摸不清頭腦的。
三嬸子神秘一笑:“這你就夲管咧,我心裏有哈數(有數),那丫頭子准能讓家安看上。哦對咧,你木求事情(沒事情)就到人家家國門上串串門去,說不定將來人家安就能飛上枝頭當個鳳凰去咧。”
看着婆姨眉飛色舞地交待,程三斤心裏有些嫉妒:“瞧你說滴,他咋不飛上天呢!”
三嬸子霍地站起,拿起錐子來,威脅着:“你去是不去?”
面對霸氣側漏的兇惡婆姨,程三斤立馬唯唯諾諾地:“去去去,我去還不成嘛!你這個婆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