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四節
就在三嬸子算計着怎麼才能從程家安身上撈取點油水的時候,作為被算計的對象,程家安正“乖巧地”地蹲在大哥程家安的面前,連坐個小板凳的待遇都沒有。年近四十的大哥程家國頭頂着皺巴巴的藍布工人帽,手持着泛着油光的楊木煙袋鍋子,臉色陰沉地盤腿在炕上,一聲不吭地抽着旱煙,那張黑得能滴出油來的臉陰氣沉沉的,顯然被程家安的一番解釋氣得不輕。而程家安面色尷尬地來回搓着手,忐忑不安地抬頭看着大哥。大嫂杜玉梅半個屁股輕輕挨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陪着沉默不語的哥倆,一時間本就陰暗寒酸的土屋內氣氛更加的壓抑起來。
看着大哥抽完一袋煙,程家安這才想起自己口袋裏的“大生產”,忙屁顛屁顛地拿出來給大哥放在炕桌上,呲着牙討好地說道:“大哥,抽這個吧,這從部隊上帶回來的。”
程家國恨恨地瞄了一眼炕桌上的香煙,並沒搭理程家安,依舊拿起自己的旱煙,往裏面添塞着煙葉,大嫂杜玉梅上前勸說:“他大哥,家安專門給你帶回滴,要不就抽這個吧,人家一片心啊。”
“哼,啥子一片心?”程家國猛然抬起頭來,發出一聲冷哼。隨即將煙鍋子在炕桌上敲得哐哐作響,瞪着眼看着蹲在地上程家安,氣就不打一處來,憤恨地說道:“都這慫求樣子了,哪來的心?”
“大哥,它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程家安本想好好給誤解的大哥解釋解釋自己目前的現狀,可話還沒出口,就見剛剛成年的小妹程家麗和二哥程家民雙雙推門進來。多年未見的小妹已然長出了窈窕身段,秀氣的臉頰帶着濃濃的欣喜,雀躍地撲上來,興奮地拉着三哥程家安的手:“三哥,多乎(什麼時候)回來滴?我聽大嫂講你回來了,就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趕了過來。三哥,你看看你,幾年沒回來,咋都變這麼高了啊?”小妹的銀鈴般的歡聲笑語和一連串的問候稍稍沖淡了程家安心頭的鬱悶,笑着應聲道:“呵呵,你不也長這麼高了嘛,哦,二哥來了!”
“好啊,家安,回來了。”鬍子拉碴,面帶些許菜色,像是長期營養不良的二哥程家民,笑呵呵地上前拍着程家安的肩膀,正想說點什麼,可瞅了瞅坐在炕上一臉寒霜的大哥,遲疑地問道:“這……這都咋咧?”
“來,他二叔、小妹,先來坐,坐哈說。”杜玉梅苦着臉看了一眼當家的男人,趕緊上前讓坐。等到程家民、小妹二人疑惑不安地坐下來,程家民不解地道:“哥,咋都咋咧?”程家國這時候才抬起頭,沒好氣地道:“咋了?你問問他自個,屬迷掉了(傻),咋好好的兵說不當就不當了,這節兒(時候)還有臉皮子回來!我先給你說清楚哦,咱家的祖屋現在你二哥和小妹住着呢。將來小妹嫁出去,這屋就是你二哥滴,你可不許爭!”
這話說的,感情沒了當兵這層身份,自己就變成灰溜溜回來搶奪房產的了?這是不是太有點小人之心了?程家安趕緊辯解着:“大哥,你說啥呢,我沒想着爭這個……”
從大哥的嘴裏暴露出了兩個信息,一是程家安不當兵,二是祖屋的歸屬問題。本來早對房產存有覬覦之心的二哥程家民馬上就不淡定了,菜色的臉頰瞬間就變得陰沉下來,眯起眼睛來:“咋回事?你不在部隊干咧?”
一邊的小妹程家麗滿臉疑惑地看着程家安,她有點搞不懂為什麼兩個哥哥一聽說三哥不當兵了,態度就馬上來了個天差地別的反轉,
你看看把三哥難為的,臉都僵硬了。
“哦,是!”程家安抽抽着嘴角應了聲。
程家民一時間屁股上長了針,從炕上呲溜地站了起來,臉上的肌肉抽搐着,顯然這一消息讓他極度的震驚:“啥玩意?你這……你這不是紹(傻)了嗎?好好地不幹着,回來卒啥(做什麼)?”
“哦,回來就探個親。”程家安弱弱地回答道。
“探親?嗯…那還走嗎?”
“走啊,也就待上半個月吧,還得回去呢!”
聽着程家安只是回來探親而已,並沒有打算留着不走,那麼也就不會是為了跟自個搶奪祖屋而來,程家民心裏面這才暗暗吁了口氣,面色稍作緩緩地道:“哦,到底咋回事么?你給大哥說清楚么,咋就不幹咧。你不是在部隊上當軍醫么,這大小也是個幹部,咋能說不幹就不幹咧?”
聽着程家民的抱怨,程家國面頰上湧起一股暴虐的氣息,牙根咬得緊緊的,煙鍋子更是在桌子上敲得震天響:“就是啊,氣的我后心漲(極度生氣)尼么!你說說看,咱老程家就你一個出去滴,將來在部隊多少還能弄上個城市戶口。其他不說,至少還能給家幫襯點吧!你這不當兵咧,你讓家裏以後咋辦?”
程家安無奈地搓了搓手,前面自己已經解釋半天了,現在看來完全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他苦着臉道:“大哥,你先別急嘛!我說的意思你咋就搞不明白啊!”
“你說,你說,我看你還能說上天且?日能地很!”程家國又是一通的罵罵咧咧。
“這是人部隊上統一安排的,現在整個部隊都就地轉業,搞成建設兵團了,它不能單單照顧我一個吧!”
“那還是個當兵滴不?”程家國反問道。
“呃,不是了!”程家安無奈的攤了攤手。
程家國氣結地揮舞着煙鍋子,又是一通嚷嚷:“那還不就是嘛,說東說西屁都沒用,都不當兵了,那你幹啥尼?”
“嗯,就是從事些農業、工業建設啥的。”程家安又重複解釋了一遍。
程家國火氣衝天起來,昂起脖子,指着程家安的臉,煙鍋子都快要戳到他的鼻樑了,吐沫芯子漫天飛舞地叱罵道:“屁一個話,你說的好聽很!根根子裏那還不就是個農民么。你說說看,你出去混球了個十來年,打了一個轉轉,又混球成了農民,還說啥球子?”
看着大哥不斷地打斷自己的話語,程家安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他明白建設兵團的體制:“大哥你別急啊,它不當兵了,但還是按着以前部隊建制體制來的么!”
程家國定了定神,喘了口粗氣,剛才就因為聽不懂程家安嘴裏啥啥啥的體制而惱火,現如今二弟和小妹都來了,他將疑惑的眼神投向了程家民,詢問道:“他說滴啥意思?”
跟沒多少文化的大哥比起來,基本上算是個半斤八兩,可程家民倒是聽懂些來龍去脈來,趕緊湊上身子說道:“哦,哥,這我好像知道些子,我上城裏的時候和人家諞喘過(聊天),那們(他們)好些部隊都就地轉業咧,不過沒你想的那麼嚴重,好像意思上面是個兵團,下面分出來好些個……那個……那個啥來着……?”
“團場!”終於來了個能聽懂人話的,程家安趕緊接茬道。
“對對對,就是這!”
發了一通無名火的程家國腦子裏更是轉不過彎來,急急地問道:“團場,弄啥滴?”
看着大哥神情稍有緩和,程家安趕緊上前一步強調了一嘴:“和以前差不多,半軍半農,嗯,差不多就這樣子。”
“那你還發工資不?”程家國眼神灼灼地盯着程家安看了半天,沒文化也沒城府,心底里的想法全擱在了臉上,這個時候還是把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道了出來,無非還是糾結於往後的錢財罷了。
“當然發啊,我現在還是團場衛生所的醫生,還是幹部編製。”程家安言辭鑿鑿地回答,那潛意思就是‘你擔心的都不叫個事’,程家國還是有點不敢確信,轉頭向程家民求證道:“他說的是真滴?”
知道些小道消息的程家民很是篤定地拍拍炕桌,信心十足地:“是真滴,哥我給你說,這可是***說下的,他一個瓜娃子肯定得服從命令啊。你就別操心咧,這其實和以前差球不多!家安就算不穿軍裝咧,但還是個幹部嘛!”
程家國低頭琢磨了半天,國家層面上的東西,對於他這樣的土鱉來哪是那麼容易理解的,只是對自己二弟的話信了三分,他沉吟地道:“你的意思,他現在就和城裏頭那些幹部一樣?”
問道這裏,程家民也有點不太肯定了,摸着下巴頦的胡茬子,遲遲疑疑地道“嗯,應該差不多吧?”
怎麼能差不多呢!肯定就是!程家安心裏有點發急了,再這麼拷問下去,還不知道兩個人要怎麼折騰自己呢,他極力應和道:“差不多的,差不多的。現在兵團剛成立,以後肯定越來越好呢。大哥,你聽二哥也都說過了,這可是命令,還能有錯的。”
這話直接點中了要害,那肯定是錯了的。更何況一分錢不少拿,至於體制不體制、團場不團場的,誰還在乎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安安穩穩地把小心思揣回到肚子裏,程家國這時候才舒展了眉頭,語氣也緩和了下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親情的光輝又洋溢在了臉上,給程家安遞了一個白眼仁,抱怨道:“那你早給說明白么,把人給急球子滴!”
看着程家安還拘謹地站在地上,程家國不由地有些臉紅,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嗯,家安啊……你還沒吃飯吧?”
“啊,哦,這不一直在說事嘛,還沒有顧得上!”程家安苦着臉,心裏腹議着,連坐都不給坐呢,還有個屁吃的啊。
程家國連忙衝著陪坐在一旁,看得雲裏霧裏的杜玉梅嚷嚷着:“哎呀,那你還丁丁地待着弄啥尼?家安都一晌午沒吃上東西咧,趕緊給家安整些吃食去!”
“哦,我這就煮點洋芋(土豆)去!”
程家國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哎呀,這時候整啥洋芋嘛,你去,把家裏剩下的那些苞谷面都撒上,整些糊糊來!”
家裏有多少苞谷面不知道嗎?全整上,往後的日子還過不過了。杜玉梅有點為難地看了一眼硬氣十足的程家國,嘴唇抽抽了半天,還是沒說出話來,惆悵地出了裏屋去捯飭麵糊了。程家國這才面色溫和地招呼依舊杵在地上的程家安:“你趕緊上炕來,還站在那幹啥么。快點,你好好給我說道說道啥是個團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