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二節
卡車卷着一陣塵土離去了,程家安皺皺眉頭趕忙提起行李,按照司機所指的路線匆匆趕路。兩條腿的速度自然比不上車軲轆,從高空向下俯視,在廣袤的戈壁上行走的他猶如龜爬一般。眼瞅着荒涼的小路前方看不到任何一個村落,程家安正在考慮要不要來過急行軍,以躲避後面追趕的沙塵暴。就在這個當口,身後一個鬍子拉碴、裹着一身破羊皮襖的老大爺趕着騾車,載着半車的麥垛,匆匆至后而來,程家安趕緊又上前攔下:“大爺,等一下,這是往西峰鄉走嗎?”
“是滴呢,咋?”
“大爺,能搭個你的車不?哦,我就西峰鄉的。”
大爺眯着被皺皮擠壓的眯縫眼打量了一下程家安,趕緊催促着:“西峰滴?那趕緊上吧,這日眼(討厭)的沙塵暴眼瞅着就要過來了,再晚點就麻纏了(麻煩了)。”
“唉,那謝謝啊!”程家安連忙爬上麥稈堆,雙手緊緊攥住麥堆上的繩索,免得被疾行的騾子給顛下車去,抬起頭來,心憂地看着逐漸逼近的那一條黑色沙帶。“駕,駕駕!”大爺忙不迭地地催促着騾子,即便是騾子哼哧哼哧地努力奔跑,但始終是個原始工具。沒過多久,沙塵的腳步已經在後方嗚嗚作響了,先期只是稍許嗆人的砂礫充斥着周圍,眨眼間便是漫天的黑沙在身邊肆虐狂舞,還帶着一股巨大的物理作用力,裹挾着一切往天上飛。程家安用帽子捂住口鼻,眯着眼睛盯着前方看着大爺慌亂地揮舞着鞭子。
騾子也是被逼急了,撒開四蹄狂奔,可正在這時,路邊慌不擇路地竄出兩隻驚慌的小羊羔,楞頭楞腦地沖向騾車。騾子驚懼後仰起來,車斗隨之後翹,將程家安連同趕車的大爺一同掀了下來,車上的麥堆傾倒了一地。在地上狼狽翻滾間,程家安迷迷糊糊的眼神掃過,似乎看到沙塵里有個人影被騾子踢了一蹄子,來人慘呼了一聲,狂風嗚咽中也聽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只見身影翻滾着爬起來又去追逐奔逃的羊羔。
滿地的草垛子被沙塵裹挾着四處亂飛,程家安踉踉蹌蹌地爬起來上前扶起倒地哼哧的老大爺,老人身體還算是硬朗,只是黑着臉嘴裏罵罵咧咧着:“慫球瓜娃子,咋就這麼咕咕(頑劣),完了,這下麻達了(麻煩)。”
“大爺,你沒事吧,我先幫你把草垛子裝上車吧。”
老人手忙腳亂地抓住韁繩,安慰了一下驚魂未定的騾子,嘴裏催促着:“別沒哈數了(沒數),要不成咧!娃子,趕緊着走,這沙塵暴可是要人命滴。”
程家安想起剛才的身影,眯着眼四處張望了一番,卻什麼都看不清楚,猶豫不決地道:“可是剛才我看到有個人……”
“別管球子了,人家日能得很(能耐),這節兒還敢出來放羊,這不找死尼么!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咧。”老大爺麻溜地爬上車,瞄了瞄還發楞的程家安,顧不得散落一地的麥稈,匆匆忙忙地趕着騾子走了。程家安躊躇了半天,這萬一是個孩子可真是要命的一個事,自個可不能就這般泰然地離去。稍作思量,他還是頂着風沙,尋摸着大概的方向去找那個身影。
沙礫打在臉上生疼,天色逐漸變得昏暗下來,程家安抱緊行李,頂風逆行,終於在不遠處看到那個跌跌撞撞奔跑的身影。剛想喊一聲,嘴巴里就被灌進去一口沙子,程家安知趣地閉緊了嘴巴,努力向前靠近。
待要靠近那個身影時,天上一大截枯木枝隨着狂風從天而降,
眼看就要砸在對方的頭上。程家安行李也顧不上了,衝上前抱着那個身影滾到一邊:“小心啦!”撲救的動作還是很及時,樹枝轟然砸落在二人的身邊接着又滾向遠方。倉促間程家安感覺手掌里摸到一塊軟乎乎的東西,還慣性地捏了捏。“啊!”隨着對方的一聲驚呼,程家安這才驚覺地趕緊撒手:“呃,你是……”
來人一陣極力地掙扎出程家安的懷抱,推搡間急哄哄地還踹了程家安兩腳:“你卒啥尼(幹嘛)?放開,我的羊……”
“啊,對不……咳咳你先別……咳咳……哎!你別……跑啊……咳咳……”這下算是聽得真真的,對方絕對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子,羞紅脖子根的程家安本想為剛才的冒失行為解釋上兩句,無奈吃土的滋味實在難受,眼瞅着那個連臉都尚未看清楚的女子掙扎地翻滾兩下又鑽進沙塵里,程家安一咬牙一跺腳,也跟了上去幫忙。
沙塵里尋羊,如同瞎子摸燈,險而又險地找到一隻,好在羊羔不大,程家安能勉強抱在懷裏,轉回身來剛好遇到找到另一隻的女子。模模糊糊地看着用圍巾捂着口鼻的女子手指不停地比劃着,程家安會意地跟着她躲到了一處殘垣斷壁的土牆后,雙雙遮蓋住嘴鼻悶聲不吭地縮卷着身子,等待沙塵暴的過去。好一陣子,沙塵暴的威力逐漸衰減下來,兩人抖抖身上覆蓋的塵土,程家安這才看清眼前這個清秀的女子。
高挑秀美的李秀蘭梳着兩條粗大的辮子,四處補丁的青布棉襖,包裹着窈窕婀娜的身材,雖是塵土覆面,臉頰上卻沒有西北女子因風吹日晒而獨有的“紅二團”,相反還有點天生麗質、遠山芙蓉的驚艷。只是如此貌美的女子,此刻正用一雙倔強執拗而又兇狠霸道的眼神盯着自己,這讓程家安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遮掩着剛才的尷尬:“咳咳,剛才多危險!有必要嗎?”
“哼,你知道個啥?咳咳,羊沒了,命就沒了。”看着尷尬不已的程家安,李秀蘭四周打量了一番,警惕地盯着程家安做出一副防範的架勢:“你……你是個啥人?”
程家安的腦子裏正在努力理解羊和人命之間的因果關係,此刻聽出了李秀蘭警惕的話意,趕忙解釋道:“哦,丫頭子,你別擔心,我……我不是壞人,你瞅瞅我這衣服,我是下當兵的。”
李秀蘭疑惑的大眼睛再次審視着程家安,顯然很是心思細膩,指了指程家安的帽子,質問他的帽子上為什麼沒有帽徽:“你糊我尼,當兵的咋沒有那個?”
“哦,你說帽徽啊,哦,轉業了就摘掉了。”
李秀蘭將信將疑地看了看程家安,這個面相忠厚的男人也不太像是個心懷叵測的雞鳴狗盜之徒,於是稍作安心地說道:“咳咳,剛…剛才謝謝你啊。”
“啊,沒事,應該的!”程家安突然想到剛才冒冒失失很是尷尬的一幕,支支吾吾地道:“當時不知道你是……對不起啊!”
李秀蘭趕緊打斷程家安的話語,轉過頭去,眼睛飄飄忽忽往向別處,脖子根里卻泛起一片紅暈:“別說了,剛才啥事也沒有!”
“啊,對對對,啥事也沒有,啥事也沒有!”程家安趕緊應和着,一陣陣的尷尬讓二人驟然變得悄無聲息,只有呼呼的風聲依舊在耳邊作響。好一陣子,天空才稍稍明亮起來。-二人抖抖身上的沙塵,程家安瞅了瞅面前這位清秀的女子,突然鬼使神差地主動上前,口笨舌拙地冒出了一句解釋:“哦,那個……那個我叫程家安,呃,我是西峰鄉的,我……我是回來探親的。”
“嗯!”李秀蘭輕輕地哼出一聲,緊張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眼神里充滿了疑惑,不知道這人莫名其妙地整出這麼一句是個啥意思。
“我這個……我能問問西峰鄉怎麼走么?這個沙塵暴讓我有點轉向了。”
李秀蘭暗地裏吁出一口氣來,這才抬起頭來,輕輕朝邊上呶了呶嘴,示意了個大概的方向,眼睛的餘光卻時不時地偷偷瞄向程家安。衝著李秀蘭指引的方向,程家安撓撓頭憨憨地道:“哦,那邊是吧,謝謝啊。那……那我走了,你自個小心點,以後別……”程家安訕訕地還想說句囑咐的話,卻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行李,拍着腦門驚呼道:“哎呀,糟了,我的行李!我的行李丟哪去了?這下完蛋了……”
慌亂之中,程家安再也顧不上和李秀蘭說什麼,火急火燎地衝著來路尋了出去。李秀蘭看着那個笨嘴笨舌卻又顯得忠厚老實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個弧度,自言自語着:“程家安……”
好在是在沙塵肆虐的荒郊野外,根本不會存在什麼拾荒人,慌不顛顛地找到倉促丟失的行李,程家安這才擦了擦一頭的冷汗,大喘了一口粗氣。再回頭看去時,李秀蘭的身影早已不見,程家安搔搔腦袋,腦子裏還有點迷迷糊糊的悵然,再次拍了拍身上厚重的塵土,衝著李秀蘭指引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