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甥
此後二人相顧無言,沒再說些什麼。但沉默反而讓賀知鶴知更為放鬆。
手握巨款自然是不適合住網吧的,賀知鶴知準備今晚在酒店開間房。看着跟在邊上等着送她回去的學生……總不能讓人送去酒店開房吧。
尷尬。
“降谷君,”賀知鶴知站到路邊招手,“就送到這裏吧,我先回去了。”一輛出租車停到她前面,鶴知打開後座車門。
“老師!”降谷零忽然叫住她。
他的眼睛漂亮極了,帶着灰調的紫色。而這雙美麗的眼睛正注視着她,似有萬語千言,欲說還休。
賀知鶴知艱難地移開目光。感覺被他這麼看着,就算是想拿走她的三百萬也不是不……不,這個還是不行!
“什、什麼事?”
“我很抱歉,沒能保護你。”
這道的哪門子歉。賀知鶴知搖搖頭,勸慰自己總是責任感過重的學生:“這不是你的錯,你又不是超人,什麼都能解決,況且當時還有職責在身。”
橘黃的路燈給她打了一層溫柔的光。
“不要多想,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會更好的。”
賀知鶴知去網吧取了行李,然後步行到附近的賓館。
好賴是身懷三百萬円的人,她選了一個稍微好一些的賓館,檢查過房間裏沒有不該有的電子設備后,賀知鶴知脫下衣服,先用毛巾沾水把受傷的腿擦洗一番,然後給它裹上保鮮膜再去洗澡。
熱水將黏在她皮膚上的污物沖刷乾淨,合適的溫度撫慰着她的靈魂。
至於換下來的禮服?鶴知想了想,還是沒捨得丟掉,準備明天送去乾洗店試試。畢竟是黑色的,興許還有搶救的餘地?
三天干黃兩個工作。
鶴知倒在床上,長長地嘆了口氣。明天一定要找房子和工作了。
今天她的身不累,心還是一樣累的,所以很快就睡著了。
大約是物極必反,連續倒霉了很久的賀知鶴知終於迎來了曙光,一大早就收到了好消息。
首先是她給選修希伯來語的學生修改論文的潤筆費到賬;然後是襪子賊的賠款到賬;再然後是物業告訴她,她好姐妹留給她的那套房子找到人出租了。
賀知鶴知的目光在【重傷昏迷】這條沒頭沒尾的郵件上停留了一會兒,點擊刪除。
辦理退房時,早間新聞播送了四菱銀行十億円搶劫案的結果:劫匪內訌死了兩個,唯一的贏家眼看自己無法逃脫,飲彈自盡了。全部贓款已追回。
看着像假的一樣,偏偏又不是太假。賀知鶴知笑了一下,拖着小行李箱走出賓館。
第一站,金井綜合醫院。
住院部比門診安靜很多。小行李箱的滾輪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顯得有些刺耳。
鶴知把它整個拎起來走了一會兒,很快又受不了,只好放下。
提起放下、提起放下,反覆幾次后,箱子先不幹了——右側的輪子掉了一個。
這個箱子是以前過節四菱銀行搞活動送的。賀知鶴知安靜地看它往前滾,只在內心激烈地問候採購。
輪子滾到別人腳邊,穿着病號服的少年彎腰撿起它。
“我的我的,抱歉,”賀知鶴知伸手把它接過來,有點不好意思,“謝謝。”
“不用客氣。”少年見她腿上有傷,主動提出幫忙,“您要去那個病房呢?我幫您吧。”
“不用麻……”鶴知的聲音被她自己吞進去了。
或許是因為住院疏於打理,少年的頭髮長到了脖子,那是一種夢幻般的藍紫色,細長的丹鳳眼也是與之相似的顏色。身材纖細修長,面容俊秀,穿着難看的綠色病號服,也像一支舒展的鳶尾花。
不是她自誇,鶴知她長得是沒得說的,往大街上一站,男的女的十之八九都得看她。她當然不會認為這位美少年的美貌超過了她,但是……
——現在的小孩都怎麼回事,頭髮五顏六色的,眼睛也是花樣百出,這讓黑髮棕眸的她很有壓力的!
“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可以的。”賀知鶴知把吞下的話音吐出,感謝地沖他笑了笑,然後提起行李箱。
……靚仔誤人,她一時竟然忘記避開傷口,箱子一晃,直直撞上的小腿。
“嘶——”鶴知倒吸一口涼氣。
“還是我幫您吧。”少年善解人意地接過箱子,“您要去哪個病房呢?”
賀知鶴知見他行動自如,似乎的確不為難,才報出了房號,千恩萬謝地瘸着腿往前走。
那是走廊最靠里的病房,單人間,配有一位專職護工——住在這裏的賀知先生,是植物人。
越是靠近,鶴知的心情就越是低落。勉強沖剛交換名字的幸村少年笑笑,她接過自己的行李箱,走進了病房。
弟弟幾乎已經不需要任何治療了,但全職的私人護工和住院費還是很貴,剛剛在樓下繳費的三百萬円只夠一個季度使用的。
前段時間姐妹的那套房租客退租了,沒有新的租客,四菱銀行又發不出來工資來,怎麼湊都湊不夠,鶴知每天都想放棄。
想到三個月後還要再繳三百萬,賀知鶴知悲傷難以抑制,雙眼泛紅。
“吃錢的怪物。”
“連累我的小癱子。”
“要不還是拔管算了。”
想想又忍不住露出扭曲的笑容:“乾脆把你賣給癖好奇怪的富婆算了。”
“小光,其實姐姐早就給你物色好買家了,可是沒想到有富老頭主動送錢,小光可以暫時繼續呆在醫院,姐姐會幫你找更合適的富婆的。”
賀知鶴知愉悅地看着他手指頭亂動。
考慮到賀知小姐行動不便,同一個病室的少年幸村精市乾脆好人做到底,在走廊盡頭的窗前曬太陽,等她出來。
過來送營養液的護士小姐姐跟他打了個招呼,往門上的玻璃一瞧:“啊,賀知小姐過來了呀。”
眼見鶴知日益消瘦,形容憔悴,護士小姐忍不住嘆了口氣:“賀知小姐真不容易。”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既是憐惜她,也是想跟美少年找點話題,護士提起了從前輩那聽來的故事。
“三年前,賀知小姐的父母和弟弟發生車禍,父母當場離世,弟弟搶救回來就一直沒有醒過。”
“植物人幾乎不可能醒來,但賀知小姐一直都沒放棄。”
“目前也沒有什麼治療手段可以用了,醫生也只是讓賀知小姐經常過來跟景光先生說說話——但賀知小姐需要拼了命的賺錢,很少有機會過來的。”
“她以前沒有這麼憔悴的……這世道,豈是一個弱女子擔得起的。”
幸村精市不想在背後說人長短,但也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句:“世事艱難。”
賀知鶴知沒呆多久。說了幾句話、檢查過他身上沒有壓瘡、與前次相比肌肉萎縮程度,發覺情況良好,護工果然盡職盡責,多少有些安慰,起碼錢沒白花。
她後面還要找新的房子,還要找工作,根本沒時間在這浪費。
幸村少年幫她把箱子拎到電梯裏,本人也跟着下了樓。賀知鶴知知道他是想幫她的忙,雖然怪不好意思的,但也沒拒絕,只是笑着同他道謝:“下次姐姐來,給你帶好吃的——如果你出院了就更好了。”
幸村精市應了一聲,看她微紅的雙眼,還是沒忍住寬慰了一句:“會好起來的,您弟弟會好起來的。”
她哪來的弟弟啊,她只有一個沒良心的給她整個大麻煩的妹妹!
賀知鶴知差點被他安慰哭,只能強壓着淚意,帶着哭腔說:“你也是,你也會好起來的。”
這地兒呆不了了,賀知鶴知提起行李箱,小跑出了醫院。
賀知鶴知也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但因為一些原因,她不能從事本專業的工作。
那麼留給她的選擇就不多了。
花了兩個小時面試,她成功獲得珠寶銷售一職,工作搞定√
隨後就是找房子了。附近的房源她大致也打聽過,正翻着手機查最近的地址時,手上忽然一松,手提包脫手而出——她的破箱早在面試前就找地方寄存了。
那手提包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同事買雜誌抽到又不喜歡的。真是世風日下,這年頭居然連這種包都有人搶了。
賀知鶴知百思不得其解,但這並不妨礙她尖叫:“搶劫啦——”
裏面!可是有五萬円巨款的!
畢竟是面試,賀知鶴知特意穿了高跟鞋,這下連跑都跑不快;劫匪又穿了輪滑鞋,簡直機智得令人震驚,一溜煙就沒了身影。
幸好世上還是好人多些,路邊有個大小夥子見義勇為,當即追在劫匪後面。途中遇上巡警,鶴知趕緊報案,指了路還描述了劫匪的特點、她包的樣式。
人到中年骨質疏鬆的巡警沒有耽誤,馬上開始執法,但他的跑步速度居然跟穿高跟鞋的鶴知差不多。
賀知鶴知的內心一片悲涼。
人生處處有驚喜,就他們倆這個跑法,還真追到了——她的包跟一個少年一起摔在地上。
巡警好不容易才把氣喘直,指着摔趴在地上的少年說:“你,跟我去警局一趟。”
“等等,警察先生,他好像不是搶包的人。”賀知鶴知仔細瞅瞅,雖然覺得他跟見義勇為的那個小夥子也不像,但這一身鍛煉的打扮,明顯也不是犯罪嫌疑人。
“但這又沒有別人……小姐你先檢查下有沒有東西丟了。”巡警明顯還是持懷疑狀態。
從地上爬起來的少年蒙圈了半天才搞清楚事態,生氣地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嘶嘶”地往外吐氣。
好在解釋了情況之後,各方面基本上都對得上,少年應該的確不是嫌犯;賀知鶴知的寶貝money也沒有丟,皆大歡喜。
巡警向少年道了歉,鶴知也對他表示了感謝。雖然希望不大,但賀知鶴知還是重複了嫌犯的特徵:“對方穿着紅色袖子的長袖白T,腳下穿了輪滑鞋。人估計也長得獐頭鼠目,不可能是這麼可愛的孩子。警察先生你可一定要抓住他啊!”
巡警只能承諾一定儘力。
穿着高跟鞋跑這麼一通,鶴知不僅累了,腳還痛,得找個地方坐坐——店裏她是去不了,要消費的,附近好像有個公園?
她仰頭看了看,確定這幾節樓梯上面就是公園。艱難地爬上去,正好是個街頭網球場,入目全是年輕的肉.體,定睛一看,居然還有兩個眼熟的。
賀知鶴知正想打招呼。
“——這可是你自己答應的,把他們全打敗就跟我約會。”
“打街頭網球的都是些弱者。怎樣……你生氣起來的樣子還挺可愛的。”
少年的聲音如大提琴般低沉有磁性,拖着慵懶的尾音。
咦,他到底是沒到變聲期,還是已經度過了變聲期?才14歲,不至於吧?
等等,重點不是這個。
賀知鶴知一時有些難以置信。
說這話的人……是她大外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