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三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三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三章)

明青蘿

當然,這一次他終於不再害怕,一個新的時代已經到來,雖然腳步蹣跚,畢竟還是向著這片土地堅定不移地走來了。太陽下山了,操場上的比賽全部結束,五爺爺才興沖沖地往鎮醫院趕去。在鎮醫院門口,我面對了人生中第一次的生死交替:僵硬的身軀,蒼白的面孔,不再說話的雙唇,隱藏起來的柔和的眼神,躺在那輛拖拉機旁冰涼的土地上,正是老輩們常常跟我說起的靈魂消失了后的模樣。死者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他自己開車壓死了自己。他開着拖拉機,在下坡的拐彎處,打開車門向路旁熟人遞送一件東西,身子向外探出,倉促間重心不穩,便從駕駛室摔了出去,他自己駕駛的拖拉機車輪正好碾壓了過來。周圍的人無限感傷哀嘆,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是個好人啊,怎麼竟會是這樣?一個司機竟然會自己開車壓死自己,真是冥冥註定啊。在以後我目注的許多生死輪迴交替中,這句話反覆在我耳邊響起過,我很多時候甚至都以為,人來這人世間一遭,莫非單單就是為了這樣一句傷楚的嘆息?在他們的嘆息中,我看見的是人們悲戚的眼神,特別是那個跪在地上放聲痛哭的女孩子,一身白色孝衣,哀楚的眼中儘是淚水,還有無邊的痛苦和面對災禍的凄然無助。是老頭的女兒,人們低聲地嘆息着。五爺爺沉重的嘆息了一陣,目光中透着惋惜,拉着我快步離開了那裏。在死人堆里掙扎出來的五爺爺自然是無所畏懼,無所哀嘆,甚至也沒有多少在意,他早已在生死瞬間的戰場和幾十年的黑白難辨中參透了生死真諦。其實,我也差不多,我一點也不害怕。也許,生與死離得並不太遙遠,就像睡著了不再清醒過來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人們眼中溢滿的不是熱烈與希望,而是淚水,是哀痛,還有絕望。

在鎮裏住了半個多月,五爺爺每天都帶我到醫院去看望四爺爺,還用有些嚴厲的目光驅趕我用自來水洗冷水澡。深山小鎮的自來水很是冰涼,小小年紀的我很是有些膽寒。但五爺爺不管這些,滿眼的不屑和輕蔑,不就是冷水澡嘛,他已經洗了一輩子,無論春夏秋冬,有什麼了不起。在五爺爺的眼裏,他希望我也是一個敢於面對挑戰的男子漢。我在五爺爺的訓練下,逐漸變得成熟和勇敢起來,洗衣做飯也能獨自搞定。周圍的人都不停地誇我,五爺爺對這些誇獎卻是不屑一顧,私下裏,我也聽見他跟四爺爺之間的感嘆,說老懂心思與行動都成熟得太早,恐怕不是吉祥的預兆。直到一事無成的不惑之年,我才知曉這預兆的深意:人越長越聰明是常理和本份,而越長越愚蠢就絕對是一種不幸和哀痛。我當時不知曉的是,目不識丁的五爺爺竟然早就用雪亮的眼光看清了這一切。

半個月後,五爺爺買了許多食物,攔下一輛進山的拖拉機。駕駛室坐不下,我們只有站在車廂里。山路崎嶇而又陡峭,我緊緊地抓住車廂外沿,車廂還是不時地磕碰在我的鼻子上。魯迅先生說,他鼻子太矮是因為夜路走多了,時常碰壁的緣故。我的鼻子太矮,則毫無疑問是在那深山密林的崎嶇陡峭山路上坐了很多次拖拉機車廂的緣故。那時,我的身高決定了鼻子的位置,正好是車廂的邊沿,一次又一次地磕碰,自然就變矮了。不過,我興奮的是那裏的大山,那裏的樹木,一望無際,高到看不見天,深到找不到底,到處是綠色,有飛濺的山泉水,還有百鳥的歌唱。只有沿路堆放着的木頭,才讓人想到,這不是世外的桃源,有人類的鐵鋸在這裏出沒。當時的我自然沒有如此深切的體會,只是覺得讓一棵棵大樹躺在路邊,是那樣的孤獨無助,在冷風寒雨中,大多數木材都已毀壞。而在我老家,為了買幾根木頭做房子,父母親種墊子草、種青菜賣已經耗盡了大半生的精力。如能從這裏扛幾根木頭回家,我也就用不着在煤油燈下幫着撕墊子草、揀爛菜葉了。五爺爺對這一切顯然是司空見慣,他的身子依舊是堅毅挺拔,像道旁一棵棵靜默的白楊樹,年年歲歲脫了一層又一層皮,依舊倔強地在這天地間無聲靜默。

時間如流水,在那半年多時間裏,所見所聞不過是高山流水,白的雲,綠的樹,捉小溪里的魚,掏樹上的鳥窩,騎着一輛三個輪子的小自行車在山路上來來往往。再就是一個人躲在鮮花綠葉叢中看蜻蜓來了,蝴蝶飛了,獃獃地出神,默默地傻想,彷彿自己就是一隻飛翔的蜻蜓,一隻美麗的蝴蝶,在傾聽大自然的竊竊私語。留在記憶深處的,是隔壁小女孩那滿是水泡的手,不知如今是否恢復了光澤、柔潤與美麗?隔壁那家人十分貧窮,全靠父母親打柴草為生,上有癱瘓在床的老人,下有一群小孩,好不容易才生了個兒子,寶貝得不得了。那個有着大眼睛,經常撲閃着長長睫毛聽五爺爺講精靈鬼怪故事的小女孩,比我大不了幾歲,卻是幫助家長做事的好手,割豬草,照顧妹妹、弟弟,哪一樣都讓人放心。一次倒開水給妹妹喝,人夠不着,只好站在椅子上去提暖水壺,沒想到暖水壺磕在了椅子上,滾燙的開水從炸裂的暖水壺中洶湧而出,為了不燙傷妹妹,她沒有撒手,乘勢甩向了另一邊。幼嫩的小手,皮膚翻卷着,大塊大塊的水泡,十分可怕。五爺爺第一時間趕了過來,還有他手上抓着的草藥,我無法想像的是,她竟然一聲也沒有哭,在五爺爺給她敷好草藥后,還纏着五爺爺給她講故事。如此柔弱的一個小女孩,卻有着如此倔強的力量,在五爺爺含笑的目光和那些精靈鬼怪的故事中,一絲一毫也看不到她的悲痛和沮喪。

可惜,半年多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五爺爺已經把一切東西都收拾好了,他就要永遠離開這個獨守了一生的深山窩了。已垂垂老矣的他,走出之後就再也不會也不可能返回了。

臨走之前,五爺爺在街上轉了大半天,挑了一擔東西回來,雞鴨魚酒俱全,讓我驚訝的是,五爺爺竟然弄了一整個豬頭回來,還有很多線香、蠟燭、紙錢。看到我吃驚的樣子,五爺爺一臉嚴肅,挑着擔子,拉着我往屋后的深山走去。經過將近一個小時的跋涉,五爺爺把我帶到了大山深處的一個窪地里,周圍樹木參天,溪水潺潺,還有不知名的小花正開得熱烈芬芳,兩座小小的墳堆靜卧着,耳邊只有水聲、風聲,我們的腳步聲在輕輕迴響。墳堆上沒有碑石,原先祭拜時沒有燃燒完的線香、蠟燭杆子像是列陣的士兵,整齊肅穆地佇立着,像是在聆聽訓話,像是遠征之前的訣別。毫無疑問,這是五爺爺來的最多的地方,每一次祭拜,都恰似一次義無反顧地征戰。這是黃大牙和高師傅的墳墓,是五爺爺戰友、兄弟、師傅的安息之地。黃大牙不堪種種凌辱折磨,跳入水庫之後,五爺爺冒着被千萬隻腳踏在地上的威脅和風險,偷偷打撈上黃大牙的遺體,與高師傅一起在三更半夜裏,將之安葬在深山老林的這片窪地里。後來,高師傅也安葬在這裏,徹底將歷史的風雲是非隔絕在了大山之外。毫無疑問,這是五爺爺此生最隆重的一次祭拜,也是他最後一次向他的戰友、兄弟、師傅當面致敬。從此之後,五爺爺有幸得返故鄉頤養天年,用最後的時光來回味咀嚼他陌生了一輩子並不怎麼熟稔的故土。

祭拜完五爺爺的戰友,第二天,五爺爺采了最後一次草藥,在他寄寓了大半輩子的土房子裏點上一對蠟燭還有三支線香,拉着我在神案前跪下,還有那個鄰家小女孩也怯生生地扯着我的衣角一起跪了下來。五爺爺在神案前跪了很久,用顫抖的手摸着那小女孩的頭,說,爺爺要走了,以後再也看不見你了,要小心你的手,把這些草藥給你爸爸,用完之後就會好的。五爺爺的臉上滿是關切和慈愛,但眼中卻有渾濁的淚水在不住地往下掉。這是我親眼看見五爺爺哭泣的唯一一次。

五爺爺拉着我坐上了搖搖晃晃的拖拉機,我與旅途中交往的第一個朋友依依惜別,看着她在拖拉機後面奔跑,一邊大聲地喊着什麼,一邊不停地揮着手,直到那身影融入到了無邊無際的高山峻岭間。在人生的旅途中,與自己萍水相逢,還有依依惜別的朋友無數,唯有那次別離,讓我牢牢記住了幾十年。那瘦小的身影,滿是淚痕的雙眼,在風中揮舞的雙手,一一在歲月中凝固,一去千里之後,又一別數十年。如今,那溫潤、美麗的雙手,可支撐起了一個美滿、富裕、幸福的家庭?

令人無法想像的是,回到老家后,我與五爺爺的衝突便開始了。我想學武功,再三地請他教我,但他無論如何就是不肯答應。在小學三年級時,便有了一次讓我刻骨銘心的對話,也讓我與他之間的語言交流斷絕了好多年。

你真想學功夫嗎?五爺爺問完之後,一聲不吭地盯着我看了十幾分鐘,他猛地吸了幾口自製的土煙絲,最後還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道,練武之人,首先是一個德字,然後是一個忍字,最後才是一個武字。我闖蕩江湖一生,遍尋名師,為學武藝而踏入戰場,又因爭強好勝誤入是非深處,其間坎坷難言之經歷無數。俗話說,三歲看苗,十歲看老,憑我的眼光,你永遠做不了一個武者。德乃練武之首,你自小聰慧過人,家教嚴厲,這一點我自然可以放心。但自古狡猾奸詐之輩和卑劣無恥之徒多出於自以為聰明之人,他們心術之縝密多變,心智之詭秘難纏非常人所能及,況且他們往往痴迷於名利,糾結於恩怨,或陰險不語,或衝動易怒,或清高自負,或凌勢欺人。這種自以為是之人的衝動與憤怒,清高與卑賤糾結於心,要麼在傷感中自艾自怨,更多的則表現為不顧一切的玉石俱焚般的復仇的力量,如潰堤的洪水。你也許會是這樣的有些自以為是的人,儘管不是太聰明、太狂傲,卻註定要在不忿中思索,在不屑間前行,糾結於名利與內心的取捨,如何能做到一個忍字?你專註于山水的神情,你嚮往於遠行的孤獨,還有你無語於塵世間的凝眸,執着於魂靈間的傳說,雖與忍字相似,與武者相通,卻有着本質的不同。武者克制的是自己的情感,磨礪的是自己的意志,任何時候都能做到萬般羞辱加於身而巋然不動。而有些小聰明的自以為是者,大多時候不是克制,而是醞釀情感,掙扎靈魂,他們永遠超脫不了物外,只能是塵世間更無奈、更傷感、更柔弱,甚至更爆發、更破壞的一群。這些,往往更危險。這就是我不教你武功的全部理由。你或許明白不了,但你以後會體會到,只怕我對你的忠告會跟隨你的一生。所以你只能儘力去做一個德者,在不屑的眼光和傷感的靈魂中走自己的路,可以感嘆,可以怨恨;可以軟弱,可以堅強;可以孤獨,可以拒絕;可以迷惘,可以哀痛;可以痴迷於山水跋涉,可以纏綿於名利糾葛與如煙往事;可以逃避紛爭與權勢羈絆,可以逍遙於內心與魂靈的自由;唯一不可的就是衝動和憤怒。

五爺爺像個睿智而又敏感的預言家,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個秋天,在那紛飛的細雨、飄悠的落葉叢中,完成了與我或許是與他自己關於德、忍、武最本質理解的最後一次對話。他以敏銳的眼光,看出了我一生的特別和缺憾,自以為是的聰明,眼高於頂的狂傲,冷眼旁顧的不屑,卻又執着於孤獨、旅途與傷感,糾結於現實、虛幻與過往,在衝動與憤怒中,在咒罵塵世污濁與權勢紛爭中,只能與山水和心靈對話,只能在衝動與憤怒中沉溺。此情此境,於家國無利,徒自傷身害己。為了武者的榮譽和勇氣,他硬是拒絕了一身武藝的延續,讓一個真正的武者,最後陷於孤苦無助和道統絕斷。

許久,五爺爺才結束與我的對話,推開窗戶,望着對面房梁下的壽木感嘆不已。這是我已經準備了十幾年的最好壽木,油漆了二十多遍,嚴絲密合的,只怕不久就要讓我與這個世界隔絕而去了。

那一年的夏天,農曆的六月初幾,有個神秘人物從我家門口路過,認真地看了看正在院子裏訓練武功的五爺爺,感嘆地丟下一句,強則強矣,實乃強弩之末,終過不了農曆六月。我自然不信,儘管我與五爺爺一貫不和,但我還是希望他能長命百歲,能改變他對我關於武、德、忍的成見,教我幾招武功。

神秘人物的話語如魔咒般的應驗在了一九九一年那個炎熱的夏天。兩三年前,我已經從迷憾中醒悟,與五爺爺多年的冷戰宣告結束。初中畢業了,雖然順利進入了鎮中學重點班,但考試發揮不好,沒能進入最頂級的實驗班,我一副垂頭喪氣的神態回到明村。五爺爺見我無限傷感的神態,嘆道,真是的,自以為聰明,卻心胸不夠寬大,拿得起放不下。不過,他卻是很開心的樣子,說能進鎮中學重點班,也是明家的祖先護佑,只要再繼續努力,讀大學跳離明村的黃泥巴,那肯定沒有任何問題。於是,五爺爺每天都練幾遍功夫給我看,說,老了,動不了了,就權當耍猴子,給你開開心,我只怕也等不到你高中畢業念大學了,多揮幾下拳腳,就當留個念想吧。

轉眼就到了農曆6月29號,這是農曆六月的最後一天。白天,五爺爺沿着明村河走了很遠,在路過我們家的水田時,還將水渠里的水引進了田裏。他坐在田埂上,吸着煙絲,眯着眼打量着即將收割的早稻,與隔壁田裏引水灌溉的老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着。田裏的水放好后,又繞着明村的老屋場、新屋場轉了一圈,最後在那棵他年輕時打過擂台的大榕樹下坐了許久。到了晚上,雖然天氣很熱,但五爺爺興緻很高,連喝了幾大碗稀飯,還再三詢問我暑假后鎮中學開學的事,然後便端着茶缸坐在藤椅上休息。大約晚上十一點多鐘,我被客廳里的聲音驚醒,我猜想一定是在椅子上睡著了的五爺爺手上的茶缸掉到了地上,也就沒有在意,繼續睡覺。天亮了,大家都起來了,五爺爺仍坐在椅子上沒醒,手上的茶缸果然掉在地上。五爺爺終於沒能度過農曆的六月,就在六月的最後那個深夜,離看見農曆七月的時光還差半個小時的那一刻,無疾而終,享年七十有二,孤獨地踏上了天國之路,忍住了與所有人的依依惜別,邁着武者的腳步,剛毅而堅定。

從小,我就聽過太多關於算命測生死和精靈鬼怪的故事,他們還特別提醒我,人咽氣之後,壽木的蓋子會自動地彈開,在還沒來得及收斂之前,就可以收留逝去的靈魂。

我第一個登上了二樓,我想親眼看看,人的遠離與壽木究竟有何關聯。那一刻,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我的血液彷彿要在瞬間凝固,那具嚴絲密合十幾年,連風也鑽不進去的壽木,竟會在這樣一個夏天的清晨裂開了一條很大的縫隙:壽木的一邊向上拱起,裂開的縫隙足以放進一個拳頭。難道,人真的是有靈魂在天國里飛翔?在臨走的瞬間,要來推開自己的壽床?我沒有恐懼,我只是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震撼,除了這種力量,還有什麼能說清這糾纏不清的秘密?收斂遺體的時候,人們常常規勸生者,不要哭泣,千萬不要把淚水濺到了死者的身上。莫非,淚水也蘊含了神奇的力量?它會帶給亡靈無盡的思念與哀痛,拉扯住他們飛往天國的翅膀,以至他們在天國里翱翔時,也要被塵世間的思念與傷痛所牽絆?再一次地把他們的靈魂揉碎?把他們悠閑的腳步衝擊得七零八落?可是,帶一滴淚水去天國里珍藏,這又是多麼美好的記憶!難忘生的坎坷,不棄人世的纏綿,念懷曾經的往事與情感,這究竟是苦痛多於甜蜜,還是甜蜜勝過苦痛?在天國的飛翔里,他們為何不傳送給我們一些更加神秘的昭示?讓生人在懷想中能與他們一起歌唱,一起飛翔?

我在前面舉着招hun幡,不斷地拋灑着紙錢,我想為五爺爺指引一條另一個世界的坦途大道,不再有孤獨,不再有折騰,不再有苦難。八個人抬着五爺爺的壽木,在招hun幡的指引下,向著明村的山崗,向著生人永遠也無法跨越的彼岸,前行着,沉重而緩慢。耳畔,是道士漠然枯寂,卻又悲天憫人的祈禱:仙界飄渺,塵世已了,nai何qiao畔莫回頭,天國路遙莫思念;來世難尋,愛恨隨風,黃quan路上是非去,望鄉tai前情義空;三生淚盡,彼岸花開,花開葉落生生世世不相見,陰陽兩隔相逢除非魂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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