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四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四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四章)

明青蘿

十、打錫鬼

在我們明村,鬼這個字具有無窮無盡的包容和可能,可黑可白,可褒可貶,憐惜怨恨,嬉笑怒罵,無數情感和評價,都可以在稱呼前面或者後面粘貼一個鬼字來表達。鬼話、鬼才、鬼主意,鬼混、鬼計、鬼把戲,鬼頭、鬼膽、鬼聰明,小鬼、老鬼、機靈鬼,酒鬼、煙鬼、大賭鬼,水鬼、旱鬼、膽小鬼,大頭鬼、淘氣鬼、討厭鬼........凡是生活中有的,頭腦中能幻想的,都可以用這個神奇的字眼組合而成。不同的嘴,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相同的語調高低,哪怕是同一個人的嘴,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語調高低,同一個鬼字,都可以幻化成不同的意蘊,不同的歡喜厭惡,不同的褒貶評價。

不過,每個人的名字裏自然是不會有這個字的,明村人雖無知無畏,鬼神不驚,但總不至於在取大名的時候,會不識好歹的加上這個讓人離不開卻又愛恨不是的字。於是,無數創新風暴便落在了小名、外號上,明村每一個人的一生,幾乎沒有誰沒有一個甚至幾個帶鬼字的外號,而且還名正言順地大呼小叫着。

打錫鬼,在村裡鼎鼎有名,他還有幾個外號,叫洗磨鬼、磨刀鬼、晃蕩鬼、溜之郎當鬼,等等。這些外號,貼切地描述了他的一生和如影隨形的全部酸甜苦辣。

打錫鬼,是明村一個破落地主的後代。在民國初年時,打錫鬼的爺爺迷上了大煙、賭博,成了明村最大的煙鬼、賭鬼,沒經受住幾年的折騰,若大的家業便都見了鬼。煙鬼、賭鬼做不成了,昔日的大老爺便做了醉生夢死的大酒鬼,沒多久自己也見鬼去了。留下兒孫上無片瓦遮身,下無雙腳立錐之地,忽喇喇似大廈傾,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好一出現世報。打錫鬼的父親無奈之下,將十一二歲的兒子送到了盧鎮雜貨街,跟着遠近聞名的盧師傅學修補鍋碗瓢盆、鑿打石磨、磨刀磨剪子。三年過去,十五歲的明村小子不僅學會了一身本領,還賺到了好幾個外號,其中叫得最響的就是打錫鬼。不過,人世間的事就是這般曲折蜿蜒,難於遂人心愿。打錫鬼的父母在他出師前一年雙雙因病去世,當年繁華熱鬧的明村地主老財,只剩下打錫鬼一根獨苗。看到這個乖巧伶俐的徒弟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盧師傅長嘆一聲,乾脆將他收為了義子,平常在店鋪里學技術、打雜,隔三差五還挑着擔子,跟着盧師傅在盧鎮四周的村莊吆喝幾聲,打錫了、補鍋碗瓢盆、鑿磨了、磨剪刀了,有些稚嫩的嗓音,驚飛了一地的雞鴨麻雀。這個來自明村的小子,搖身一變成了盧鎮盧家的小兒子,這個我原本應該稱呼他為打錫鬼爺爺的明村人,竟然成為了我奶奶的弟弟。許多年之後,當我出現在明村的黃泥巴路上時,每一次見到他,我都要乖巧地叫一聲舅公爺爺。

塞翁失馬,福禍難測,時序輪迴,冰霜誰知?明村的地主老財,不管大小,都在時代的風雲際會間把頭埋進了自己的褲襠里,或一語不發,或唯唯諾諾,只要還能站在明村的土地上看見東升西落的太陽,就謝天謝地不已。打錫鬼的爺爺拯救了打錫鬼的一家,既讓老太爺自己在人世間享受了一回煙酒賭的榮光和瘋狂,也讓子孫後代站在了主人的席位上,不用戴着奇形怪狀的高帽子,在明村泥濘的田埂上跪得滿膝蓋和一頭一臉的黃泥。打錫鬼的父母親除了經受了舊時代里的饑寒交迫、白眼嘲弄和幾聲嘆息外,還沒來得及砸吧回味當上新時代主人的滋味,便在一九五二年的那場綿綿春雨中登上瞭望鄉台,這一年,打錫鬼正好十五歲。

西邊的太陽落山了,東方的星星便會灑落光輝,照耀明村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泥巴路,還有盧鎮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石板街。打錫鬼師傅家的店鋪走上了集體合作的康庄大道,師傅兼義父的榆木腦袋上敲打出了幾個鼓包,每逢農曆一、四、七便在在盧鎮石板街上展示一回。打錫鬼雖然站在高台上,也舉起雙手跟着大喊大叫,但他心裏也很難受,他畢竟還惦念着師傅的好,沒有師傅的照拂,說不定他早就跟着父母一起登上瞭望鄉台。在人世間的高台上,打錫鬼是孤兒,是被盧鎮雜貨鋪老闆盤剝欺壓的對象,是舊時代的可憐蟲,無依無靠,還得沒日沒夜做牛做馬。站在高台上,打錫鬼手腳無措,一臉茫然,臉上時常流下的淚水,引得台上台下一陣陣的慷慨激憤,叫聲、罵聲、哭聲不斷。其實,只有打錫鬼自己心裏清楚,臉上不爭氣的淚水,壓根就不是對自己孤兒身份的悲苦,更不是對師傅兼義父的控訴,相反,那是看到師傅在台下和街上顫巍巍身子時,他揮之不去的內心贖罪。不過,這樣的話,這樣的感受是萬萬不能透露哪怕一絲一毫的,他的身份就是受盡欺壓凌辱的孤兒,終於可以在盧鎮的大街小巷裏、在明村的溝溝坎坎上昂首挺胸地來來去去了。在夜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更半夜裏,打錫鬼會像個幽靈一樣,飄出雜貨街,飄過盧鎮的街角巷尾,飄進盧鎮河邊的那個窩棚,叫一聲師傅,塞幾塊遠近聞名的盧鎮硬餅,還有盧鎮人最愛吃的碗子糕、炸油條。

打錫鬼出身可靠,手藝精湛,被安排在了盧鎮小手工業廠,雖換了店鋪,改了名稱,乾的活卻還是原來那些。活兒雖多且累,但打錫鬼有了新的身份,還徹底脫離了明村的面朝黃土背朝天,成為了盧鎮街上人,吃上了按月領取斤兩的商品糧,這身份和地位,在那個塵封已久的年代裏,這是普通大眾幾乎仰望的存在。盧鎮的熱血和喧嘩也沒折騰多久,加上盧師傅本就為人低調,一向與人為善,風頭一過,難捱的日子也就點到為止。盧師傅的手藝在盧鎮獨一無二,其實盧鎮那些喊叫喧囂着的,不管少了誰,盧鎮依舊滴溜溜轉個不停,而少了盧師傅,盧鎮很多地方就轉不起來了,如這集體手工業廠。風波一過,盧師傅也就順理成章進了盧鎮辦的集體小手工業廠,當年的徒弟成了技術員,師傅反而成了徒弟手下的一名小夥計。不過,工作程序和技術水平的顛倒,沒有誰覺得有什麼尷尬和不對,遵照時代的邏輯,大家都這樣認定、都這樣表演,不超越,不出格,盧鎮的人和明村的人都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的行動都為生存而已。當然,盧鎮和明村的人也沒有忘記另一種傳承了千百萬年的人類共同情感,那就是感恩和善良。出了小工廠的大門,師傅還是師傅,徒弟依舊是徒弟,打錫鬼照舊低着頭跟在師傅後面,請教、閑聊,有一搭沒一搭的,甚至吃飯、住宿也同在一個屋檐下。盧鎮東南邊最偏遠街角,盧村祠堂旁有間破舊青磚房,傳承了幾百上千年,見慣了過往煙雲風雨,對盧鎮河裏撲騰起的這點小浪花自然是不屑一顧。工廠里的工友,左鄰右舍的熟人,對這一切也是見怪不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沒有時代的風吹草動,他們自然沒有興趣去攪合誰欺壓誰盤剝誰的是是非非。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過着,打錫鬼也像盧鎮河水蜿蜒向前的步調那樣,穿溝壑,隨大流。一九六五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剛一立冬,明村的田野上便結滿了冰霜。不過,二十八歲的打錫鬼卻全身熱氣上涌,臉上溢滿了歡笑。在盧師傅和我奶奶的全力拉扯下,明村的荷姑嫁進了盧鎮那間破舊的青磚瓦房,成了我的舅奶奶。盧師傅的兩個女兒早已出嫁,大女兒是我的奶奶,嫁進了無數溝溝坎坎的明村,二女兒也從盧鎮住石板街的小姐嫁進了盧鎮北邊的大山深處。盧師傅的大兒子因在盧鎮難於就業謀生,許多年前就搬到了離盧鎮上百里的林場,在那深山老林里巡山、伐木,獨自一人守着漫山遍野的花開葉落。奶奶說,大舅爺爺直至終老,也沒有踏出深山一步,一堆小小的墳塋,在星光之下成為了山頭的一部分。二兒子從小體弱多病,還患上了小兒麻痹症,沒人攙扶,就只能自己雙手扶着牆壁,花大半天時間才能磨蹭到門口張望來來往往的行人。

自古貧居鬧市無人問,卻是富在深山有遠親。繁華熱鬧的盧鎮,天天人來人往不斷,幾乎沒有人走進過這破舊的青磚房,但有一個人除外。住在隔壁的打錫鬼,早就鑿通了兩家的隔牆,安裝了一扇門,就是在風吹草動最猛烈的日子,哪怕是在在高台上大喊大叫,下了高台之後,打錫鬼也沒有將那扇門封上。面對氣勢洶洶的人群,打錫鬼底氣十足,就是要留一扇門,我要時刻看着他們有什麼鬼心思、歪門道,會不會搞破壞,還是反攻倒算。沒想到,在那個風起雲湧的時光里,這樣的話語十分的有用。來的那伙人不但不再惡臉相向,反而大加讚賞,任由打錫鬼自作主張。

上班,下班,跟着盧師傅在工廠里敲敲打打,在破舊青磚房裏做家務,照看小孩,與師傅一起泡茶閑聊,偶爾還去盧鎮河裏撈幾條魚改善一下伙食。更多的時候,兩人蹲在盧鎮河邊,卷一把土煙絲,盯着盧鎮河水一波一浪的緩慢向前,大半天也可以不吭一聲。日子本來可以這樣平淡無奇、波瀾不驚地搖晃而去。可是,黏在時光巨輪上的灰塵,沒能拉扯住一去不復返的歲月,僅僅那麼一粒塵埃,卻把盧鎮河邊悠閑吸煙的師傅打翻在地,幾乎要將他一家活埋。一九七四年的冬天,盧鎮又迎來了一個嚴寒的冬季,盧師傅的二兒子扶着牆壁出來看外面飛揚的雪花,沒想到腳下一滑,卧倒在了盧屋祠堂外的廣場上,竟然被雪花一層一層的包裹了起來。這不是最壞的結果,畢竟,在那個一粒灰塵都可以把一家人打翻在地的年代,像他這樣一個幾乎連自理能力都沒有的殘疾人,被雪花層層包裹起來,晃晃悠悠地飄向遙遠的天際盡頭,從此再也沒有寒冷,再也沒有殘疾,更沒有冷眼和所謂的階層罪孽,這豈非徹底解脫和皆大歡喜?不該的是,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他不該在錯誤的時間裏出現在錯誤的地點還錯誤的摔倒在地,當然,這裏的錯誤完全指的是盧師傅的二兒子自己,對所有其他人而言,這是絕對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因為這一天,上面來了個很大的人物,要在盧屋祠堂(此時的祠堂早已變成了盧屋小學)前的廣場上舉行一場聲勢浩大的慶典活動,因年代已久,我的奶奶也沒有讀過一天書,她在向我敘述這些的時候,自然說不出準確的詞語。活動還沒舉行,慶典的吉祥氛圍還沒營造起來,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了廣場的中間,說有多晦氣便有多晦氣。雖說大人物和歡天喜地而來的群眾都是唯物主義者,不信什麼鬼神迷信和犯煞衝撞,但內心總是有那麼一絲不徹底的忌諱害怕,尤其是盧鎮這個遠離時代脈動、歷史風雲,傳承了上千年陳舊思想和過時習俗的偏遠圩鎮,大人物的憤怒可想而知。原本的一場意外與災難,一場應該博得所有人內心的同情和嘆息的意外與災難,頃刻間被歲月的灰塵撞了個一百八十度大反轉,成了盧師傅故意唆使兒子對慶典的破壞,只是盧師傅自己估計不足,把控不力,讓自己的兒子白白丟了性命。一個殘疾人,何況還是被用來作破壞慶典的工具,死了也就死了,非但沒有博得大家一聲嘆息,一滴眼淚,反而招來無數指責和罵聲。此時,盧師傅正在工廠調試新買來的一台機械設備,這是廠里有史以來最高大上的玩意,除了盧師傅外,誰都不願意,也沒有能力和膽量來侍候這台比侍候它的人都要高檔好幾個級別的玩意。盧師傅小心翼翼地調試完畢,機器轟鳴着,可以開始喂料運行了,盧鎮生產史上的新階段就要進入新的里程碑了。消息就是這個時候傳過來的,聽到這個消息時,盧師傅的頭腦和雙手一剎那間斷了聯絡,原本該抓向左邊的手,莫名地抓向了右邊,按照調整好的程序,餵給機器的本應該是硬度更低的鋁質材料,恍神之間,右邊的鋼質材料被喂到了機器閘口,咔嚓一聲響,機器齒輪被崩壞了一大串。盧師傅橡根木頭似的呆立在機器旁,右手再次抓起一根鋼管,打錫鬼一把奪下了師傅手上的鋼管,另一個工友則緊急關閉了電源。

機器的轟鳴聲嘎然而止,並不怎麼寬大的廠房靜得能聽見每個人的心跳聲。過了好一會兒,盧師傅才反應過來,蹲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故意唆使兒子破壞慶典,剛剛蓋過來的帽子還沒在頭上戴好,這機器又弄壞了,故意破壞機器、破壞生產,等等,這些大帽子一頂頂蓋過來,就算你是玉皇大帝派到下界來背負王屋、太行兩座山的天神天將,也無法承受這帽子之重,崩塌的何止這根原本就彎曲不堪、風吹便斷的脊樑,還有躲藏在破舊青磚房下瑟瑟發抖已久的家園。

在一番緊急商討之下,在場的四個人達成了一項秘密約定。盧鎮河畔,流水穿梭千年,大浪淘沙,多少風雲往事均淹沒在浪濤間,終究還是沉澱下了盧鎮人的善良和當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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